在一片混沌中，秦毅忽然聽見一個刻意壓低卻清晰的聲音：“秦俠士，秦俠士?！?

他猛然醒悟，才發現自己倚靠在醫室外的墻壁上睡著了，面前躬身站著一人，是劉曜的親隨卜祥。

“秦俠士，”卜祥見他醒來，連忙道歉，“打擾了，恕罪恕罪?！?

秦毅揉了揉眉心，驅散殘余的困倦，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無妨，永明兄呢？”

卜祥面露難色，拱手道：“實不相瞞，永明公子有要緊事處理，派我告訴俠士一聲，有一事欲托付于俠士?！?

“哦？何事？”秦毅坐直了身體。

“公子懇請俠士，”卜祥語氣鄭重，“親自護送呼延姑娘前往興德莊。公子說，此行關乎姑娘安危，非俠士同行，不足以令他安心！”

“護送呼延姑娘？”秦毅一怔，目光下意識飄向內室方向，“可她傷勢初定，尚需靜養……”

“俠士放心！”卜祥連忙解釋，“醫官已仔細診視，言姑娘內毒已清，元氣漸復，乘輦車緩行無礙。且呼延莊主精通醫理，家中靈藥齊備，環境清幽，實為靜養上選。公子思慮再三，送姑娘歸家調養，方為萬全之策?！?

“原來如此……”秦毅沉吟片刻，“何時啟程？”

“事不宜遲，即刻動身?！辈废榇鸬?。

“這……”秦毅一看天色，剛過正午，然后又想起自己的愛駒，“我的灰風尚在永明府上……”

“俠士勿慮，”卜祥微微一笑，“灰風已備于都督府門外，鞍韉齊整，只待俠士?！?

“……好?！鼻匾泐h首應下，面上波瀾不驚，心底卻如投入石子的深潭，一圈圈漣漪悄然蕩開，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雀躍悄然滋生?！白o送宛倩姑娘……竟有如此機緣？”這個念頭一起，連十月的秋風似乎都帶上了一絲暖意，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同行路上的種種畫面。

不多時，四名健仆抬著一副鋪著厚軟錦褥的肩輿，小心翼翼地從內室出來。輿上，呼延宛倩安靜地躺著，身上覆著輕暖的毛毯。她面色猶帶幾分蒼白，但一雙眸子卻已恢復了往日的清亮神采，如點漆般靈動。甫一見到門邊的秦毅，她唇角便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聲音雖輕卻清晰：“秦俠士可安好？我這副狼狽模樣，可莫要取笑才是?！?

“姑娘說笑了，豈敢豈敢?！鼻匾氵B忙笑著擺手，本想上前幾步細看她的氣色，腳步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住，只停在原地，目光關切地在她臉上流連片刻。

一行人出了戒備森嚴的都督府大門。一輛寬廂馬車早已靜靜等候，十余名剽悍的披甲武士手持長矛環列四周，眼神銳利地掃視著街巷。日光明亮，給冰冷的鎧甲鍍上一層淡金。

“穩些！送姑娘登車！”卜祥沉聲指揮。仆人們屏息凝神，將肩輿穩穩抬入車廂，小心安置，并用特制的軟木楔將輿腳牢牢固定，最大限度減輕路途顛簸。

“出發！”卜祥躍上馭手位，長鞭在空中甩出一個清脆的響鞭。車隊轆轆，朝著東北方蜿蜒的山道啟程。

秦毅輕撫愛馬灰風油亮的鬃毛，翻身上鞍，不疾不徐地跟在馬車后方。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道旁是連綿起伏的蒼涼山巒，深秋的草木染上枯黃與赭紅，更顯蕭瑟。秦毅的目光掠過這肅殺秋景，心神卻如系著絲線的紙鳶，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扇緊閉的車窗，想象著簾后的人此刻是否安適。

日影西移，暮色四合。絢爛的晚霞如打翻的調色盤，肆意潑灑在天際，將層疊的山巒染成一片燃燒的金紅。然而行至一處荒僻的山坳，前路依舊渺無人煙，只有嶙峋怪石與深秋的枯林。

秦毅策馬上前，與卜祥并轡：“卜兄，天色已晚，今夜何處安頓？”

卜祥勒住韁繩，目光掃過四周險峻的地勢與茂密的林木，眉頭微皺：“秦俠士，此去一路皆是荒山野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唯有尋一處背風平坦地，就地扎營了。弟兄們趕路半日，人困馬乏，不如就此歇息，養足精神明日再行？”

“也好?！鼻匾泓c頭，隨即策馬靠近車廂，屈指在雕花木門上輕叩兩下，溫聲道：“宛倩姑娘，出來透透氣吧，今夜就在此地安營了?！?

車門“吱呀”一聲自內推開。呼延宛倩竟無需他人攙扶，自己扶著門框，輕巧地跳下車來。山間的晚風拂動她頰邊碎發，映著篝火將燃未燃的天光，只見她雙頰透出健康的紅暈，眸光清澈如水，精神奕奕，全然不見晨間出發時的病弱之態。她身上裹著一件做工精致的淡緋色胡式棉襖，領口袖緣鑲著雪白的風毛，頭上那頂小巧的氈帽邊，垂著兩個毛茸茸的雪白絨球，隨著她的動作俏皮地輕顫，襯得她整個人嬌俏靈動。

“??！你這恢復之速，當真驚人！”秦毅又驚又喜，由衷贊嘆。

“自然，”宛倩眉眼彎彎，帶著一絲小小的得意，“我自幼習武，些許導引調息的法子還是懂的。靜坐行功半日，氣血便順暢多了?！彼聪蚯匾?，報以粲然一笑。

這一笑，如春花初綻，明媚不可方物，瞬間攫住了秦毅的心神，他竟看得微微一怔，片刻后才回過神來，掩飾般地朗聲笑道：“如此甚好！甚好！我受永明兄重托，若將一位昏迷不醒的千金送到呼延莊主面前，秦某可真要無地自容了?！?

宛倩抿唇一笑，并不接他這調侃，只深深吸了一口山林間清冽甘甜的空氣，舒展了一下手臂，望著漸沉的夕陽道：“在車里蜷了一整日，骨頭都僵了。這山野的氣息，混著草木與泥土的味道，才真是暢快！”

此時，卜祥已指揮著兵士仆從忙碌起來：選背風處清理地面、支起厚實的牛皮帳篷、挖土灶、架鐵鍋、拾柴生火。炊煙裊裊升起，米香與烤肉的焦香漸漸彌漫開來。宛倩見眾人各司其職，唯秦毅牽著馬匹立在一旁，便側首看向他，眸中帶著邀請的笑意：“秦俠士，左右無事，陪我在這林間走走可好？”

“求之不得?！鼻匾阈廊粦?，將灰風拴好，默默跟在宛倩身側半步之后。兩人一前一后，步入道旁靜謐的秋林。腳下是經年累月積下的厚厚落葉，踩上去發出細微而連綿的“沙沙”聲，更襯得林間幽深寧靜。宛倩似乎沉浸在這份遠離塵囂的安寧中，并不言語，只是隨意漫步，時而駐足，閉目仰首，任由林間帶著涼意的微風拂過面頰，深深呼吸著松脂與腐葉混合的獨特氣息。秦毅也樂得享受這份無聲的默契，目光溫柔地追隨著她的身影，只做一名安靜的守護者，將周遭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都納入警戒之中。

這寧靜相伴的時光并未持續太久，夕陽便徹底沉入西山。營地中央，篝火已熊熊燃起，跳躍的火光驅散了深秋的寒意，映紅了眾人的臉龐。帳篷已然扎好，熱騰騰的粟米飯與烤得滋滋冒油、香氣四溢的羊肉被分到各人手中。眾人圍坐在溫暖的火堆旁，享用著簡單卻足以慰藉疲憊的熱食。食物下肚，暖意升騰，驅散了趕路的勞頓，那些剽悍的匈奴漢子們血液中的豪情也被點燃。

“兄弟們！”卜祥率先站起身，聲音洪亮，帶著草原后裔特有的豪邁，“長夜漫漫，寒星高掛，豈能沒有歌沒有舞？來！唱起來！跳起來！讓這山野也聽聽咱們的聲音！”

“噢嗬——！”眾人齊聲應和，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十余名漢子迅速圍攏篝火，粗糙的大手互相挽住，踏著雄渾有力的節奏，用蒼涼高亢的嗓音唱起了古老的胡歌。他們的腳步踢踏著地面，圍繞著熊熊燃燒的火焰，開始旋轉、跳躍，火光將他們舞動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背后的山巖上，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

秦毅初時有些局促地站在圈外，這熱烈奔放的異族舞蹈讓他一時不知如何融入。正遲疑間，一只微涼而柔軟的手忽然伸過來，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秦俠士，”呼延宛倩仰起臉看他，跳躍的火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閃爍，如同落入凡間的星辰，帶著不容拒絕的笑意，“我們也去！”

“這……你……”秦毅只覺得被她握住的手腕處傳來一陣令人心悸的暖流，瞬間涌遍全身，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燙，連耳根都熱了起來，“你身體方才好些……”

“不打緊！”宛倩粲然一笑，手上微微用力，不由分說便拉著他，輕盈地旋身，一同匯入了那歡騰熾熱、仿佛能驅散一切陰霾的舞動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