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浴之水向南奔流，在蕃澤邊緣分出千百條細流，其中一條繞過陰山北麓，滋養著山腳下的小村落。村里人管這條分流叫白水，管自己叫白水人。

白水村最出色的獵手是個少女，名叫瑤。

此刻她正伏在茂密的灌木叢后，呼吸輕得如同山風拂過草葉。手中桑木弓已拉滿，箭尖對準三十步外正在飲水的麂子。

麂子突然抬頭，警惕地望向對岸。

瑤的手指即將松開弓弦——卻見對岸林中驚起一片飛鳥，麂子轉身躍入叢林，瞬息不見。

少女輕嘆一聲，收弓起身。她身形矯健如豹，穿著獸皮縫制的短衣長褲，長發隨意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對岸必有異常。白水人從不越過河流北狩——那是陰山山神的領地，擅自闖入者往往會遭遇不測。

但今日不同。村里已經斷糧三日，孩子們餓得連哭聲都微弱了。若不能帶些獵物回去，老人們就要開始商量獻祭孩童以求山神息怒了。

瑤解下腰間皮繩，將桑木弓縛在身后，毫不猶豫地涉水過河。

北岸的森林靜謐得詭異。沒有鳥鳴，沒有蟲聲，甚至連風似乎都避開了這里。瑤拔出骨刀，小心翼翼地循著剛才飛鳥驚起的方向前行。

空氣中飄來一絲血腥氣。

她加快腳步，穿過一片古杉林，眼前豁然開朗——林間空地上，赫然躺著一具龐大的尸體。

那是一只文貝豹，形似豹而巨如牛，通體覆蓋著珍珠般的鱗甲，本該是華麗無比的異獸，此刻卻肚破腸流，鮮血染紅了周圍的土地。更令人心驚的是，文貝豹的頭部被整個撕去，只剩下參差不齊的頸骨暴露在外。

能殺死文貝豹的兇獸，該是何等可怕？

瑤握緊骨刀，警惕地環顧四周。沒有其他猛獸的蹤跡，只有文貝豹尸體旁散落著幾簇白色的獸毛。

她俯身拾起一撮白毛，觸手柔軟異常，不似任何她知道的野獸。正疑惑間，遠處傳來一聲凄厲的嚎叫，驚得她渾身一顫。

那聲音既不似狼也不似虎，反而像是……嬰兒啼哭與金石摩擦的詭異混合。

緊接著，更多嚎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彼此呼應，迅速向這里逼近。

瑤臉色驟變。是蠱雕群！這種雕身犀角的食人異獸從不單獨行動，它們嗅到了文貝豹的血腥味。

少女轉身欲逃，卻已經遲了。第一只蠱雕已出現在空地邊緣，它高近一人，犀角在透過林隙的光線下閃著致命寒光。看到瑤，它發出興奮的嘶鳴，振翅撲來。

瑤舉弓搭箭，一箭射中蠱雕左眼。那怪獸慘叫著墜落，但更多蠱雕已經從林中涌出，至少十余只，形成包圍之勢。

她背靠一棵巨杉，連發三箭，箭無虛發，但蠱雕數量太多，最近的一只已經撲到五步之內，她甚至能聞到它口中噴出的腐臭味。

完了。白水村最出色的獵手，今日要葬身于此。

就在此時，一道白影如閃電般從林間射出，精準地撞在最近的那只蠱雕身上。只聽“咔嚓”一聲脆響，蠱雕的頸骨竟被直接撞斷！

白影落地，現出身形——那是一只通體雪白的小獸，形如貍貓，大小不過人臂長短，唯頭部毛發如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剩余蠱雕見狀，竟然齊齊后退，發出既恐懼又憤怒的嘶鳴。

小白獸卻不給它們反應時間，再次化作白影騰挪閃動，每次停頓必有一只蠱雕喉間濺血倒下。它的動作快得肉眼難以捕捉，瑤只看見林間白光流轉，蠱雕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不過呼吸之間，十余只兇猛的蠱雕已全部倒地斃命。

小白獸停在最后一只蠱雕的尸體上，舔了舔爪尖的鮮血。它抬起頭，看向瑤——那雙眼睛竟是璀璨的金色，瞳孔豎立如貓。

瑤屏住呼吸。她認出這是什么了——天狗！《山經》中記載的御兇之獸。白水村的巫師曾在祭典上描述過這種神獸：狀如貍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兇。

可她從沒聽說過，天狗竟如此...小巧？

小天狗歪頭看著她，突然發出“榴榴”的叫聲，果真如同《山經》所載。它跳下文貝豹的尸體，輕盈地走向瑤。

少女僵在原地，不知該逃跑還是該行禮——面對神話中的御兇神獸，凡人該如何應對？

天狗在她腳邊轉了一圈，用鼻子嗅了嗅她皮靴上沾染的文貝豹血液，然后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搭上她腰間懸掛的皮囊。

“你要這個？”瑤解下皮囊，里面裝著僅剩的干糧——幾塊烤熟的薲草根，一種生長在陰山南麓的甜根。

天狗急切地點頭，金色眼瞳中閃爍著渴望。

瑤倒出薲草根，天狗立刻撲上去大快朵頤，發出滿足的“嗚嗚”聲。轉眼間，所有草根都被吃光，它意猶未盡地舔著爪子，然后用腦袋親昵地蹭了蹭瑤的小腿。

少女忍不住笑了，蹲下身試探性地伸出手。天狗毫不猶豫地湊上來，任她撫摸頭頂銀白的毛發。觸感比最柔軟的羽毛還要輕盈。

“謝謝你救了我，小家伙。”她輕聲道。

天狗發出咕嚕聲，似乎很享受她的撫摸。但突然間，它豎起耳朵，金色瞳孔猛地收縮，扭頭望向陰山深處。

遠處傳來一聲悠長而恐怖的咆哮，震得整片森林簌簌發抖。那不是蠱雕的嘶鳴，也不是文貝豹的吼叫，而是某種更加古老、更加可怕的存在。

天狗瞬間進入戰斗狀態，全身白毛炸起，對著聲音來的方向齜牙低吼。它回頭看了瑤一眼，金色眼眸中滿是警告，然后化作一道白影，閃電般射向密林深處。

瑤呆立片刻，心中涌起強烈的不安。陰山一定發生了某種巨變，否則不會接連出現文貝豹慘死、蠱雕成群、天狗現世的異常現象。

她必須盡快返回白水村報信。

臨行前，少女目光落在文貝豹的尸體上。雖然頭部被毀，但那身珍珠鱗甲仍是極其珍貴的材料，足以從山外商隊換回足夠全村人吃一個月的糧食。

她拔出骨刀，開始小心翼翼地剝取鱗甲。

就在她專注于工作時，沒有注意到，文貝豹裸露的胸腔內，有什么東西正在微微發光。

瑤伸手探入尚有余溫的胸腔，摸到了一個硬物——似乎嵌在文貝豹的心臟位置。她用力一拽，取出來一看，頓時驚呆了。

那是一片巴掌大小的玉牌，通體剔透如冰，表面刻著蜿蜒曲折的符文，正散發著淡淡的藍光。即使沾滿鮮血，也無法掩蓋它神秘的光芒。

更奇怪的是，玉牌觸手生溫，仿佛有生命般在她掌心微微顫動。

瑤聽說過這種東西——山神玉令，傳說中只有山神眷族才能持有的神物。它怎么會出現在文貝豹體內？

遠處又傳來一聲可怕的咆哮，比剛才更近了。

瑤不敢再多想，將玉牌塞入懷中，迅速剝下幾片最完整的文貝鱗甲，匆匆向南奔去。

她涉過濁浴之水，回頭望了一眼陰山北麓。暮色漸濃，那片森林籠罩在不祥的陰影中。

少女不知道，她懷中那枚發光的玉牌，正在悄無聲息地改變著她的命運，也將整個白水村拖入了席卷山海世界的巨大風暴。

當她踏上南岸的那一刻，懷中的玉牌突然灼熱起來，燙得她幾乎叫出聲。與此同時，北岸林中亮起數十點幽綠的光芒——那是野獸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她。

瑤轉身狂奔，背后傳來群獸渡水的嘩啦聲。

狩獵結束了。現在，她成了被追獵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