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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微笑的上帝(1)
暴雨幻影
奧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思考機器——扶了扶厚重的眼鏡,往后退了幾步,坐進一張大沙發椅里,讀起手中的一部日記:
兩個多月前,我拍了一張照片。現在我看照片的時候,發現照片上是一個三十歲左右、很強壯的人的正面像。他的胡須刮得干干凈凈,清澈的眼睛看上去沉著冷靜得近乎冷漠;他的表情非常鎮靜,達到了生理與心理的完美結合;上揚的嘴角使得帥氣的嘴唇總是顯露出嘲弄的意味;下巴的線條堅毅、自信;棕色的頭發看不出年齡。我曾經充滿活力、心情愉悅,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和原始沖動,然而現在……
在這面手持的鏡子里,我看到的是一個消瘦、憔悴的男人,看不出年紀。一雙神經質的眼睛滴溜溜亂轉,一副杯弓蛇影、膽小如鼠的驚惶之相;細長的皺紋爬滿了額頭,嘴唇干巴巴地下垂著,下巴也松軟無力,毫無一個成年男人本應具有的自信魅力;頭發幾乎完全白了,間或有幾根灰色的毛發夾雜其中。我那年輕的、生機勃勃的血液和朝氣都被凍結,變成了一副垂暮老人的模樣,所有美好的形象都棄我而去。
韋伯字典上講,“害怕”是指不安、恐懼、驚慌——其實,遠不止如此。害怕還是一種失落感、一種精神上的折磨、一種扭曲的幻覺,它如同吸血鬼般逐漸吸干人們的希望和勇氣,讓人頭腦一片空白如行尸走肉,只剩下顫顫巍巍的空殼。我很了解害怕是什么,比任何人都了解。在森林里的那個晚上,當那個冷漠、沉靜的老人在我身邊走來走去的時候,當罪惡的火苗炙烤、吞噬著我的心臟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什么是害怕。而今,伴隨著一聲尖叫,我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茫然地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回想夢里見到的那些空洞無光的死人的眼睛,我仍然能夠感覺到那些罪惡火舌的熏烤,我更加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我清楚什么是害怕!每當我提筆寫作時,它就會躥出來,頑固地占據著我的頭腦,大聲地獰笑著。或許,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有許多種可能,然而,一旦暗藏其中的真相被揭露出來,所有的謊言就不攻自破了。我所掌握的情況也是這樣。我不知道它何時結束——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等待,等待,等待!
汽車突然沒油了。我無奈地駛離主道,靠邊停車,把它扔在一家鄉村小店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上。我漸漸不耐煩起來,肚子也開始咕嚕嚕地叫。我恨死這輛破車了。在這漆黑的夜里,我幾乎看不出房屋的輪廓,而這夜色似乎隨時都會更加深重。天空中厚重的黑色云朵翻滾著涌了過來,模糊了點點繁星,直至完全遮住了星星的光彩。
盡管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里,但我非常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我身后就是佩勒姆,一個沉睡中的寧靜小村莊;前方的景致昏暗模糊,但我知道那里就是米倫。我原本應該在七點鐘的時候就抵達那里的,但是由于汽車出了問題,現在都快十點了,我還在半路上。我開了好幾個鐘頭的車,而且吃過午飯后就粒米未進,現在幾乎精疲力竭。原本打算在米倫過夜,待上幾個鐘頭,填飽早就咕咕亂叫的肚子,第二天一早肯定又能高高興興地上路了。
這是我先前的計劃。但是因為突然沒油了,我只好把車停到一家路邊小店前,繞著車子轉來轉去,檢查油路是不是出了問題。商店里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亮,看來這家商店不到第二天是不會開門了。但是這附近荒無人煙,我一路開過來,有兩三英里都沒有見到其他建筑了。我只好沖著屋子大聲喊叫,喊了一段時間,店門上方的窗子后邊冒出了一個戴著睡帽的腦袋。這個腦袋的出現讓我如遇救星,我興奮地大叫:“你這兒有汽油嗎?”
“我想可能還有點兒。”說話的是個男人。
“那能不能給我一點兒,讓我能開到米倫?”
“法律規定晚上不能買賣汽油,”那個男人平靜地說,“你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嗎?”
“等到早上?”我抱怨起來,“幫個忙,伙計,暴風雨就要來了!我必須趕到米倫。”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男人說,“你也知道,法律畢竟是法律。我要是在這個時候賣汽油給你,我沒準兒就要上‘黑名單’了。”
我又進退維谷了,這讓我很惱火。那個男人的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見過這種頑固倔強的人。于是,我只好準備接受這個無可挽回的現實了。
“好吧,要是你不能在晚上賣給我汽油,那能不能給我一點兒吃的東西,再留宿我到明天早上?”我問,“我總不能在暴風雨里過夜呀。”
“我們這里沒有空閑的房間了,”那人解釋道,“我和我的狗住在樓上,已經夠擠的了。”“那你總得幫幫我啊,”我繼續說,“你的汽油賣多少
錢?”我小心翼翼地問。“白天的話,二十五美分一加侖。”“那晚上我給你五十美分一加侖怎么樣?”我繼續說著。戴著白色睡帽的腦袋縮了回去,窗子也突然“哐當”一聲關
上了。我以為自己得罪了這位住在樹林里的嚴厲老頭兒,但是過了一會兒,商店里透出了燈光,正門打開了。我走進去,看到一個矮小精瘦的老頭手里提著風燈,正在倒汽油。
“這兒離米倫還有多遠?”我隨口問。
“算起來差不多五英里吧。”
“都是筆直的公路吧?”
“對,筆直的公路,當然除了拐彎的地方。”他答道,“一路上都沒有岔道,你過了一個路障之后,就不會走錯路了。”倒出汽油收了錢后,那個老人又提著燈陪我來到汽車旁。我
往油箱里加油的時候,他就站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看來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他說。我抬頭看看天空,星光已經完全被黑壓壓的云層遮住了,樹林里傳來了沙沙的風聲,像是在耳語,又像是嘆息。“我想我能到達米倫的。”我信心十足地回答。
“應該沒問題,”老人說,“不過盡管現在還算平靜,但一會兒肯定少不了電閃雷鳴。”
我把已經倒空了的汽油桶還給老人,然后爬進汽車。我試著發動汽車,發動機轟轟地抖動起來。
“要是我還沒到米倫,暴風雨就來了,我能把車停在哪兒避雨呢?”我問。
“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停車,”老人微笑著回答,“不過你不會找到任何房子,什么都找不到,從這兒到米倫連個狗窩都沒有。不過一路上沒有岔道,你可以全速趕路,不會出問題的。”
忽然一陣狂風卷起塵土鋪天蓋地地向我們撲來。瘦小的老人見機不妙,狂奔進了屋子。
“再見啦!”我喊道。
“再見!”他應著,隨手關上了房門。
我倒車出去,然后上路了。路邊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地,平整得像柏油馬路一樣,小旋風夾帶著塵土在這片土地上盡情地嬉鬧玩耍。我把變速桿掛到最高擋位,用力踩下油門,猛地沖進漆黑的夜色里。
不知是我的幻覺,還是事實的確如此,我開車狂飆,忽然聽到有人在呼喊我。我聽不出那是誰的聲音。黑壓壓的烏云翻滾著,狂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也只好加足馬力繼續向前沖。
我知道米倫有家很棒的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飯館,于是琢磨著是不是該去那里點份牛排,喝杯啤酒,或者再來點兒烤肉和馬鈴薯。但我很快就從這種期盼中驚醒過來,因為在車燈的照射下,我看到前方出現了岔路。兩條路!這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大麻煩。我把車子停下來,一頭霧水,遲疑不決。
右邊這條路穿過濃密的森林,消失在車燈燈光所及的地方;左邊這條路有更多的車轍痕跡,似乎是人們經常走的路,而且在燈光照射的遠處,它看上去越來越寬了。我下了車,向前走去,希望能找到指示路標之類的東西,可是什么都沒找到。
我想起自己的口袋里有一張交通地圖,它會幫我解決這個問題的。我在車前的燈光下查看地圖,這時,天邊傳來了隆隆的雷聲。我在地圖上找到了佩勒姆和米倫,甚至還看到有個小黑點標出我剛才停車的那家小商店。我現在位于商店和米倫之間。地圖很大,不僅標明了主干道路,而且還標注了從主路延伸出去的羊腸小道。從地圖上看,從小店到米倫只有一條路,沒有任何岔路,但是現在在我眼前有兩條。
這讓我疑惑不解,繼而煩躁起來,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了。于是我立刻下定決心做出選擇——左邊這條!畫這張地圖的人肯定是個傻瓜,我詛咒著,又爬進車里,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閃電劃劃破了沉沉的夜幕。我嚇了一跳,眼睛還被晃了一下,緊接著便聽到震耳欲聾的滾滾雷聲。
后來,我聽到另一種聲音,那是歇斯底里的尖叫聲,是瀕死掙扎時恐懼而痛苦的尖叫聲,我被嚇得打了個冷戰,不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尖叫聲就消失了,耳畔只有暴風雨來臨前的雷鳴。四周一片寂靜,只聽見狂風鞭打森林的呼嘯聲。
我不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在瞬間的失魂落魄后,迅速回過神來。我的頭腦清醒了,人也平靜下來。但是我仍舊踩著踏板,靜靜地等待著,側耳傾聽著。我知道有人遇險了,可是人在哪里呢?在什么方向?我不知道,呼嘯的風聲和漫天的塵土也沒有給我任何提示。尖叫聲又傳來了,這次急促、尖銳的叫聲變成了哀號,嚇得我死命地握緊拳頭,指甲都陷入了肉里。虛弱的我呆立在車里,瑟瑟發抖。
不過這次我辨出尖叫聲傳來的方向了。叫聲是從我身后的路上傳來的,我下車走到車后,借著車尾燈微弱的光線,望著身后的茫茫黑夜。起初,我看不到任何東西,漸漸地,一個模糊不清的白色東西浮現出來。我運足目力使勁盯著,那個漂浮的白色物體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它沖我來了;不一會兒就進入了汽車尾燈的照射范圍。我屏住呼吸等待著。
突然耳畔又傳來了隆隆的雷聲,這次更響了,炸雷一般,不過沒有閃電劃過天際。尖叫聲隨即和著雷聲響起。顯然,有人遇到麻煩了,可能是個女人在森林里迷路了,再加上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讓她陷入了驚慌恐懼之中。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只有一件事情可做——救人。
我用力拆卸汽車尾燈,手被鋸齒般的邊緣劃破了,但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尾燈終于卸下來了,我拿著它沿著公路向那個東西走過去。尾燈只能照出前方一米左右的地方,就是借著這微弱的燈光,我跑了十碼、二十碼、五十碼,但是沒有見到任何東西。我晃了晃尾燈,想把夜幕照穿,但是徒勞無功,還是什么都沒有看見。
我開始有些恐慌了。我晃動著尾燈,燈光照射下只有矗立在道路兩旁的干枯矮小、默然無聲的樹木,在我身后則是隨著發動機顫動的汽車。什么都沒有!我跑回汽車旁邊,那里也沒有人。我大聲呼喊起來,但是冷漠無情的森林回蕩著我的聲音,除此之外,只有嗖嗖的風聲。
我靜靜地站著,忐忑不安地側耳傾聽。我站了很長時間,手里拿著燈,周圍一片死寂,這遠比剛才的尖叫聲更讓我恐懼。我現在倒是很想再聽一次尖叫聲,這樣至少可以讓我被嚇得幾欲爆裂的心臟和不住顫抖的神經舒緩一些,而且還能讓我確認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不是因為自己過度緊張而產生的幻覺。最終,我轉身回到汽車旁邊,汽車仍在顫動,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在呼吸一般,它讓我感覺回到了現實。我拍拍車后座,對自己這種沒來由的慌張感到有些可笑,這簡直就像是小男孩拼命想擺脫自己的影子,而現在的我是個身強力壯、饑腸轆轆的男人。我知道自己聽到了尖叫,也的的確確看見了那個漂浮的白色影像。它沒什么特別,我一定能搞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我又返回去,仔細查看道路。這回我只用燈照著地面。我彎下腰,一邊走一邊搜尋著腳印,但一無所獲。不過我知道這是為什么——一陣陣狂風早就夾帶著塵土把腳印遮住了。
我突然直起身子,聽到有動靜,比樹葉的沙沙聲要響,甚至要比枝條搖擺的嘩嘩聲還要響。這種噼噼啪啪的聲音似乎是人們踩到干樹枝時發出來的。聲音仿佛是從左邊傳來的,我舉起燈照向左側:樹木隨風飄蕩,樹影在地上婆娑搖曳。我向上照去,忽然發現樹枝上有個白色的東西!
我大步穿過森林走上前去,燈光一直照著上方。我慌里慌張地被埋在落葉中的石頭絆了一跤。還差點兒掉進一個隱蔽的溝渠里。最后我被橫倒在地上的一段木頭絆倒了,手和膝蓋著地趴在地上。尾燈被扔進了前方的灌木叢里,燈光被稠密的草叢遮住了,周圍變得漆黑一片。我摸索著尋找尾燈,這時又聽見噼噼啪啪踩斷樹枝的聲音。很可能那人現在正沖我走過來,但是我看不見!
我瘋狂地在地上摸索著,終于碰到了那只燈。我抓起燈,向前方照去,尋找掩映在樹上的那個白色的東西。那東西不見了!我停下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松了松領口。突然樹上的葉子像暴雨般砸在我的頭上,Z字形的閃電劃破天際,緊接著天邊傳來了隆隆的雷聲,傾盆暴雨隨之而至。
我并不害怕獨自一人待在森林里,但卻被剛才那些突然落在我頭上的東西嚇壞了。我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回到汽車上。汽車的發動機還在運轉著,我把油門踩到底,呼嘯著向前沖去,然后向左拐——我選擇了那條看上去人們經常走的路。我瘋狂地開著車,因為我覺得自己身后有個飄忽不定、模模糊糊的東西跟著,我還聽到了女人的尖叫聲。雨水不遺余力地拍打著我的臉,閃電吐著銀色的火舌,滾滾雷聲追著我跑,而米倫是我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