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素息遠遠地就看見學校里歡迎新生報到的橫幅,在一溜的大學報到處里,招搖得有些突兀。葉素息跟在悠長的新生隊伍后面,緩慢移動。來自不同地域摻雜著濃郁口音的普通話在陌生人之間來回寒暄,山東、湖南、哈爾濱、陜西、福建、新疆……葉素息走在最后,實際上并沒有人要和她說話。手邊的行李箱驀地沒了重量,起初嚇了她一跳,她疑惑地向身旁看去,只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孩托著行李箱的下擺。他站在她的左手邊,遮擋掉了直射而來的大部分陽光。因為來人背光的關系,素息無法看到他的真實面容,只有一大塊一大塊的光斑和陰影。原本就毛躁的頭發在光影的參照里,顯得尤為醒目。它們卷度夸張,質感粗糙,就像楓樹禿的山野上隨處瘋長的雜草,在夏天里因為缺失水分,被艷陽烤得焦黃,近乎死絕。這讓她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本童話故事,名字叫作《禿尾獅王》。那頭沒有了半截尾巴的獅子,就有著這么一個渾圓的腦袋。葉素息想到這里,覺得有些好笑,不由抿了抿嘴。
葉素息覺得即使再寬廣的馬路,也無法放下大都市里全部的車輛。它們頭接頭,尾接尾地粘合在一起。尖厲的鳴笛聲此起彼伏,聽的人心煩意亂。開校車的司機師傅是個面容普通,戴著墨鏡,有些發胖的中年男人。素息不得不佩服司機師傅精湛的駕駛技術。他一面高聲謾罵,一面見縫插針地尋找所有可以向前移動的馬路空當。他似乎急于想要趕路,這樣的迫切心情,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按喇叭,直到喇叭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葉素息覺得,這是都市生活所固有的節奏。這里的人們似乎從來不明白等待為何物,也沒有什么耐心。他們總是急匆匆地低頭趕路,按著喇叭,鳴著長笛,叫囂宣告著自己時間的寶貴。誰也不愿意等待,覺得等待浪費時間,是種犯罪。
那個幫葉素息提行李的男孩叫作唐蒔彥。他作為大三的學長,站在校車內,拉著手把,以主人翁的姿態歡迎著大家來校就讀。他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依舊是那頭像是獅子一樣的亂發,其次是充滿肌肉感的身體。他在原本憤懣的溫度里透著燥熱。這樣的燥熱就像是盛夏時分,你站在戶外,吹來的一股熱風讓你渾身毛孔微張,滲出汗來。然后才是臉。葉素息覺得那并不是一張很好看的臉,可是卻依舊奪去了她的注意力。唐蒔彥所有的五官都帶著一種上揚的弧度。嘴角也好,眼眉也好,顴骨也好,都是一樣的。這是一種未經世事的弧度,呈現出來的是初入人世尚未削去的天真和最初的干勁。極其瀟灑,極其樂觀。和葉素息的截然不同。
學校坐落在整個大學城的最西端,離公交車的末尾站還有著長達一公里的距離。不過這是葉素息喜歡的距離,她曾經不止一次和宋喜寶說過,她最喜歡和她還有韶青楚走學校西門到公交站點的這段柏油馬路。她們三個并排走在上面,冷峭的風不帶任何遮掩地從前方吹過來,吹得她們睜不開眼甚至搖搖欲墜。她們必須牢牢拉住彼此,尖叫著往前奔跑,和冷風正面對決。每每在這個時候,素息就會覺得很快樂。
葉素息拖著行李箱徒步爬上四樓,用領到的鑰匙打開402寢室的黑色鐵皮大門。這是一個十分新式的寢室,一室一廳一衛一陽臺,像個單身公寓。客廳寬敞,乳白色的瓷磚,被擦得一塵不染,白色的墻面上,一盞白熾燈,沒有任何修飾。客廳的正中央擺放著一臺20寸的老式電視機,和嶄新的粉刷墻很不相稱。素息打開電視,雪花點伴隨著嘯叫,嚇了她一跳。聽到聲響,臥室的門忽然開了,探出一個小巧的腦袋。
如果唐蒔彥是葉素息在學校認識的第一個人,那么宋喜寶就是第二個。宋喜寶有一個小巧的腦袋,一頭黑色的短發,碎發底下露出一對小巧的耳朵。一雙丹鳳眼微微下垂,微笑的時候那原本小小的眼睛便會彎曲成一對月牙,牙齒整齊潔白。接近1米7的身高,和瘦弱的素息一對比就像個小巨人。如此伶俐的腦袋卻配著一副如此高挑的身材。可是,這并不妨礙宋喜寶的好看,反而延伸出一種性別混搭的中性美。自然,葉素息知道喜寶不喜歡這樣的評價,所以她從來沒有跟喜寶說過。
宋喜寶最先注意到的是葉素息的眼睛。眼珠黑得發亮,像某種說不出名字的小野獸,它還沒有被馴服,閃著機警的亮光。它們不加任何修飾地看著她,看得人心底發慌。在盯著喜寶看了一會兒后,對面的女孩漸漸露出了笑容。喜寶發現,葉素息笑的時候,面部的容貌在頃刻間就起了非常大的變化。原本那種堅硬的略帶審視的表情消失了。她的笑容恬靜,毫無侵犯性,似乎整個人都滲透出一種暖暖的溫度。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宋喜寶判斷著。
韶青楚比她們都要來得晚一些。她打開門的聲音大極了,幾乎是用腳踹進來的。正是炎夏,韶青楚穿著一件鵝黃色吊帶衫配著一條熱褲,一雙寶藍色高跟鞋足有10厘米。葉素息覺得叉腰站在客廳里的女孩像極了小時候母親為她買的第一份生日禮物,那是個八音盒。站在玻璃舞臺上,身穿白色裙子,隨著音樂轉著圈的小女孩和眼前的女孩那么相像。“素息,你看,只要你好好努力,以后你也可以像她一樣,在舞臺的中心旋轉。”母親充滿希冀的聲音似乎猶在耳畔。
即使踩著這么高的鞋,韶青楚依然徒手將碩大的行李箱搬上了樓。
不過韶青楚似乎是太累了,她顧不上和屋里的兩個女孩打招呼,只覺得兩腿發軟,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行李箱上,迫不及待地將高跟鞋甩了出去,酸脹的腳踝為之一松。她不由長吁口氣,總算再次活了過來。陌生的環境、互不相識的距離,加上不算寬裕的空間,這都加劇了三個室友之間的尷尬。葉素息并不是個害怕尷尬的人,相反的,在那樣局促的氛圍里,她似乎比平時還要自得其樂。所以她沒有打算做那個打破僵局的好人。“你們好,我是韶青楚,從成都來。以后叫我青楚就好。”那個像瓷娃娃一般好看的女孩率先站了出來,葉素息覺得她不但長得好看,連心腸也是好的。
3
葉素息讀的專業,叫作廣播電視編導,她們三個是最后被分配到宿舍的,所以就少了一個室友。
第一學期的第一堂課是電影賞析。授課的老師是個年輕女子。她自我介紹姓葉單名一個莎。
葉莎選擇給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電影的學生們,看的影片是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幾個演員,穿梭在鏡頭前,來來回回演的其實是一個故事。關于最好時光的追憶與不可得。她的作業很簡單,她給每個人發了一張紙,希望他們寫下在影片里,印象深刻的橋段、畫面以及原因。
螢幕上,閃動著有些昏黃的影像,舒淇抱著琵琶抹著胭脂,以一張極其現代的面孔彈奏著古曲。侯孝賢的鏡頭,每一個都很長,時常讓演員端坐在畫面兩側,直面地同鏡頭對話。而觀眾呢,也變成了鏡頭的延伸點,你可以十分直接地走進侯孝賢構筑的畫面以及故事里。可能很多時候,故事是割裂的,曖昧不明的,話語稀少,大段大段靜默的等待,但是這樣等待的情緒卻蘊藏著某種抓心的魔力,你并不覺得它們長,你反而覺得它們是必需的,那樣的等待給了你足夠多的時間去思考。
葉莎在一年級學生眾多的課堂作業里,找出了一份十分特別的。字跡很不好看,筆畫生疏,不好辨認。紙上的字數不多,甚至沒有達到她600字的要求,可是卻足以博得高分。
紅色的旗袍:妖嬈嫵媚卻又透著凄厲慘烈,似乎是某種預言,和結局相襯。
昏黃陰暗的走廊過道:隱射著主角失意的生活現狀,這可能并不是他一個人的寫照,大部分徘徊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年輕人都一樣。撞球間里的歌——Smoke Gets In Your Eyes:柔美的爵士樂,舒緩灑脫也浪漫,是老臺灣的感覺,可能來源于侯孝賢對于自己美好時光的回憶……
葉莎很認真地看完了這一份課堂作業,才想起來要去看看學生的名字。葉素息,安之若素的素,安息的息。
葉莎的課很受新生們的歡迎,她不苛責作業,放的片子獨具一格。素息也和大家一樣,很喜歡聽葉莎的課,甚至會偶爾翹掉別的課,去任何一個年級任何一間教室。她總是趁著開課之后偷偷溜進去,坐在最后的空座上偷聽她的講課。
盛夏時分的南京是很少下雨的,從10月初開始,將近半個月里未降過一場雨水。樹杈上停著的知了叫個不停,在燥熱的空氣里,原本就刺耳的噪音以幾倍的數值放大著音效,吵得人心煩意亂。大三的影視賞析課在201大教室里開課,葉莎主講。四個小時的課程,放了一部臺灣鬼才導演蔡明亮的作品《不散》。全片節奏緩慢,鏡頭悠長,故事情節單純。講的是一個影院散場的故事,的確有一種永不落幕的焦灼感,十分鍛煉觀看之人的耐心與意志。葉莎依舊布置了課堂作業,高年級的學生寫起來要快很多,所以余出了半小時的點評時間。葉莎在眾多的作業中反復查看了很久,然后從講義里拿出另一張紙,放在了投影儀上。屏幕上出現的字跡飛舞,十分難看,葉素息一眼便辨認出了那是她的筆記。
“這是一個星期前,大一新生遞交的課堂作業,這一份得了最高分。它并沒有長篇大論,甚至沒有談任何專業的視聽語言,不過我覺得很有靈氣。大家可以看一看。”葉莎說到這里,停頓了幾秒,掃視著講臺底下眾人的神情,接著開口,“其實,影像并不是一門有規律的課業。它不需要你背誦定律,不需要你引經據典,只是需要你用心去感受,就這么簡單。但是,如果你覺得這是一門簡單的課業,那你就錯了。它又是不公平的,并不是你比別人認真一分努力一點就可以的。它可能更需要一種天生的本能,我把這種本能稱作天分,也就是與生俱來的感知力。再過一個學期,你們就要面對專業定向的選擇了,作為你們專業課的老師,我希望大家可以認真地從自身條件出發,選擇適合自己的。不做電視電影,還可以做別的。”
“素息,來,你的作業。”葉莎在說完專業定向的內容后,十分意外地當眾點了葉素息的名字。
葉素息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她的身上,好奇的,輕視的,艷羨的,打量的……打量,這是葉素息極其討厭的字眼兒。這樣的眼神,讓她覺得備受侵犯,讓她覺得自己像極了陳列館里的某具千年喪尸或者是某個瓷器瓦罐,被剝了皮囊,高掛在城頭,反正與活人無關。
她原來叫葉素息。唐蒔彥下意識地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