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戴望舒作品集(六)
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西班牙作家作品(1)
伊巴涅思短篇小說選
伊巴涅思是西班牙現代著名作家。一九二八年,戴望舒從法譯本《西班牙的愛與死的故事》中選譯十二篇小說(另有《良夜幽情曲》和《夏娃的四個兒子》二篇為杜衡所譯),分別于當年九月和十二月,以《良夜幽情曲》(收入小說七篇)和《醉男醉女》(收入小說七篇)為題,分作上下兩集在上海光華書局出版。上集有譯者的《題詞》,下集收錄孫春霆所作《伊巴涅思評傳》。一九五六年七月,上海文藝出版社根據譯者遺留的改正稿,并作了一些必要的修潤,以《伊巴涅思短篇小說選》(共十二篇)為題印行。本輯收入的十二篇小說和譯者《后記》,即依據這個版本。
提莫尼
一
在伐朗西亞的整個平原上,從古萊拉到剎公特,沒有一個村莊上的人不認識他。
他的風笛聲一起,孩子們便連蹦帶跳地跑過來,婦女們高興地你喊著我,我喊著你,男子們也離開了酒店。
于是他便鼓起雙頰,眼睛漠然地瞪視著天空,在以偶像般的漠不關心的態度來接受的喝彩聲中,毫不放松地吹將起來。他的那支完全裂開了的舊風笛,也和他一起分享大眾的贊賞:這支風笛只要不滾落在草堆中或小酒店的桌子底下,人們便看見它老是在他的腋下,就像老天爺在過度的音樂癖中給他多創造了一個新的肢體。
婦女們起先嘲笑著這無賴漢,最后覺得他是美好的了。高大,強壯,圓圓的頭顱,高高的額角,短短的頭發,驕傲地彎曲著的鼻子,使人看了他的平靜而又莊嚴的臉,不由得會想起古羅馬的貴族來:當然不是在風俗純樸時代的,像斯巴達人一樣地生活著,還在馬爾斯競技場上鍛煉體格的羅馬貴族,而是那些衰頹時期的,由于狂飲大嚼而損壞了種族遺傳的美點的羅馬貴族。
提莫尼是一個酒徒:他的驚人的天才是很出名的(因此他得到了“提莫尼”這個綽號),可是他的可怕的酗酒卻更加出名。
他在一切喜慶場合中都是有份兒的。人們老是看見他靜悄悄地來到,昂著頭,將風笛挾在腋下,后面跟著一個小鼓手——一個從路上拾來的頑童 ——他的后腦上的頭發已經光禿禿了,因為只要他打鼓稍微打錯一點,提莫尼就毫不留情地拔他的頭發。等到這個頑童厭倦了這種生活而離開他的師傅,他已經跟他的師傅一樣變成了一個酒徒。
提莫尼當然是省里最好的風笛手,可是他一踏進村莊,你就得看守著他,用木棒去威嚇他,非等迎神賽會結束不準他進酒店去;或者,假如你拗不過他,你便跟著他,這樣可以制止他每次伸出來搶那尖嘴小酒壺傾壺而飲的手臂。這一切的預防往往是無效的;因為事情不只一次了,當提莫尼在教會的旗幟之前挺身嚴肅地走著的時候,他會在小酒店的橄欖樹枝前突然吹起《皇家進行曲》來,沖破了主保圣人的像回寺院時的悲哀的De Profundis,來引壞那些信徒。
這個改變不好的流浪人的自由散漫作風卻很得人們的歡心。一大群兒童翻著筋斗擁在他周圍。那些老孩子取笑他在總司鐸的十字架前行走時的那副神氣;他們遠遠地拿一杯酒給他看,他總用一種狡猾的眼來回答這種盛情,這種眼似乎在說:留著“等會兒”來喝。
這“等會兒”在提莫尼是一個好時光,因為那時賽會已經完畢,他已從一切監視中解放出來,最后可以享受他的自由了。他大模大樣地坐在酒店里,在漆成暗紅顏色的小桶邊,在鉛皮桌子間。他快樂地聞嗅著在柜臺上很臟的木棚后面放著的油,大蒜,鳘魚,油煎沙丁魚的香味,貪饞地看著掛在梁上的一串串的香腸,一串串停著蒼蠅的熏過的臘腸,還有灌腸和那些灑著粗紅胡椒粉的火腿。
酒店女主人對于一個有那樣多的贊賞者跟著他,使她斟酒都忙不過來的主顧是十分歡迎的。一股很濃的粗羊毛和汗水的氣味散布在空氣中,而且在冒著黑煙的煤油燈的光線里,人們可以看見有很大的一大堆人:有的坐在矮凳上,有的蹲在地上,用有力的手掌托著他們的似乎要笑脫了骱的大下巴。
大眾的目光都盯在提莫尼的身上:“老婆子!吹個老婆子!”
于是他便用風笛模仿起兩個老婦人的帶著鼻音的對話來;他吹得那么滑稽,使得笑聲不絕地震動著墻壁,把鄰院的馬也驚得嘶鳴起來,湊合這一場喧鬧。
人們隨后要求他模仿“醉女”,那個從這村走到那村,出賣手帕,而將她的收入都花在燒酒上的“一無所有”的女子。最有趣的乃是她逢場必到,而且第一個爆發出笑來的也總是她。
滑稽節目完畢以后,提莫尼便在他的沉默而驚服的群眾面前任意地吹弄,模仿著瓦雀的啁啾聲,微風下麥子的低語聲,遙遠的鐘鳴聲,以及他前一夜酒醉之后不知怎樣竟睡在曠野里,當下午醒來時,一切打動他的想象力的聲音。
這個天才的流浪人是一個沉默的人,他從來不談起他自己。
人們只有從大眾的傳聞中知道他是倍尼各法爾人,他在那兒有一所破屋子,因為連四個銅子的價錢都沒有人肯出,他還將那所破屋子保留著沒賣掉;人們還知道他在幾年中唱完了他母親的遺產:兩條驢子,一輛貨車和六塊地。工作呢?完全用不著!在有風笛的日子里,他是永不會缺少面包的!當賽會完畢,吹過樂器又喝了一個通夜后,他便像一堆爛泥似的倒在酒店角落里,或是在田野中的一堆干草上;他睡得像一個王子一樣;而且他的無賴的小鼓手,也喝得像他一樣地醉,像一頭好狗似的睡在他腳邊。
二
從來沒有人知道那遇合是怎樣發生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的確有這么回事。一個晚上,這兩個漂泊在酒精的煙霧中的星宿,提莫尼和那醉女遇到一塊了……他們的酒徒的友情最后變成了愛情,于是他們便將自己的幸福藏到倍尼各法爾那座破舊的屋子里去;那里他們在夜間貼地而臥,他們從長著野草的屋頂的破洞中窺望著星星在狡猾地眨眼。大風雨的夜間,他們不得不逃避了,像在曠野上似的,他們給雨從這個房間趕到那個房間,最后才在牲口棚里找到一個小小的角落,在塵埃和蛛網之間,產生了他們的愛情的春天。
從兒童時代起,提莫尼只愛酒和他的風笛;忽然到了二十八歲的時候,他失去了沒有感覺的酒徒所特有的操守,在那醉女,在那個可怕而骯臟的,雖然被燃燒著她的酒精弄得又干又黑,卻像一條緊張的琴弦般地熱情而顫動的丑婦人的懷中,嘗到了從前沒有嘗過的樂趣!他們從此不離開了;在大路上,他們也純樸地像狗一樣公然互相撫愛著;而且有好多次,他們到舉行賽會的村莊去的時候,他們逃到田野里,恰巧在那緊要關頭,被幾個車夫所瞥見而圍繞著他們狂呼大笑起來。酒和愛情養胖了提莫尼;他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平靜而滿意地在那醉女的身邊走著。可是她呢,卻越來越干,越來越黑了,一心只想著服侍他,到處伴著他。人們甚至看見她在迎神賽會的行列前也在他的身邊;她不怕冷言冷語,她向著所有的婦女射出敵對的眼光。
有一天,在一個迎神賽會中,人們看見醉女的肚子大了,他們不禁笑倒了。提莫尼凱旋似地走著,昂著頭,風笛高高矗起,像一個極大的鼻子;在他的身邊,頑童打著鼓,在另一邊,醉女得意洋洋地腆著肚子蹣跚著,她那很大的肚子就像第二面小鼓;大肚子的重量使她行走緩慢,還使她步履踉蹌,而且她的裙子也不敬地往前翹了起來,露出了她那雙在舊鞋子里擺動著的腫脹的腳,和兩條漆黑、干瘦而又骯臟的腿,正像一副打動著的鼓槌。
這是一件丑事,一件瀆神的事!……村莊里的教士勸告這位音樂家道:
“可是,大魔鬼,既然這個女流氓甚至在迎神賽會中也固執著要跟你一起走,你們至少也得結個婚吧。我們可以負責供給你必要的證書。”
他嘴里老是說著“是”,可是心里卻給它個置之不理。結婚!
那才滑稽呢!大伙兒見了可要笑壞了!不行,還是維持老樣子吧。
隨他怎樣頑固,人們總不把他從賽會中除名,因為他是本地最好的,又是取價最低廉的風笛手;可是人們卻剝奪了他的一切與職業有關的光榮:人家不準他再在教堂執事的桌上進食了,也不準他再領圣體,還禁止他們這一對邪教的男女走進教堂。
三
醉女沒有做成母親。人們得從她的發燒的肚子里把嬰兒一塊塊地取出來;隨后那可憐的不幸者便在提莫尼的驚恐的眼前死去。他看著她既沒有痛苦,也沒有痙攣地死去,不知道自己的伴侶是永遠地去了呢或者只是剛睡著了,如同空酒瓶滾在她腳邊的時候一樣。
這件事情傳了出去;倍尼各法爾的那些好管閑事的婦女都聚集在那所破屋門前,遠遠地觀望那躺在窮人的棺材里的醉女和那在她旁邊的,蹲在地上號哭著,像一頭沉郁的牛似的低倒了頭的提莫尼。
村莊上任何人都不屑進去。在死人的家里只看見六個提莫尼的朋友——衣服襤褸的乞丐,像他一樣的酒鬼,還有那個倍尼各法爾的掘墓工人。
他們守著死人過夜,每隔兩點鐘輪流著去敲酒店的門,盛滿一個很大的酒器。當陽光從屋頂的裂縫照進來的時候,他們一齊在死人的周圍醒了過來,大家都直挺在地上,正像他們在禮拜日的夜間從酒店里出來倒臥在草堆上的時候一樣。
大家一齊慟哭著。想想看,那個可憐的女子在窮人的棺材中平靜得好像睡熟了一般,再不能起來要求她自己的一份兒了吧!
哦,生命是多么不值錢啊!這也就是我們大家的下場啊。他們哭得那么長久,甚至在他們伴著死者到墓地去的時候,他們的悲哀和醉意都還沒有消失。
全村的人都來遠遠地參加這個葬儀。有些人瞧著這么滑稽的場面而狂笑。提莫尼的朋友們肩上扛了棺材走著,聳呀聳的使那木盒子狂暴地擺動得像一只折了桅桿的破船。提莫尼跟在后面走著,腋下挾著他那離不開的樂器,看他的神色老是像一條因為頭上剛受到了狠狠的一擊,而快要死去的牛。
那些頑童在棺材的周圍叫呀跳的,仿佛這是一個節日似的;有些人在暗笑,斷定那養孩子的故事是個笑話,而醉女之死也只是為了燒酒喝得太多的緣故。
提莫尼的大滴的眼淚也使人發笑。啊!這個該死的流氓!他隔夜的酒意還沒有消失,而他的眼淚也無非是從他眼睛里流出來的酒……人們看見他從墓地回來(為了可憐他,才準他在那里埋葬這“女流氓”),然后陪他的朋友們和掘墓工人一道走進酒店去……從此以后提莫尼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他變得消瘦,襤褸,污穢,又漸漸地給燒酒淘壞了身子……永別了,那些光榮的行旅,酒店中的凱旋,廣場上的良夜幽情曲,迎神賽會中的激昂的音樂!他不愿再走出倍尼各法爾,或是在賽會中吹笛了;最后連他的鼓手也給打發走啦,因為一看見他就有氣。
也許在他的凄郁的夢中,看見那個懷孕的醉女的時候,他曾經想到以后會有一個生著無賴漢的頭腦的頑童,一個小提莫尼,打著一面小鼓,合著他風笛的顫動的音階吧?……可是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認識過愛情而重又墜入了一個更壞的境遇;他認識過幸福而又認識了失望:這是他在未認識醉女前所不知道的兩樣東西。
在有日光照耀的時候,他像一只貓頭鷹似的躲在家里。在暮色降臨時,他像小偷似的溜出村莊,從一個墻缺口溜進墓地,當那些遲歸的農夫荷著鋤頭回家的時候,他們聽到一縷微細、溫柔而又纏綿的音樂,這縷音樂似乎是從墳墓里出來的。
“提莫尼,是你嗎?……”
這位音樂家聽到那些以向他問訊來消除自己的恐怖的迷信者的喊聲后,便默不作聲了。
過后,等到腳步走遠而夜的沉寂又重來統治的時候,音樂又響了,悲哀得好像一陣慘哭,好像一個孩子的嗚咽,在呼喚他的永遠不會回來的母親的時候那樣……
海上的得失
夜里兩點鐘的時光有人在敲茅屋的門。
“盎多尼奧!盎多尼奧!……”
盎多尼奧從床上跳起來。喊他的是他的捕魚的伙計:出發到海上去的時候到了。
那一夜盎多尼奧睡熟的時候很少。在十一點鐘的時候他還和他的可憐的妻子羅菲納滔滔不絕地談著。她是在床上輾轉不安地和他談著他們的買賣。這買賣是不能再壞的了。怎樣的一個夏天啊!去年,鮪魚在地中海成群不絕地游著,而且就是在最不好的日子里,人們也會打到二三百阿羅拔的鮪魚;銀錢多得像上帝的賜福一樣;那些像盎多尼奧一樣的好傭工們,把錢節省下來可以買一只船來自己打魚了。
小小的港口擠得滿滿的,真像有一個艦隊似的,每夜這港口都塞滿了,簡直沒有活動的余地;可是船逐漸地增加,魚卻逐漸地減少了。
漁網里扳起來的只是些海草或是小魚——到鑊子里一煎就縮小的可惡的小魚。這一年那些鮪魚已經換了一條路走,沒有一個漁人能把一條鮪魚打到他船上來。
羅菲納被這種境遇所壓倒了。家里沒有錢;他們在面包店,在磨坊都欠下了債。多馬斯先生是一個歇業了的老板,一個真正的猶太人,因放債而成為村子里的國王,他不斷地恐嚇他們說,如果他們不將他從前借給他們造成那只如此靈便的船,那只花盡了他們的積蓄的好帆船的五十個度羅分期撥還他,他就要去控告他們了。
盎多尼奧一邊穿衣服一邊喚醒了他的兒子 ——一個九歲的小水手,他伴同他的父親去打魚,做著一個成年男子的工作。
“我們今天也許運氣好,”那婦人在床上低聲嘟囔著,“你們可以在廚房里找到那只飯籃子……昨天雜貨店老板不肯賒賬給我了……啊!主啊!這行業真不是人干的!”
“閉嘴,你這個娘兒們;海是一個窮人,可是上帝卻布施它。
他們昨天恰巧看見了一條孤單的鮪魚:他們估量它有三十多阿羅拔重。你想想看!要是我們捉到了它……這至少也值得六十個度羅。”
他一邊想著那個怪物——這是一條離群的,因為習慣了,又重復回到去年來過的水道中的孤單的鮪魚 ——一邊穿好了衣服。
盎多尼戈也已經起身,帶著一種別的孩子還在玩耍的年齡而他已是個能夠賺錢的孩子的快樂的莊嚴態度;他肩上負著飯籃子,一只手提著盛羅味勒的小筐子,這是一種鮪魚所最愛吃的小魚,是吸引鮪魚的最好的餌。
他們父子二人出了小屋,沿海濱一直到了漁夫的碼頭。他們的同伴在船里等候著他們,并在預備著船帆。
這個小船隊在黑暗中忙碌著,像座森林似的桅檣在搖晃。船員的黑影子在船上奔跑著;帆架落在甲板上的聲音,轆轤和繩索的軋軋聲打破了沉寂,船帆便在黑暗中展開,好像許多大幅的被單。
村子里許多小路都直通到海邊,小路的兩旁排列著許多小房子,這些小房子是洗海水澡的人到了夏天來住的。碼頭附近有一座大廈,它的窗戶,正如燒著火的爐灶一樣,將光線投射到波動著的水面上。
這大廈就是俱樂部。盎多尼奧向它投出了憎恨的目光。這些家伙多快樂地在消磨長夜啊!他們準是在那兒賭錢……啊!而他們卻應該起身得那樣早,來賺一口飯吃!
“喂!扯起帆來!好些朋友都已經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