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憶中的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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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夠了!”
頭頂炸響的這聲怒吼把丹從睡夢中拽醒。帕翠莎·坎貝爾站在她的丈夫跟前,又尖叫著喊了一聲。他震驚地翻過身來看向她,她身后吊燈的光線讓他瞇起了眼:她的臉上,憤怒、絕望以及耐心與寬容近乎耗盡的愛意在這光線下匯聚成一張陰影交織的面具。她渾身顫抖,雙拳緊攥得像是想要揮向他似的。他的翠茜;他那個一向安靜、友善、順從的翠茜。
他靠著枕頭支起身子,伸出手想要去安撫她。她猛地向后一躲,就好像他是想伸手去打她一樣。“翠茜,親愛的,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一切!一切都出了毛病,丹,我能想到的該死的所有的一切!你有毛病,我有毛病,孩子們有毛病,你母親也有毛病!而我受夠了,你聽到了嗎,我受夠了!”她面容扭曲,嘴唇顫抖,失聲痛哭。
他側身坐到了床沿上。安格斯和漢密什在她身后正站在門口;看到平日里溫柔的母親爆發的情緒,他們一臉的震驚與難以置信。丹注意到漢密什左臉上的瘀青,他的一只眼睛看上去也腫了起來。安格斯上衣的一邊肩膀處被扯破了。
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康妮來了。灰白頭發的她一臉慈愛與擔憂。她走到了兩個孫輩中間,自然地摟住了他們的腰。兩個男孩都比她高出許多。“出什么事了?”
翠茜轉過身,“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兒!”
“跟我來吧,孩子們。”康妮輕聲說道,“這是你們爸爸媽媽之間的事情。”她領著兩個男孩兒正要走開,翠茜卻叫起來:“不許走!這事兒你們都有份兒。你們所有人。不許走!”他們聞言都呆住了。
丹正要從床上起來,但翠茜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猛地上前粗暴地把他推回了枕頭上。他只好待著不動,不確定接下來還會發生些什么。翠茜向前一步靠近床邊,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
“丹·坎貝爾。”她氣沖沖地說道,任眼淚失控地從臉頰上流下來,“我們結婚這十八年里從沒吵過一句。我非常愛你。”她探身向前,氣勢洶洶,“永遠不要懷疑這一點,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每年你生日的時候你總會郁郁不樂地在床上待上一個月。我們試著去理解你,去幫助你,盡力把這段日子熬過去。但從今天開始再也不會了!”他張嘴想要問她什么意思,但她語氣激烈地打斷了他,“看看別的家庭,生日的時候他們會一起出去吃飯,買禮物,一起點蠟燭吃蛋糕,甚至可能會一起去度個假,但我們家從不這樣。哦不!我們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地走動,因為你一點兒噪音都沒法忍受;我們絕不能打攪你,因為可憐的丹心情正糟糕得很呢。一年的十一個月里,你都是這世上任何人所能要求的最好的丈夫、父親和兒子,”她微微瞥了一眼身旁的孩子們和婆婆,“除了那一個月,剩下的那一個月里,你對我們來說就像個陌生人。陌生人!我們沒法同你說話因為你魂不守舍。你的魂兒——”她向窗戶的方向揮了揮手,“在外頭,在別處某個地方,某個我們去不了的地方。除了康妮,她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但她什么也不愿說,只強調她絕不會插手或以任何形式影響你。”翠茜用襯衣袖子抹了抹眼淚。“她的話是什么意思呢,丹,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幫助你,同你說話怎么能叫插手呢?”她回頭看向康妮,“你們兩個為什么不肯談論這件事呢?”
康妮沒有回答,神色難辨。
翠茜舉起了雙手,一副絕望的姿態。“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吧?你們兩個都不愿敞開談論之前究竟發生了什么,又怎么能期望我們好好應對呢?你們談一談它說不定還有好處呢?但你們偏不,這世上唯一明白這每年一次抑郁發作原因的兩個人都不愿解釋,害我和孩子們什么都不明白。”她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冷靜一點,“我們只知道,你的父親在你十一歲生日那天遇害,而兇手一直沒有找到。我們知道你親眼目睹了這整個過程,但年復一年的心理咨詢下來,你卻依然每年生日都會消沉下去。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站在孩子們中間的康妮走上前去,想要去安撫她,但翠茜突然猛地轉身,伸手阻止了她。康妮臉上的震驚顯而易見,但她幾乎立刻就退了回去。康妮總是很注意不去干涉他兒子的婚姻。她像愛一個從來沒有機會擁有的女兒那樣愛著翠茜,兩人的關系也很親密,但眼前這個發瘋似的女人她從未見過,他們所有人都從未見識過。
她立馬看向她的兒子:他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看起來困惑又痛苦。一段清晰的記憶突然浮現在她眼前。她盯著他又看了一會兒之后就挪開眼去,也許是因為這一時刻意味著些什么,她的臉漲得通紅。對于這一時刻是否真的會發生,她猶疑了將近三十年。
翠茜突然指著康妮,喊道,“就是這個!你臉上的那個神情!我見過這個神情,就好像你知道什么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似的!就好像你們倆密謀過要把我排除在外似的。我,一個外人!你知道這么多年來我是什么感受么?我愛你,康妮,像愛親生母親那樣愛你,我也努力試著去理解,真的,可是,”她轉向了丹,“今天……”她深吸一口氣來使自己鎮定下來,“……今天你的親生兒子因為你被人打了。”
丹看著漢密什受傷的臉,接著又看到了他染著血、擦傷了的雙手和被扯破的衣服。他張嘴想要說什么,但翠茜還沒有說完,“他在學校因為你被人嘲笑了,而他為你奮起辯駁。六個人,丹!他一個人對抗六個人就因為他們說他父親是個瘋子!他們把他打倒在地上拳打腳踢!我們的漢密什啊,從沒給我們添過哪怕一點兒麻煩。安格斯看到他哥哥有麻煩就去幫他。要不是一個老師及時插手,這事兒可能會變得更糟;但現在他們倆都因為打架被停了課,還有三周就要考試了,而我們的寶貝們受了傷!這都是因為你,丹,都是因為你!”
翠茜后退一步,交疊雙臂在胸前,等待著。她說完了。
所有人都因為這一刻的震驚僵在原地,都因為這個家里的第一場爭吵而動彈不得。丹抬起頭,說道,“翠茜……漢密什……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說些什么呢?”
翠茜突然覺得像被這場爆發抽干了氣力,她躺倒在丹的身邊,抿著嘴說:“我想要你告訴我們,你在想些什么,你父親死時到底發生了些什么。你不說我就在這床上躺到你說為止,而且我要我們所有人都聽著你說。”
丹瞪著她,慢慢理解了她想要他做什么。他瞥向他的母親,但她臉上掛著那種“我絕不能插手,我絕不能干預”的神情,正像翠茜所說的那樣。他太了解那個神情了。而且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過,每次談到他父親的死時,她都覺得一定要保持情感上的距離究竟是為什么。假如她能敞開胸懷和他談談,那一定會對他有所幫助的,不是么?畢竟她也目擊了那件事的發生。假如他能和唯一那個能理解的人談一談,那將會比這世上任何心理咨詢都來得有效。她閉口不談一定是有原因的。但她的沉默對他而言是個謎。就好像他的沉默對翠茜來說也是個謎一樣。
突然間,他明白了翠茜的感受。他把她拉入懷中,感覺到她靠在他胸口松了口氣。“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他只是這樣說道,“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沒弄明白。有些部分講不通,但我不知道為什么。”
“試一試,丹,求你了。我們沒法兒再這樣過下去了。你必須得盡力嘗試一下。”
他感受到了她話語里的無助。他怎么能一直都無視自己的行為給最親最愛的人所帶來的苦痛呢?他抬頭看向他的兒子們,想著此刻他們是怎么看待自己的父親的。翠茜是對的,他必須盡力去嘗試。
“好吧,我會盡力,但你們聽起來不會好受的。這是個可怕的故事。”
“我們能承受的,爸爸。”安格斯以一個十四歲孩子的觀念說道,“我們只想要你好起來。”
漢密什上前一步。“我們會幫你的,爸爸。我去樓下給店打烊,這樣就沒人會來打攪我們了。奶奶可以跟他們說我們病了之類的。”他的嘴唇顫抖著。對他來說,這一定是糟糕的一天。
康妮低聲說:“不,沒這個必要。泰瑞馬上就回家了,他能看一會兒酒吧。他不會介意的。我去給他打電話叫他馬上回來。”丹的繼父是本地小學的校長,一個擁有溫和的智慧和靦腆笑聲的安靜、保守的男人。他和康妮在樓下小酒館里邊兒有一間臥室和一間起居室,而丹、翠茜和男孩兒們則住在樓上。學校在街的那頭,只隔了幾分鐘的路程。她帶著漢密什下樓去打電話,也給他一點時間冷靜一下。安格斯需要找點事做,于是他去壁爐邊生起了火。臥室里有些冷。
丹收緊了環抱著翠茜的手臂。“我真的很抱歉,親愛的。你還好么?”
她搖了搖頭,直起身來。“我得去洗把臉。馬上就好。”她去了洗手間。
安格斯生好了火,在床尾坐了下來。丹排好了枕頭靠坐著,感覺無力而焦躁。康妮和漢密什端著個托盤回來了,放著給康妮和翠茜準備的茶,給丹的咖啡和給孩子們的蛋糕。康妮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而漢密什和他弟弟一起坐到了床尾。翠茜回來時輕輕帶上了門,坐到了床上丹的身邊。“泰瑞在樓下。沒人會來打攪我們。”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為即將聽到的一切做著心理準備。
丹閉了閉眼。從哪兒開始說呢?好吧,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天是我十一歲生日。”他頓了頓。他們等著他繼續。“我和爸爸一整個早上都在外面獵兔子和狐貍。爸爸有把來復槍——他管它叫大象槍,因為它威力強大——外出打獵時他會讓我用,但那把槍后坐力大到能把我掀翻在地。他答應過生日時會送我一把屬于我的來復槍,還戲弄我說我還太小,如果用不了大象槍,那我就還不配擁有一把自己的來復槍。所以我那時努力想控制好他的來復槍,想向他證明我有資格擁有屬于自己的槍了。他以前常常說,來吧孩子,我們去打幾只大象,但我們從來都只能收獲一些血肉模糊的兔子來燉著吃。我當時還太小,還相信外面某處是有大象的。”他又停了停,漸漸回憶起來。“和爸爸在一起總是很令人興奮。”
“我們那時候在澳大利亞有個農場,孩子們——但這些你們都已經知道了。新南威爾士州。有多少公頃來著,媽媽——五萬?”她點頭,垂著眼幾乎像是沒在聽的樣子,但他能感覺到她全神貫注。“你們倆聽著一定覺得很大,畢竟住在英格蘭這里,每隔幾英里就有村莊和小鎮,但在我當時住的那個地區這還遠遠算不上是最大的一塊土地,那兒最近的鎮子也在一小時車程以外。小麥和綿羊。我至今還記得圍欄里上千頭綿羊等著被剪毛的樣子。美利奴綿羊。我想我們家擁有產出優質羊毛的好名聲。那農場曾屬于我的曾祖父母,在那之前又屬于他們的父母。祖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祖父在我還小的時候也去世了,所以我從未有機會認識他們。祖母來自蘇塞克斯,就來自我們現在住的這個村莊,在祖父年輕時游歷英國的時候認識了他。她跟著他回到了澳大利亞。我的曾祖父自己親手修建了農舍——一座有著高高的天花板、光亮的地板和美麗的雕刻壁爐的砂巖房子。我在那個房子里有著很多美好的回憶。爸爸一開始是農場的幫手,他替祖父母干過活,他和媽媽——你們的奶奶——就是那時認識的。”
他看到康妮目光一閃,用力攥住了手上的茶杯。“媽媽,要是聽這些對你來說太難承受……”
她沒抬頭,說:“別擔心我,我沒事。”
“你確定?好吧。那么。那是我十一歲生日那天。”他慢慢地、小心地說道,想要選擇合適的詞句來為翠茜和孩子們描繪出記憶中的場景。“我們在午飯前回到了家,發現我們的一只牧羊犬生了一窩小狗。媽媽那時候能養出頂尖的牧羊犬,所以早就許了五只狗崽給當地的農戶,但她說過要是生了不止五只的話我就能養一只。我們發現了六只狗崽,所以我興奮得要命。我還從沒有過自己的狗,我們的狗都是工作犬,沒有寵物,所以那對我來說是件大事。”面對那段美好的回憶,丹笑了笑。“我們給她起名幸運小六,簡稱幸運,對不對,媽媽?”
康妮短促地點了點頭。
“我在大學遇見翠茜時還養著幸運呢。可憐的老幸運,她那時已經老了,還患著關節炎,你們出生前她就走了。她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唔,我想是因為她是我僅剩的和爸爸有關的東西。和我那段快樂的童年,那段終止于那天的童年有關的東西。你瞧,她出生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天。”他悲傷地搖了搖頭,“不管怎樣,我說到哪兒了?我們回了屋,我抱著幸運去給你們奶奶看。她為我做了個生日蛋糕,我們就在游廊上等著它放涼。然后你們的奶奶看到了那個站在圍欄門邊的陌生人。他就只是站在那兒瞪著我們。你們的奶奶走了過去,然后他們一起回來了。她說那個陌生人的車在大路上跑沒油了,說爸爸得拿一桶汽油開車把他送回去,但那人堅持說不用麻煩了,他可以走回去,把空油桶留在大門邊就好。我記得那時我還想他不讓爸爸開車送他回去一定是瘋了,那段路多遠啊。但他很堅持。接著爸爸開始盤問那人。我覺得因為某種原因他不喜歡那人,但他答應會幫忙。
“爸爸去棚屋取汽油,而你們的奶奶邀請那人走前留下吃個午飯再吃些生日蛋糕。”丹停了下來,有些不確定,“他坐在我身邊,但我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他長什么樣子了。我記得他操著有趣的口音。媽媽,你是不是還問他口音的事兒了?”
“我問了,”她低聲說,“我覺得他說話聽起來有點像我媽媽,當然她是英格蘭人。但他說他生在澳大利亞。”
丹盯著他母親看。“你從沒告訴過我這些,媽。”
“是的,”她只是這樣說道,不再多說了。丹感覺心中升起了一股挫敗感,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好吧,我不太記得那人吃午飯時的樣子了,因為我當時在想好多別的事。你們的奶奶送了我一架相機,爸爸最后還是送了我一把來復槍。因為小幸運、相機和來復槍的事,我興奮地幾乎不能自已。但我記得爸爸拿著汽油回來時,我看得出他因為什么事生著氣。我覺得他對那個陌生人留下吃飯這件事兒感到很不高興。總之,我跑去做了些什么,回來時那人已經走了,爸爸在屋里。他叫我出去玩。你們的奶奶和他一起在屋里,大概是在收拾。我不太記得那天下午接下來的事了,我和小狗崽待在一起,多數時間都在拍照。下午茶端來了又端走了,然后我就去睡了。”他停了下來,猶豫地環顧了一圈,像是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
翠茜挪近了一些,抬頭看向他。“別停下來,丹。就這樣說下去,一字一字地說。說之前花多長時間準備都行,就是不要停下來。”
他點點頭。年復一年,當他講到故事的這個節點時,精神科醫生,心理醫生和咨詢師們都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但正是從這里開始,故事的講述開始帶有一種黑暗的、做夢般的特質,而這個故事也變成了一個噩夢。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但我被一記巨大的聲響吵醒了。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破碎還是撞擊的聲音,但它響得要命,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想從床上爬下來,卻感到身體很沉,手腳也不聽使喚。接著我聽到了喊叫聲,可我不確定叫聲是從哪里傳來的,是從屋里還是屋外;我感覺那喊聲像是在四面八方環繞著我。我再次試著要爬下床,卻還是感覺鬼壓床似的動彈不得。我嚇壞了。我試著坐了起來,可當我想要站起來時卻摔倒在地。那一下我有點摔懵了,比聽到那聲巨響還驚訝。我掙扎著爬起來走向廚房,但因為渾身虛軟不得不倚著墻前進。走廊又長又黑,但我能看到盡頭廚房的光亮,看起來是那樣遙不可及。我想要叫媽媽和爸爸,但卻發不出聲音。我就是沒法正常地挪動。就好像身在水中,但不像是在水中,更像是在果凍里,我不得不在其中掙扎著前進。一切看起來都很古怪,各種顏色在不斷游動——我也不知道。我沒法理解。”他搖了搖頭,接著說道,“那些聲響——我現在能聽出它們是從廚房傳來的,但是顯得有些扭曲、緩慢。我好不容易才來到了廚房。然后……”他忽然不想再說下去了,盡管身邊的人都一臉鼓勵的樣子。他閉上眼睛,不愿去看他們期望的樣子。
康妮伸過手來握住了他的手。她眼中含淚,手心里都是汗。
丹睜開眼看著他的大手和母親的小手握在一起。他說道,輕得近乎耳語:“我看到了你,媽媽,你在和那個陌生人搏斗,試圖把他推開。他背對著我,可我能看到你的臉,一團糟,全是血。實在太令人震驚了。我想我看向了別處,但一切都像是慢鏡頭。然后……然后我看到了爸爸。他在廚房的另一頭,倚著墻癱坐著,而且……”他倒吸了一口氣,感覺到康妮的手攥緊了,“……他沒有臉。到處都是血。整個廚房被血染得鮮紅。我感覺自己像是要溺死在血里了。我沒法呼吸。我動彈不得。”
恐懼和心碎潮水般吞沒了他;他開始戰栗起來。翠茜臉色發白地說道,“老天啊。”漢密什和安格斯瞪大了雙眼一動不動,害怕得不敢說話。康妮淚流滿面。她用力捏了捏兒子的手,帶著懼意說:“繼續,親愛的,繼續。”
丹像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句句話似的,幾近哽咽地說道,“幾分鐘之后我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爸爸死了,而殺了他的那個陌生人正和我媽站在一起,而我知道他也要殺了她。我得阻止他,但不知道該怎么做。我試圖上前,然后感覺腳邊有什么東西。我低頭看到我的新來復槍躺在地上。然后我看到爸爸的來復槍在冰箱旁,上面沾著血跡,而我立馬明白了他正是用這把槍殺了爸爸。我記得當時我想他是要用我的槍殺了媽媽,而媽媽正努力阻止他。接著就好像我身邊的一切都停了下來,時間靜止了一般。我彎腰拿起了槍。我不知道槍有沒有上膛但保險開著。我感到頭暈惡心。屋里有一種奇怪的低語聲,就像有什么人在背景里說話。一切都那么令人混亂!我舉起來復槍。我記得我當時就只想著,別射偏,別射偏!我扣動了扳機,聽到了槍聲,其他的都不記得了,直到第二天我在醫院醒來。一開始我以為自己還在廚房里,于是不停地尖叫。然后你來到了我身邊,媽媽。”他探過身去吻了吻她的手。“你頭上胳膊上都纏著繃帶,臉青腫著。我不停地問你爸爸在哪里;你一開始不愿告訴我,但我不停地追問,最后你才告訴我爸爸死了,那個陌生人射殺了他之后逃走了。警察們正在四處搜尋他。你說我射中了他,所以他才逃走了。你說我射出的子彈射穿他的手臂射中了你的手臂,還說你在晚上動過手術,已經沒事了。你說我救了你,說我很勇敢。”
丹看著他的母親。“但我并不勇敢,媽,我很害怕!如果我真的足夠勇敢,我本可以救了爸爸。我本可以在聽到第一聲響動時就跑到廚房,但我太害怕了,動都動不了。假如那天晚上那個陌生人一進屋時我就醒過來,我就有時間拿到爸爸的來復槍,我就能救他。”突然間,他的臉扭曲起來。“這三十年來,那個人依然逍遙法外,而爸爸卻死了!我能感覺到他存在于這個世上,我想抓住他,殺了他!”他語氣中的恨意震驚了所有人。康妮別過眼去,臉色蒼白,神情憂慮。她從丹的手中抽出了手,垂搭在椅背上。
翠茜靠上前,說:“這是最讓你痛苦的部分嗎,丹?”
“是的。但還有一些別的什么。”他流露出困惑的神情,“自這件事發生后,有件事我一直試圖弄明白。似乎……似乎這段記憶本身就有哪里出了差錯。”
“什么意思?”
“我不確定我能否解釋清楚。這段記憶我反復回憶了上萬遍。我夢見過它,這么多年里不斷地和不同的咨詢師談論過它,但始終……”丹停了停,遍尋記憶試圖找到答案。
“……始終?”漢密什鼓勵道。
“……我始終搞不懂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錯,就好像我還差拼圖中的最后一塊。我一直覺得如果我能搞清楚這個,我們就可能找到兇手,給這整件事一個解脫。對我和你們的奶奶來說都是。”
漢密什問,“警察查出他是誰了么,爸爸?那個陌生人?”
“沒有,”丹緩慢地回答道,“他是個聰明的雜種。我射傷他后他逃跑了,但警察認為他就待在屋子附近,因為在你們的奶奶帶著我開車去了醫院后,他又回去把自己留下的痕跡清理得干干凈凈。警察沒有找到多少可以用來追蹤他的東西。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有一對鞋印,但也沒派上多大用場。”
“為什么奶奶沒有打電話叫警察或是救護車呢?”
“那時候我們那兒還沒有電話線呢,漢密什,離衛星電話出現也還早得很。我們算是與世隔絕,我想這對那個陌生人來說也是有利條件,給他實施暴行帶來了便利。”
“他肯定留下了點什么吧,”安格斯說,“血跡,指紋,DNA呢?”
“那時還沒有什么DNA檢測。警察搜查得很仔細,可即便如此也沒找到那個陌生人的指紋或是血跡。幾年前你們的奶奶收到過悉尼警方的來信,說他們在重新審查這起案子,包括給那時留下的物證做DNA檢測;你們知道的,就是衣服啊血跡啊之類。這邊英國的警察安排提取了我們的DNA樣本寄往澳大利亞。我們后來收到報告說他們發現了我們的DNA,但沒找到第三個人的。報告還說他們認為這么多年過去物證遭受了損壞,沒有價值了,因為鞋印被搞混了之類的。”
“但你射中了他,一定會留下些血跡的吧?”
“沒有,一點血跡都沒留下,安格斯,那雜種很聰明,非常聰明。他回去清理的時候非常仔細。”
“所以他的動機呢?”漢密什問道。他和安格斯都是時下電視犯罪片的忠實觀眾。
丹看著他的孩子們,他親愛的,聰明的,受到保護的孩子們。他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他們是少年。他覺得他們已經足夠成熟,該知道真相了。
“警察認為他的目標是你們的奶奶,他想要傷害她。”
“你是說強暴?”安格斯驚愕地說。他和漢密什看向他們年邁的祖母,無法想象她作為這樣駭人意圖的目標。
康妮抬起眼來來回看了看他們。“警察那時是這樣說的。”她呆呆地說。
翠茜探身向前伸手放在她丈夫的胸口上。他心跳激烈而飛快。“你那時只是個孩子,丹。你所做的很不尋常,很可能救了你母親和你的命。如果你沒插手,事情可能會更糟。你說對嗎,康妮?”
康妮臉上有什么情緒一閃而過,嘴角抽了抽。“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帕翠莎。毫無疑問,丹救了我們兩個人的性命。”
翠茜抬頭看向丹,對他臉上的神情一目了然。“但知道這一點對你來說還遠遠不夠是么,丹?它沒法使你感受到你那樣渴求的平靜。你上一個心理醫生不是說過你該回農場去直面你的記憶嗎?她不是說過這是你應該做的事嗎?”
“是的,可是……”
“但你說你太忙了,也負擔不起這樣一趟旅行。那是三年前,我們還在還翻修酒館的錢的時候。但我們現在負擔得起了,你也完全可以請個假。我覺得你應該去那一趟。我覺得你應該馬上就去。三天后就是你的生日了,到時候你就能在那里了。”
“是啊,爸爸……”
“那樣很好啊,爸爸……”
有人敲了敲門。高個子,灰白頭發,自信的泰瑞走了進來,一臉關心的神情。“一切都好吧?”他彎腰吻了吻康妮,去握她的手。
康妮簡單地解釋了一下,然后說:“丹和帕翠莎得去一趟澳大利亞。你和我可以照看好酒館……”
“哦,不,”翠茜打斷道,“我不能走。孩子們三周后就要考試了,我得待在這兒幫他們。我可以去學校把考試需要的東西帶回來,幫他們在家準備。雖然被停了學,但他們還是可以回去考試的,我不會讓他們因為這件事而影響了成績,畢竟他們倆已經付出了這么多努力。我不能走。”
泰瑞正看著康妮,他們倆之間似乎達成了共識。“你應該去一趟,康妮。翠茜和我可以管好這兒的,孩子們也可以幫忙。那也是你的回憶,也許你和丹一樣需要這次旅行。”
康妮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丹一眼,問道,“你怎么想,丹?”
“你當然要一起來了,媽媽。我覺得沒有你在身邊的話,我一個人做不了這事兒。”
“你確定這是你想要做的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這么做,媽媽,可考慮到今天發生在漢密什和安格斯身上的事,我認為我必須得這么做。也許會有幫助,我不知道,但翠茜是對的,我得做點什么。每次生日到來時我都感覺像是身處地獄。而我一直都沒有考慮過你們的感受……”
“不,爸爸,你并沒有不顧我們的感受。”漢密什體貼地插嘴道,“假如我目睹了什么陌生人闖進家里殺了你、威脅媽媽的話,我也會感到很痛苦的。而要是我感覺這段記憶有什么不對勁,我也會想要回去看看能不能把它理清楚。”
“我也是。”安格斯說。然后他補充道,“你也絕不是什么瘋子,爸爸,我們知道的。”
丹微笑起來。環顧著他的家人,他知道自己是個幸運的男人,比多數人都要幸運。他別無他求。給這件事畫上句號然后繼續生活,這是他欠他們的。
康妮依舊在認真地看著他。她突然說道,“也許事情不會像你想象的那樣,丹尼——在你回去的時候。也許你在那兒會發現一些事……讓你不安。”
“什么意思,媽媽?還有什么能比當時發生的事更令人不安的?”
康妮眨了眨眼,眼神四處游走。“沒什么。”她說,“什么都沒有。我只是想說——好吧——過去了三十年,很多事都會變的。那里可能不會是你期望的樣子。”甚至在她這樣說的時候,丹的直覺都告訴他她現在說的并不是她真實想表達的意思,他再一次地想要知道她的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從所有的表象上來看,她都是一個平靜的、輕言細語的、很有滿足感的女人,但經歷了她所經歷的那一切,在她心底深處的某個地方,她肯定被自己第一個丈夫被殺的事件所深深影響。在她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她一定時不時會回想起那一天的恐怖,就像他一樣。
翠茜說:“當然會不一樣了,丹。沒有什么會一直保持一個樣。老天,我去年參加高中同學聚會的時候都找不到學校在的那條街了!一切都在改變。”她很快起身開始安排起來,她一貫如此。“那就這么定了。丹,你和康妮收拾行李,我去準備晚飯。泰瑞,你最好下樓去,不然他們該以為那些喝的都不要錢了。漢密什,親愛的,你和安格斯能上網查查去悉尼的機票么?也看看從那里去小鎮的車輛租賃,爸爸會告訴你們那小鎮叫什么的——噢,我去把你的短褲和襯衣找出來,丹——那兒是夏天對吧?挺好的,來點陽光對你們倆都有好處。來吧,都行動起來,早些把這件事解決了,我們就能早些繼續過我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