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陽光下的葡萄干
最新章節(jié)
- 第6章 第三幕 一小時后
- 第5章 第二幕 第三場:一周后的禮拜六,搬家日
- 第4章 第二幕 第二場:幾周后的一個禮拜五晚上
- 第3章 第二幕 第一場:當(dāng)天下午
- 第2章 第一幕 第二場:次日上午
- 第1章 第一幕 第一場:禮拜五早上
第1章 第一幕 第一場:禮拜五早上
陽光下的葡萄干 1959年
哈萊姆(一個延期的夢)
夢被延期之后會怎樣?
它會被曬干,
像陽光下的一粒葡萄干?
還是像瘡口一樣潰爛,
然后肆意蔓延?
它會像腐肉一樣臭氣熏天?
還是裹上酥皮和糖漿,
像蜜糖一般甜?
也許它只會松弛下陷,
就像荷了重擔(dān)。
還是會最終爆裂?
——蘭斯頓·休斯
人物(按出場順序)
露絲·楊格
喬治·默奇森
崔維斯·楊格
約翰遜太太
沃特·李·楊格
卡爾·林德納
貝妮莎·楊格
大波
莉娜·楊格(媽媽)
搬家工人
約瑟夫·阿薩蓋
第一幕
該劇情節(jié)以芝加哥南區(qū)為背景,時間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與當(dāng)前之間[1]。
第一場【禮拜五早上】
如果不是有許多無法改動的蹩腳之處,楊格家的客廳倒也可以算得上舒適整潔。客廳的陳設(shè)中規(guī)中矩,而且很顯然,它們已經(jīng)被迫供太多人在這里生活了太多年,因而顯出了疲態(tài)。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看得出來,曾經(jīng)——一個可能楊格家已經(jīng)沒人能夠記起的時候(也許除了媽媽)——這間屋子的陳設(shè)是主人滿懷愛意,甚至是希望,用心挑選而來,然后運回這間公寓,按照自己的品味驕傲地進行了布置。
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沙發(fā)底座上曾經(jīng)備受喜愛的花紋掩蓋在成堆的針織墊布和沙發(fā)套下,要仔細分辨才能看得清,而且這些墊布和沙發(fā)套已經(jīng)變得比原來的底座還要重要。另外,他們還搬了張桌子或者椅子來掩飾地毯上破損的地方,但是地毯其它地方全都顯得晦暗陳舊,磨損嚴重,似乎是在反唇相譏。
事實上,陳舊已經(jīng)俘虜了這個房間。所有的物件都已被打磨、清洗、坐壓、使用、擦拭過太多次了。除了生活的氣息,這個房間早已洗盡了所有的浮華。
此外,這個房間還有一個部分(盡管房東的租約上會把它寫成是一個房間,但其實并非如此)向外傾斜,構(gòu)成一個狹小的廚房區(qū)域,他們一家就在這里準備三餐,然后在兼作餐室的客廳里用餐。這“兩個”房間共用一扇窗戶,位于廚房區(qū)域。這家人一天里唯一能夠享受的自然光就是從這扇小窗戶里擠進來的。
客廳左側(cè)是一間臥室,住著媽媽和她的女兒貝妮莎。客廳右側(cè)還有一個房間與其相對(在這套公寓建成之初可能是一間早餐室),是沃特和妻子露絲的臥室。
時間: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與當(dāng)前之間
地點:芝加哥南區(qū)
幕起:清晨,客廳里漆黑一片。崔維斯在客廳中央的沙發(fā)床上酣睡。一陣鬧鈴聲從右側(cè)的臥室傳來,隨后,露絲從這個房間上場,順手關(guān)上房門。她帶著睡意走向窗邊,經(jīng)過熟睡的兒子身旁時,她彎腰輕輕地晃了晃他。她在窗邊拉起窗簾,一束南區(qū)昏暗的晨光微弱地照射進來。她灌了一壺水,放到爐子上加熱。然后,她一邊連連打著哈欠,一邊略微壓低了聲音去叫自己的兒子。
露絲大約三十歲。可以看得出來,她年輕的時候是個漂亮的姑娘,甚至可以說是個大美人,然而,現(xiàn)在的生活顯然跟她曾經(jīng)的預(yù)期相差甚遠,失望已經(jīng)漸漸爬上了她的面龐。再過幾年,甚至不用等到三十五歲,她就會被人們認定是一名翻不了身的老媽子。
她走到兒子面前,用力搖了搖他,勢必要把他叫醒。
露絲:快點兒,孩子,七點半了!(她兒子終于坐了起來,仍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叫你快點兒,崔維斯!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要用衛(wèi)生間!(這個壯實、帥氣、大約十或十一歲的小男孩拖著身體下了床,幾乎是閉著眼睛拿起自己的毛巾,又從抽屜和衣櫥里拿出“今天的衣服”,然后出門去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在外面的走道里,由他們和同樓層的另外一家人或幾家人共用。露絲走到右邊的臥室門口,打開門,朝屋里叫喚她的丈夫)沃特·李!……都過了七點半了!你現(xiàn)在就趕緊給我起來!(她等了一會兒)你最好快點起床,伙計!都過了七點半了我告訴你。(她又等了一會兒)好吧,你就躺在那兒吧,一會兒崔維斯就洗漱完了,等約翰遜先生進去,你就得瘋了似的在這兒忙手忙腳了!還會遲到!(她繼續(xù)等,快要失去耐心)沃特·李,你該起床了!
她又等了一秒鐘,便往臥室里走,不過看到她丈夫已經(jīng)開始起床了,不由地滿意起來。她停下來,關(guān)上門,回到廚房那邊。她拿一塊濕布擦了擦臉,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睡醒后蓬亂的頭發(fā),但是并沒有什么效果,然后,她在家居服外系上圍裙。右邊的臥室門打開,她丈夫穿著睡衣站在門口,睡衣皺巴巴的,還不配套。這個年輕男人瘦削而熱情,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行動起來常常毛毛躁躁的,講起話來也有顛三倒四的習(xí)慣,而且聲音里總是帶著一股控訴的意味。
沃特:他出來了嗎?
露絲:什么出來?他才剛進去!
沃特(神情恍惚地走進來,比起迎接新的一天,還是更想睡覺):那你剛才大喊大叫的干什么,反正我都進不去?(停下來想了一下)支票今天寄到嗎?
露絲:他們說的是禮拜六,今天才禮拜五吶,上帝保佑,你可別大早上一起來就開始跟我談錢,我可不想聽。
沃特:你今天早上怎么啦?
露絲:沒怎么,我就是困得要死。雞蛋怎么做?
沃特:不是炒的就行。(露絲開始炒雞蛋)報紙到了嗎?(露絲不耐煩地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卷《論壇報》,他拿起來展開,粗略地掃了一眼頭版)昨天又有人引爆了一枚炸彈。
露絲(極其敷衍地):是嗎?
沃特(抬頭):你到底怎么啦?
露絲:我沒怎么。你別一早上使勁追問我怎么了。
沃特:又沒人招惹你。(繼續(xù)心不在焉地閱讀當(dāng)天的新聞)說是麥考密克上校[2]病了。
露絲(假裝有興趣):是嗎?可憐的家伙。
沃特(邊嘆氣邊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天哪!(他等了會兒)這孩子怎么在衛(wèi)生間里這么長時間?他以后必須再起早點兒。可不能因為他在那兒磨磨蹭蹭的,搞得我上班遲到。
露絲(斥責(zé)他):他才不用早點兒起呢!沒法早上床睡覺又不是他的錯,都晚上十點了,還有一群不著邊際的蠢貨坐在沙發(fā)上滿嘴跑火車,那里本該是他睡覺的地方……
沃特:你就是因為這個生氣,對不對?我要跟朋友討論的事對你來說根本就不重要,是不是?
他起身,從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支煙,然后走到那扇小窗戶邊。他抽著煙,看向窗外,深深地享受這第一支煙。
露絲(幾乎是陳述事實般地抱怨,脫口而出,所以無法引起關(guān)注):你為什么總是要在早飯前抽煙?
沃特(在窗邊):看看下面那些人……急匆匆地趕著去上班……(他轉(zhuǎn)身面向自己的妻子,看了一會兒站在爐邊的她,然后突然說)你今天早上看起來青春洋溢啊,親愛的。
露絲(無動于衷):是嗎?
沃特:有那么一瞬間——在你炒雞蛋的時候——就那么一瞬間,你看起來好像真的又年輕了。(他伸手去碰她,她卻走開。然后,他語氣冷淡地)現(xiàn)在這感覺沒了,你又是老樣子了!
露絲:天哪,你能不能閉上嘴讓我安靜會兒?
沃特(再次看向窗外的街道):男人一生中應(yīng)該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早上一起來就向黑女人示愛。早上八點的時候,你們可都不是好惹的。
崔維斯出現(xiàn)在樓道門口,他差不多已經(jīng)穿戴整齊,人也已經(jīng)非常清醒,肩膀上還搭著毛巾和睡衣。他打開門,示意他父親快點兒去衛(wèi)生間。
崔維斯(看著衛(wèi)生間):爸爸,快點兒!
沃特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具,飛奔向衛(wèi)生間。
露絲:坐下來吃早飯,崔維斯。
崔維斯:媽媽,今天是禮拜五。(愉快地)支票明天寄到,是吧?
露絲:你別滿腦子想著錢的事,吃你的早飯。
崔維斯(吃著飯):今天上午我們應(yīng)該帶那50美分去學(xué)校。
露絲:可我現(xiàn)在沒有。
崔維斯:老師說我們必須交。
露絲:我不管老師說什么,我就是沒錢。吃你的早飯,崔維斯。
崔維斯:我在吃呢!
露絲:那就別說話,好好吃!
男孩因為她不能體諒自己而惱怒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極不情愿地吃著飯。
崔維斯:你覺得奶奶有嗎?
露絲:沒有!我不許你再向奶奶要錢了,聽到了嗎?
崔維斯(憤怒地):哎呀!我沒有要,她有時候會自己給我!
露絲:崔維斯·威拉德·楊格——我今天上午有太多事要做,沒有心情……
崔維斯:也許爸爸有?
露絲:崔維斯!
男孩立刻噤聲。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起來,氣氛緊張。
崔維斯(稍后):那我放學(xué)后能去超市門口幫人搬會兒東西嗎?
露絲:我叫你不要說話。(崔維斯惡狠狠地將勺子插進面前盛著麥片的碗里,然后氣鼓鼓地雙手握拳,抵著腦袋)要是吃完了,就過去整理好你的床鋪。
男孩生硬地照做,幾乎是機械地穿過房間,走到床前,草草地將被褥疊作一團,然后怒氣沖沖地拿起自己的書和帽子。
崔維斯(悶悶不樂,不自然地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我走了。
露絲(在灶邊抬起頭,自然而然地打量他):過來。(他走到她身邊,她查看他的頭發(fā))拿梳子好好梳梳你的頭,趕緊的!(崔維斯深深地嘆了一口悶氣,然后放下書,走到鏡子前。他媽媽則在一旁低聲嘮叨他的邋遢和倔脾氣)頭發(fā)亂得像雞窩,還想這么走出去!真不知道你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邋遢和倔脾氣……還有,拿上你的外套。今天早上外面好像很冷。
崔維斯(頭發(fā)已經(jīng)明顯梳過,拿著外套):我走了。
露絲:帶上車錢和牛奶錢——(晃了晃食指)不許花一分錢買玩具槍,聽到了嗎?
崔維斯(郁悶但卻禮貌地):知道了。
他憤怒地轉(zhuǎn)身離開。他媽媽目光尾隨著他,看著他沮喪而近乎滑稽地走向門口。等她再跟他說話時,語氣已經(jīng)變成了非常溫柔的調(diào)侃。
露絲(模仿他的口氣):唉,有時候我媽媽真能把我氣死,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等了會兒,看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又繼續(xù)對著他的背影說)我今天早上無論如何都不要跟那個女人吻別了!(男孩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白了她一眼,他知道他們之間的氛圍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她已經(jīng)不怪他了,但他還是沒有朝她走過去)怎么都不要!(她終于笑出了聲,朝他張開雙臂。看得出來,這是他們之間一貫的相處方式。他走到她身邊,讓她熱情地擁抱他,臉上卻仍然保持著倔強而僵硬的表情。不久,她把他推開一點兒,一邊看著他,一邊用手撫摸他的臉龐,極其溫柔地說)看看——這個生氣的小家伙是誰家的呀?
崔維斯(臉上的倔強和怒氣終于開始褪去):哎呀——媽媽……
露絲(模仿他):哎呀——媽媽!(她戲謔而堅定地推搡著他走向門口)快走吧,不然要遲到了。
崔維斯(面對母親的愛又重新開始爭取):媽媽,我能去幫人搬東西嗎,求你了?
露絲:寶貝,現(xiàn)在晚上開始變冷了。
沃特(從衛(wèi)生間回來,假裝從槍套里掏出一把槍,射向自己的兒子):他想干嗎?
露絲:放學(xué)后去超市搬東西。
沃特:讓他去吧……
崔維斯(趕快拉攏盟友):我沒法不去——她不給我那50美分……
沃特(只對他的妻子):為什么不給?
露絲(簡單而意味深長地):因為我們沒錢。
沃特(只對露絲):你干嗎告訴孩子這種事?(煞有介事地去掏褲兜)給,兒子——
他把硬幣遞給男孩,眼睛卻看著自己的妻子。崔維斯歡天喜地地接過錢。
崔維斯:謝謝爸爸。
他動身出門。露絲看著他們兩個人,眼神仿佛要殺人。沃特站在那兒,回瞪著她以示反抗,然后轉(zhuǎn)念一想,又突然伸手去掏口袋。
沃特(根本沒看自己的兒子,仍然狠狠地瞪著妻子):這樣吧,再給你50美分……今天給自己買點兒水果——或者打個車去學(xué)校,隨你花!
崔維斯:耶——
他跳起來,雙腿夾住父親的腰,開心地看著對方;沃特·李慢慢將腦袋探到男孩身后偷偷瞄了一眼,正好看到他妻子眼睛里的怒火,于是把頭向后一縮,好像被槍擊中了一樣。
沃特:下來上學(xué)去吧,小子。
崔維斯(在門口):好吧,再見。
崔維斯下場。
沃特(在他身后驕傲地指著他):真是我的好兒子。(她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繼續(xù)忙活)你知道我剛才在衛(wèi)生間里在想什么嗎?
露絲:不知道。
沃特:為什么你總這么讓人“高興”!
露絲:有什么值得高興的!
沃特: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我剛才在衛(wèi)生間里想什么!
露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沃特(忽略她的話):我在想昨晚和威利·哈里斯說的話。
露絲(條件反射似的說道——這是一句口頭禪):威利·哈里斯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大嘴巴。
沃特:能跟我說上話的人都是一無是處的大嘴巴,是不是?再說你怎么知道別人是一無是處的大嘴巴?以前查理·阿特金斯也是個“一無是處的大嘴巴”,是吧?!他那會兒想讓我跟他一起做干洗生意。現(xiàn)在呢,人家一年能賺十萬塊。十萬塊一年!你還叫人家大嘴巴!
露絲(苦澀地):沃特·李……
她趴在桌子上,把頭埋進雙臂。
沃特(起身走到她身邊,站在她背后):你厭倦了,是吧?厭倦了一切。厭倦了我、兒子、還有我們的生活,厭倦了這棟破房子,所有的一切,是吧?(她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你厭倦了,所以一直在抱怨、嘆氣,可你并不愿意做點兒什么來改善這種狀況,是不是?你不可能不求回報地一直支持我,是不是?
露絲:沃特,求你讓我安靜會兒。
沃特:一個男人是需要女人來支持他的……
露絲:沃特?
沃特:媽媽會聽你的話的。你知道的,比起我和貝妮,她更聽你的,更為你著想。你只要哪天早上跟她坐下來,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和她聊天,就像往常一樣,然后——(他在她旁邊坐下,有聲有色地演示他覺得她應(yīng)該使用的方法和語氣)你只要喝一口咖啡,像這樣,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一直在考慮沃特·李很感興趣的那個生意,開個店什么的,然后再喝一口咖啡,好像你說的話對你來說根本沒那么重要——然后,她就會認真地聽你說,還會問你一些問題,等我回到家,我可以再給她講細節(jié)。這不是什么突發(fā)奇想,寶貝。我們都想好了,我和威利,還有大波。
露絲(皺著眉頭):大波?
沃特:嗯。是這樣的,我們想開的這個小酒館要花七萬五,我們算了算,初期投資應(yīng)該要三萬,也就是一人一萬。當(dāng)然啦,還要再花個幾百塊錢才能不用浪費生命等那幫蠢貨給你批營業(yè)執(zhí)照。
露絲:你是說賄賂他們?
沃特(不耐煩地皺眉):別這么說。你瞧,這只能說明女人對這個世界根本一竅不通。寶貝,除非你花錢收買人家,否則你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事也做不成!
露絲:沃特,別煩我了!(她仰起頭,用力地盯著他,然后平靜地說)吃你的雞蛋吧,快涼了。
沃特(直起腰來,掉轉(zhuǎn)視線):你看,又來了。男人對他的女人說:我有一個夢想。他的女人卻說:吃你的雞蛋吧。(傷心但是逐漸堅定地)男人說:我要掌控這個世界,寶貝!女人會說:吃你的雞蛋吧,吃完上班去。(現(xiàn)在是激動地)男人說:我要改變我的生活,我快要窒息了,寶貝!可他的女人卻說——(雙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極其痛苦地)你的雞蛋快涼了!
露絲(輕聲地):沃特,那不是我們的錢。
沃特(根本沒有在聽,也不看她):今天早上,我看著鏡子在想……我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結(jié)婚十一年,還有一個睡在客廳的兒子——(極其平靜地)可是,我只能給他講有錢的白人生活的故事……
露絲:吃你的雞蛋吧,沃特。
沃特(用力拍著桌子跳起來):去他媽的雞蛋!去他媽的全天下的雞蛋!
露絲:那就上班去吧。
沃特(抬頭看她):看,我一心想和你說說我的想法……(不斷地搖頭)可你只會叫我吃雞蛋和上班去。
露絲(厭倦地):親愛的,因為你從來不說點兒新鮮的。我天天聽你說這些,從早說到晚,沒一點兒新鮮的。(聳肩)你要是想成為阿諾德先生而不是他的司機的話,那我還想住在白金漢宮呢!
沃特:這就是這個世界上黑女人的通病……她們不知道鼓勵自己的男人,讓他們覺得自己有點兒能耐,可以有所作為……
露絲(面無表情,語調(diào)平淡,卻是存心想刺激他):有所作為的黑男人倒也有。
沃特:有也不是因為黑女人。
露絲:沒錯,我是黑女人,可這也由不得我啊。
她站起來,拿起熨衣板架好,又抱起一大摞八九成干的衣服,噴上水準備熨燙,然后把熨好的衣服卷成一個個緊實的大圓球。
沃特(嘟噥):我們這群男人可真是被你們這些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綁住手腳了!
他妹妹貝妮莎上場。她大約二十歲,跟她哥哥一樣瘦削而熱情。她不如她嫂子漂亮,但她緊致而略帶書卷氣的臉龐有著自己獨特的韻味。她穿著一件亮紅色法蘭絨睡衣,濃密的頭發(fā)亂糟糟地豎在頭上。她說話的方式很獨特,因為她所接受的教育已經(jīng)影響了她的語感,所以她跟家里其他人的說話方式大不相同——可能是芝加哥中西部的口音最終戰(zhàn)勝了她的南區(qū)口音,但是又并不徹底,因為無論如何,她的發(fā)音還是有些含糊,元音也說得有點兒走調(diào),而這無疑是受南區(qū)口音的影響。她穿過房間,既不看露絲也不看沃特,而是走到門口,有些茫然地往衛(wèi)生間的方向張望。看到衛(wèi)生間已經(jīng)被約翰遜一家占領(lǐng)了,她帶著睡意報復(fù)似的關(guān)上門,然后走到桌子邊,有些挫敗地坐下。
貝妮莎:我要開始給這些人計時。
沃特:你應(yīng)該早點兒起。
貝妮莎(雙手捧著臉,還在努力抑制回到床上繼續(xù)睡覺的欲望):是嗎——你是說天一亮就起嗎?報紙呢?
沃特(一邊把報紙從桌子上推給她,一邊像醫(yī)生檢查病人似的打量她,好像他從沒見過她似的):你這個時候真難看。
貝妮莎(干巴巴地):大家早上好。
沃特(不帶感情地):學(xué)習(xí)怎么樣啊?
貝妮莎(同樣的語氣):很好,很好。你知道嗎,生物課最好玩兒了。(抬頭看他)我昨天解剖了一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東西。
沃特: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
貝妮莎(漸漸變得刻薄而不耐煩):我昨天早上是怎么回答你的——還有前天?
露絲(在熨衣板邊上,像個公正的老人一樣說道):別這么討厭,貝妮。
貝妮莎(繼續(xù)對他哥哥說):還有大前天,大大前天!
沃特(為自己辯解):我是關(guān)心你。這有錯嗎?沒幾個女孩兒想——
沃特和貝妮莎(同時):——“當(dāng)醫(yī)生”。
沉默
沃特:我們有沒有算過上醫(yī)學(xué)院到底要花多少錢?
露絲:沃特·李,別煩她了行嗎?趕緊上班去!
貝妮莎(走回衛(wèi)生間,砰砰地敲門):快出來,行嗎!
她再次回到房間。
沃特(緊緊地盯著他的妹妹):支票明天就到了。
貝妮莎(突然極盡尖刻地斥責(zé)起他):錢是媽媽的,沃特,只有她才能決定怎么花。我可不在乎她究竟是想買棟房子還是買艘火箭,或是把錢釘在什么地方整天盯著。因為那是她的錢,不是我們的!是她的!
沃特(挖苦地說):真不賴啊!你還挺為媽媽著想呀,我的好妹妹!真是個好女兒!可是只要媽媽拿到這筆錢,她總會拿出幾千塊來供你上大學(xué)的,不是嗎?
貝妮莎:我可從沒請求過家里人幫我做任何事!
沃特:你是沒請求!有時候“請求”和“接受”之間的區(qū)別可大得很呢!是吧?
貝妮莎(極其憤怒地):那你想我讓我怎么辦,哥哥,輟學(xué)?還是去死?怎么辦!
沃特:我沒想讓你怎么著,只不過請你別再假裝崇高了!我和露絲已經(jīng)為你做了這么多犧牲,為什么你就不能為這個家付出點兒什么呢?
露絲:沃特,別把我扯進去。
沃特:你本來就牽扯其中,過去三年里,難道不是你每天起早貪黑地在別人家廚房里辛苦工作,就為了讓她有吃有穿嗎?
露絲:沃特!你這么說不公平……
沃特:可是沒人指望你跪下來說:謝謝你,哥哥。謝謝你,露絲。謝謝你,媽媽。謝謝你,崔維斯,委屈你連著兩個學(xué)期穿同一雙鞋了。
貝妮莎(跪下去):行,我跪,滿意了嗎?謝謝大家!請原諒我竟然有所追求!(跪在地板上一步步向他逼近)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吧!
露絲:別這樣!媽媽會聽到的!
沃特:是哪個混蛋告訴你非當(dāng)醫(yī)生不可了?要是你那么想和病人混在一起,那像其他女人一樣當(dāng)個護士不就得了,不然就找個人嫁了,安安分分地過日子……
貝妮莎:看吧,你總算說出來了……三年了,你終于說出來了。沃特,你別想了,也別煩我,錢是媽媽的。
沃特:可那也是我父親賺的!
貝妮莎:那又怎么樣?他也是我爸!他還是崔維斯的爺爺呢!但這筆保險金是屬于媽媽的。你再怎么數(shù)落我,媽媽也不會把錢拿給你去投資開什么酒館!(低聲咕噥,同時重重地坐進椅子里)要我說,真是上帝保佑,媽媽就該這么做!
沃特(對露絲):你聽到了吧?你聽到了吧?!
露絲:親愛的,快去上班吧。
沃特:這家里沒一個能理解我的。
貝妮莎:因為你是個傻瓜。
沃特:你說誰是傻瓜?
貝妮莎:你——你就是傻瓜。你已經(jīng)瘋了,大哥。
沃特(站在門口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妹妹,萬分悲傷地):世上最愚鈍的一群人,說的一點兒也沒錯。
貝妮莎(從椅子上緩緩地回過頭來):世上還盡是些自以為是的先知,想把我們從蠻荒之地(沃特摔門而出)領(lǐng)進沼澤呢!
露絲:貝妮,你為什么總要找你哥哥的茬兒呢,就不能偶爾溫順點兒嗎?(門開了,沃特走進來。他笨拙地拿著帽子,想要開口說話。他清清嗓子,四下張望,最終把目光落到了露絲身上)
沃特(對露絲):我需要點兒車錢。
露絲(看著他,情緒好轉(zhuǎn),語氣溫和地調(diào)侃):50美分夠嗎?(她找到自己的包,掏出錢)拿著,打車吧。
沃特下場,媽媽上場。她是位六十出頭的婦人,身材豐滿而敦實。她頗具幾分優(yōu)雅和美貌,但并不顯眼,需要多加觀察才能注意到。她深褐色的面容之外覆蓋著花白的頭發(fā)。她已飽覽世事,歷盡風(fēng)霜,臉上透露出滿滿的干勁。看得出來,她有著智慧和信念這類的東西,這使得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充滿了對人生的興味和期待。總而言之,她是位漂亮的婦人。她那高貴的儀態(tài)與西南非洲[3]的赫雷羅[4]女性極為相似——就好像她在走路的時候還想象著自己頭頂著一只籃子或是罐子似的。然而,盡管她儀態(tài)講究,說起話來卻粗枝大葉,講什么都是含含糊糊的,但她的音量可不含糊。
媽媽:這大早上的,是誰在那兒摔門呀?
她穿過房間,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從窗臺上端進來一株在小花盆里頑強生長著的矮小植物。她摸了摸盆里的土,又把植物放回窗外。
露絲:是沃特·李。他和貝妮又吵架了。
媽媽:這兩個孩子就這脾氣。上帝啊,要是這盆小花再不多曬點兒陽光,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春天了。(轉(zhuǎn)過身來)你今天早上怎么了,露絲?看起來這么憔悴。你準備把那些衣服都熨好嗎?留一些我下午來熨。我親愛的貝妮,穿這么少坐在這兒容易著涼的,你的睡袍呢?
貝妮莎:在干洗店。
媽媽:那去把我的拿來穿上。
貝妮莎:我不冷,媽媽,真的。
媽媽:我知道,但你身體這么單薄……
貝妮莎(不耐煩地):媽媽,我不冷!
媽媽(盯著崔維斯凌亂的沙發(fā)床):求上帝寬恕,看看這可憐的床。也真難為他了——他已經(jīng)盡量整理過了,對吧?
她走到崔維斯胡亂整理過的床邊。
露絲:他根本沒好好整理,因為他知道你會給他打理好一切,這也是他到現(xiàn)在還什么都不會做的原因,都是讓你給寵的。
媽媽(整理床鋪):哎——他還是個孩子,還不會做家務(wù)呢。他就是我的寶貝孫子。你早上給他吃什么了?
露絲(生氣地):我有喂我的兒子吃飯,莉娜!
媽媽:我不是要多管閑事——(小聲嘟囔,又多事地)只是我發(fā)現(xiàn)上禮拜他都在吃冷麥片,現(xiàn)在是秋天了,天越來越冷,應(yīng)該給孩子吃些熱乎的,這樣他到了外面就——
露絲(怒氣沖沖地):我給他吃了熱燕麥,這可以了吧!
媽媽:我沒說不可以。(停頓)有沒有在里面多放點兒新鮮黃油?(露絲生氣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他喜歡多放黃油。
露絲(惱火地):莉娜——
媽媽(媽媽有時候總愛轉(zhuǎn)移話題,此時對貝妮莎說):你和你哥哥早上在吵什么?
貝妮莎:沒什么大不了的,媽媽。
她起身去門口,朝外看了看洗手間,發(fā)現(xiàn)里面顯然沒人,便拿起自己的毛巾趕緊沖了過去。
媽媽:他們倆為什么事兒吵嘴?
露絲:我和你知道的差不多。
媽媽(搖頭):她哥哥還在操心那筆錢嗎?
露絲:你都知道的。
媽媽:你吃過早飯了嗎?
露絲:喝了點兒咖啡。
媽媽:姑娘,你最好多吃點兒東西,好好照顧自己。你快和崔維斯一樣瘦了。
露絲:莉娜——
媽媽:怎么了?
露絲:你打算怎么用那筆錢?
媽媽:現(xiàn)在別問,孩子。大清早的就談錢的事兒,不成體統(tǒng)。
露絲:可是他一門心思地撲在了那個酒館上……
媽媽:你是說那個威利·哈里斯想讓他投資的酒館嗎?
露絲:是的……
媽媽:我們可不是什么生意人,露絲。我們就是普普通通的工人。
露絲:沒做過生意之前,誰都不是生意人。沃特·李說,要是不在其他方面冒險賭一把,比如投資什么的,那黑人就永無出頭之日啦。
媽媽:你怎么回事呀,姑娘?沃特·李終究還是說服你投資酒館了是吧?
露絲:不是的,媽媽。我和沃特之間出了點兒問題。我說不清到底是什么,但他需要一些東西,可我已經(jīng)給不了他了。他需要這個機會,莉娜。
媽媽(緊皺眉頭):但是開酒館的話,親愛的——
露絲:就像沃特說的,我也覺得人們總是會喝點兒的。
媽媽:他們喝不喝酒都和我無關(guān),但我究竟做不做這個生意賣酒給他們喝就有關(guān)了。我可不想都這把年紀了還在自己的功過簿上添上這筆賬。(突然停下來,仔細端詳自己的兒媳)露絲·楊格,你今天是怎么了?你看起來好像隨時都能摔倒似的。
露絲:我累了。
媽媽:那你今天最好待在家里,別去工作了。
露絲:我不能在家待著。不然,她肯定會打電話給中介所,跟他們大喊大叫說:“我的女傭今天沒來!趕緊派別人過來!我的女傭今天沒來!”哦,她肯定會大發(fā)脾氣的……
媽媽:那就讓她發(fā)吧,我來打電話給她,就說你得流感了——
露絲(笑著):為什么是流感?
媽媽:因為聽著體面些。白人也得流感,所以他們了解。要是說你病了的話,他們肯定會以為你挨打了什么的。
露絲:我得過去,我們需要錢。
媽媽:近來你們張口錢、閉口錢的,要是讓人聽到,估計會覺得我的孩子們艱難得就快餓死了。孩子,明天我們就會有好大一筆錢了。
露絲(誠懇卻又違心地):那是你的錢,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們大家都是這么想的——沃特、貝妮和我,甚至崔維斯。
媽媽(若有所思,忽然神情恍惚地):一萬美金啊……
露絲:是啊,真的太好了。
媽媽:一萬美金呢。
露絲:知道你該做什么嗎,莉娜女士?你該自己出去旅個行,去趟歐洲、南美什么的——
媽媽(聽到這個想法,舉雙手表示無奈):噢,孩子!
露絲:我是認真的。打包點兒行李就去吧!出去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忘掉家里的瑣事,這輩子盡情地玩兒一次。
媽媽(淡淡地):聽你這話,就像我沒幾天活頭了一樣。再說誰和我一起去呢?我一個人在歐洲街頭溜達,像個什么樣子?
露絲:別胡說……現(xiàn)在有錢的白人婦女都這樣。打包行李、登船出發(fā),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嗚——一轉(zhuǎn)眼就走了,真是有錢人。
媽媽:可我終究不是什么她們呀。
露絲:好吧,那你究竟準備怎么用這筆錢呢?
媽媽:我還沒決定好。(思索了一下,然后堅定地)得拿出一部分來供貝妮莎上醫(yī)學(xué)院,誰都不能動這筆錢——誰都不行。(她停了一會兒,似乎在努力下定決心,然后神情猶豫地看著露絲,繼續(xù)說道)我在想,也許這些錢足夠我們按揭買一棟兩層小房子,帶院子的那種,這樣夏天的時候崔維斯就有地方玩兒了。我想先用一部分保險金付定金,然后我們每個人再幫忙分擔(dān)一些尾款,我白天還可以再打一些零工,一周做幾天——
露絲(一邊專心熨衣服,一邊暗暗地觀察自己的婆婆,她急于贊同,又不想被看出來):天曉得,我們?yōu)檫@破地方付的租金早就夠買四棟新房子了。
媽媽(聽到“破地方”這個詞,她抬起頭來,四下打量著房間,然后身體后仰,嘆了口氣,忽然間陷入了沉思):“破地方”——是啊,確實挺破的。(微笑)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和老沃特搬到這里的那天,那會兒我們才結(jié)婚兩個星期。我們以為在這兒住不到一年。(想到自己已經(jīng)破碎的美夢,她搖了搖頭)知道嗎,我們準備一點一點地攢錢,在摩根公園那兒買棟小房子,甚至連房子都挑好了。(輕輕地笑出了聲)現(xiàn)在看來是挺傻的,但上帝啊,我的孩子,你可知道我過去有多想買那棟房子嗎,多想好好修繕?biāo)嘞朐诤笤航o自己造一個小花園……(她停下來,不再笑了)可是這些夢想都沒能實現(xiàn)。
她無力地攤了攤手。
露絲(始終在低頭熨衣服):是啊,有時候生活就是裝滿了失望。
媽媽:親愛的,那些年偶爾有幾個晚上,老沃特回來后,會坐在那邊的沙發(fā)上,望望地毯,再望望我——我知道他難過……難過得厲害。(她停下來沉思良久;她在回憶那段只有她才看得到的日子)后來,上帝啊,我失去那個孩子的時候——我的小克勞德——我以為自己連老沃特也要一起失去了。天哪,他傷心極了!他是那樣一個深愛著自己孩子的男人。
露絲:沒有什么比失去自己的孩子更讓人心碎的了。
媽媽:我想這就是他最后操勞了一輩子的原因吧。他一直在和這個奪去他孩子的世界戰(zhàn)斗著。
露絲:他的確是個好人,真的。我一直都很敬重楊格先生。
媽媽:尤其愛孩子!天曉得他有多少缺點——脾氣倔、小氣、愛追女人,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但是,他真的很愛自己的孩子,總是希望他們能夠有所成就,成為有用之才。我猜沃特就是從他父親那里遺傳到這些的。老沃特過去常常會眼里噙滿了淚,一邊仰起頭抑制淚水,一邊說:“可能上帝都覺得只給黑人夢想太吝嗇了,于是祂賜予我們孩子,好讓這些夢想有些價值。”(她微微一笑)他是會說這種話的人,你也知道。
露絲:是啊,他肯定說得出這話。他是個好人,楊格先生。
媽媽:是的,好人——一個永遠也追趕不上夢想的好人而已。
貝妮莎走了進來,一邊梳頭,一邊抬頭盯著天花板,上面?zhèn)鱽砹苏婵瘴鼔m器的聲音。
貝妮莎:樓上那女人的地毯上到底有什么東西這么臟,她至于每天都用吸塵器清理嗎?
露絲:我真希望這兒我叫得出名字來的某位年輕女士也能關(guān)心一下某間房子里的地毯。
貝妮莎(聳肩):就這么一間屋子要打掃什么啊,看在老天的份上!
媽媽(不喜歡聽人這么稱呼上帝):貝妮!
露絲:你聽聽她這話,聽聽!
貝妮莎:噢,我的老天!
媽媽:你要是再敢說一句“老天”……
貝妮莎(發(fā)出抱怨):媽媽——
露絲:真厲害——這姑娘和鹽一樣厲害!
貝妮莎(冷冷地回應(yīng)):若鹽失了味[5]——
媽媽:行了。別引經(jīng)據(jù)典了,聽到?jīng)]有?
貝妮莎:我不過是走進這屋子而已,怎么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露絲:你就是還太年輕——
貝妮莎:露絲,我都二十了。
媽媽:今天你幾點從學(xué)校回來?
貝妮莎:要晚一點兒。(滿懷熱情地)今天馬德琳要開始給我上吉他課了。
媽媽和露絲抬起頭看她,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
媽媽:上什么課?
貝妮莎:吉他。
露絲:噢,天哪!
媽媽:你怎么想到學(xué)吉他的?
貝妮莎:就是想學(xué),沒別的。
媽媽(微笑):上帝啊。孩子,你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嗎?這回在你厭煩以前又能堅持多久呢?像是你去年加入的那個演戲小組,后來不也煩了。(看著露絲)前年又是什么來著?
露絲:騎馬社,就是為這個,她花了55美元買了一身騎馬裝,到現(xiàn)在還在衣櫥里掛著呢。
媽媽(對貝妮莎):你怎么總是這樣三心二意的呢,親愛的?
貝妮莎(尖聲地):我就想學(xué)吉他而已,有什么不妥嗎?
媽媽:沒人攔著你。我就是常常好奇你為什么一直這么善變呢?你還從來沒用過你買回家的那套拍照設(shè)備呢——
貝妮莎:我沒有善變!我……我只是在嘗試不同的表達方式而已——
露絲:比如騎馬?
貝妮莎:人必須想方設(shè)法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
媽媽:那你想表達什么呢?
貝妮莎(生氣地):我自己!(媽媽和露絲面面相覷,然后發(fā)出刺耳的笑聲)別瞎操心了,我也不指望你們能懂。
媽媽(轉(zhuǎn)移話題):明晚你和誰一起出去?
貝妮莎(面露不悅):還是喬治·默奇森。
媽媽(欣慰地):噢,你是不是對他有些好感了?
露絲:要我說,這孩子除了覺得自己好以外,對誰都沒好感。(小聲嘀咕)表達自己……
媽媽和露絲又笑了起來。
貝妮莎:噢……我是喜歡喬治的,媽媽。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和他出去一起玩兒什么的,但是——
露絲(故意打趣):什么的是什么?
貝妮莎:管好你自己吧。
媽媽:好了,別捉弄她了,露絲。(她笑起來,然后突然坐在椅子上扭過頭去,用懷疑的眼光盯著她的女兒,大聲問道)到底是什么?
貝妮莎(厭煩地):哎,我就是想說,我沒法全心全意地和他交往。他這個人……他這個人太膚淺。
露絲:膚淺——你說他膚淺是什么意思?他很有錢啊!
媽媽:別吵,露絲。
貝妮莎:我知道他有錢,他自己也清楚他有錢。
露絲:既然這樣,那一個男人還要具備什么素質(zhì)才能滿足你呢,小姑娘?
貝妮莎:你永遠都不會懂的。能嫁給沃特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
媽媽(氣憤地):你怎么能這么說自己的哥哥呢?
貝妮莎:我哥哥不靠譜,咱們就承認吧。
媽媽(向露絲求助):不靠譜是什么意思?
露絲(很樂意地添油加醋):她是說她哥哥太瘋狂了。
貝妮莎:不是瘋狂。他已經(jīng)不是瘋狂了……他——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神經(jīng)病!
媽媽:閉嘴!
貝妮莎:至于喬治,嗯,他是長得不錯,有輛好車,還會帶我出入那些高檔場所,就像我嫂子說的,他可能是我這輩子能遇到的最有錢的人了。我有時候也挺喜歡他的。但是,如果楊格一家就這么坐著,等著小貝妮能攀上默奇森家的親的話,那他們可就真是在浪費時間。
露絲:你的意思是說,就算哪天默奇森向你求婚,你也不會嫁給他是嗎?不會嫁給那個又帥氣又有錢的小伙子?親愛的,我知道你和別人有點兒不一樣……
貝妮莎:是的,如果那時候我對他的感覺還和現(xiàn)在一樣的話,我是不會嫁給他的。再說,喬治的家人也不會希望我嫁給他。
媽媽:為什么不會?
貝妮莎:噢,媽媽——默奇森家是真真正正的有錢黑人。這世上唯一比有錢白人還要勢利的就是有錢黑人了。這我想大家都知道吧。我已經(jīng)見過默奇森太太了,她就是個例子!
媽媽:你可不能因為人家有錢就討厭他們啊,親愛的。
貝妮莎:為什么不能?這和因為別人窮就討厭他們有什么分別,好多人都這樣呀。
露絲(憑著自己過來人的經(jīng)驗對媽媽說):沒事,她會慢慢接受的。
貝妮莎:接受?你在說什么呢,露絲?聽著,我要當(dāng)醫(yī)生。我現(xiàn)在還不想考慮我要嫁給誰——要是我將來結(jié)婚的話。
媽媽和露絲:要是?
媽媽:聽著,貝妮——
貝妮莎:好吧,我大概會結(jié)婚的……但首先我要當(dāng)醫(yī)生,可喬治,他到現(xiàn)在都還覺得這個想法可笑至極。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就是要當(dāng)醫(yī)生,你們最好都清楚這一點!
媽媽(和藹地):你當(dāng)然會當(dāng)醫(yī)生,親愛的,這是上帝應(yīng)允的。
貝妮莎(冷冷地):上帝對這件事可沒有半點兒功勞!
媽媽:貝妮莎——這么說就沒必要了吧。
貝妮莎:怎么沒有,我看上帝也沒必要存在。我簡直太煩聽你們說上帝這個名字了!
媽媽:貝妮莎!
貝妮莎:我是說真的!我就是討厭總聽到上帝。祂為我們做過什么嗎?祂能給我交學(xué)費嗎?
媽媽:再這么胡說八道的,別怪我抽你的嘴巴!
露絲:她確實需要管教一下!
貝妮莎:憑什么?憑什么我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樣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媽媽:一個小姑娘說出這種話簡直太難聽了,我可不是這么教育你長大的——我和你爸爸可是每個禮拜日都辛辛苦苦地帶你和你哥哥去教堂的。
貝妮莎:媽媽,你不明白。這只是觀念的問題,上帝只是我不能接受的一個觀念而已,沒那么嚴重吧。我不會因為不相信上帝就出去鬼混,做道德敗壞的事,或者犯罪。這些我連想都沒想過。我只是煩透了人類把自己不懈爭取的所有好事都歸功于上帝。根本不存在什么狗屁上帝!只有人類!是人創(chuàng)造了奇跡!
聽她說完這番話,媽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的女兒,然后緩緩起身,走到貝妮莎面前,在她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接著,屋里一陣沉默。女兒的目光從媽媽的臉上慢慢地落了下來,此時的媽媽在她面前顯得尤為高大。
媽媽:現(xiàn)在,你跟著我說:在我媽媽的房子里,上帝依然存在。(之后停頓了很久,貝妮莎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地板。媽媽又完整地重復(fù)一次這句話,話語里透著冷冷的情緒)在我媽媽的房子里,上帝依然存在。
貝妮莎:在我媽媽的房子里,上帝依然存在。
又一陣長時間的停頓。
媽媽(她從貝妮莎身邊走開,卻并沒有勝利的姿態(tài),反而顯得心煩意亂。她停下腳步,回過頭去跟女兒說):在這個家里,有些觀念是不能有的。只要這個家還是我做主,就絕不能有。
貝妮莎:是,媽媽。
媽媽走出房間。
露絲(十分同情她,輕聲地):你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貝妮——但你其實還是個小姑娘。因為你剛才的行為太孩子氣,所以媽媽才把你當(dāng)成孩子教訓(xùn)的。
貝妮莎:我知道。(平靜地)我還知道這個家里的人都默許媽媽做一個暴君。但這世上的一切暴政都不能讓天上憑空生出一個上帝來!
她拿起自己的書,出去了。又一陣停頓。
露絲(走到媽媽的門前):她說她知道錯了。
媽媽(走出來,去看她那盆小花):他們讓我感到害怕,露絲,我的孩子們。
露絲:你有兩個好孩子,莉娜。他們只是偶爾會犯一些小錯誤,但總歸還是好孩子。
媽媽:不……有什么東西擋在了我們之間,它讓我們無法理解彼此,可我卻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他們一個成天想錢快想瘋了,一個開始說些我好像怎么都聽不懂的話。究竟是什么變了,露絲?
露絲(用超越自己年齡的成熟安慰她):這次……是你把這一切想得太嚴重了。你的兩個孩子只是個性強一些,所以他們才需要像你這樣硬派的母親來管束呀。
媽媽(看著她的小花,給它澆了些水):他們確實很果敢,我的兩個孩子。我得承認他們都很有勇氣——貝妮和沃特。就像這盆小花,永遠沒有足夠的陽光——可你看它……
媽媽背對著露絲,而露絲已經(jīng)不得已放下了電熨斗,背靠著某處,用手背托著前額。
露絲(設(shè)法不讓媽媽注意到自己):你……確實……很愛那盆小花,是吧?
媽媽:是啊,我一直想擁有一座花園,就像我曾經(jīng)在南部看到的那些房子后面的花園一樣。可現(xiàn)在我擁有的,就只剩這盆花了。(她把花盆放回去,望著窗外)天哪,這么沉悶的天氣里,沒有什么比這窗外的景色更沉悶的了,不是嗎?你今天早上怎么沒唱歌呢,露絲?唱那首《勇往直前》,那首歌總是能叫我高興——(她終于回過身來,發(fā)現(xiàn)露絲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跌倒在地上,而且意識模糊)露絲!我親愛的露絲……你這是怎么了……露絲!
幕落。
注釋:
[1]該劇發(fā)表于1959年。(譯者注)
[2]羅伯特·盧薩福·麥考密克(Robert R. McCormick,1880-1955),美國《芝加哥論壇報》的編輯和出版發(fā)行者。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麥考密克銜至陸軍上校,所以后來通稱他為麥考密克上校。(譯者注)
[3]即現(xiàn)今的納米比亞。聯(lián)合國于1968年決定讓其獨立,1990南非實行和平民主后,納米比亞才真正獨立。(譯者注)
[4]西南非洲的游牧民族,主要居住在納米比亞北部和安哥拉南部。(譯者注)
[5]《圣經(jīng)》馬太福音5:13~16、馬可福音9:50、路加福音14:34~35中都有出現(xiàn)。耶穌說:“鹽本是好的,鹽若失了味,可用什么叫它再咸呢?或用在田里,或堆在糞里,都不合適,只好丟在外面。有耳可聽的,就應(yīng)當(dāng)聽!”(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