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的指尖觸到琉璃藥瓶的剎那，窗外的桂樹忽然落了片葉子，輕飄飄貼在窗欞上，像枚無聲的讖語。她回頭望了眼內室，后羿的弓還掛在墻上，弦上仿佛還凝著昨日射日時的灼熱氣浪，可這人，卻又帶著隨從去了東海之濱，說要尋那能延年益壽的靈龜。“娘娘，這藥……真要吃嗎？”玉兔的聲音帶著顫，它用兩只前爪扒著桌沿，紅眼睛里滿是不安。那琉璃瓶是西王母上月親自送來的，瑩白的瓶身上刻著繁雜的云紋，瓶口封著朱砂印，據說里面裝的是能飛升成仙的仙丹，后羿特意叮囑過，要等他回來一同商議。嫦娥的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瓶身，眼神迷茫。這些日子，她總在夜里驚醒，夢見昆侖山上的積雪化了又凍，夢見后羿射下的太陽在海底灼燒，更夢見自己鬢邊的發絲一點點變白。她怕，怕等不到后羿尋來靈龜，自己就先成了一捧黃土，怕這世間獨有的溫暖，終究會從指縫里溜走。“他會明白的。”她輕聲說，聲音卻有些發虛。指尖用力，朱砂印“啪”地裂開，一股清苦卻馥郁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像是把整座昆侖山的靈氣都裝進了這小小的瓶子里。仙丹是兩粒圓潤的珠子，通體瑩白，泛著淡淡的光暈，放在掌心，竟像握著兩團小小的月亮。玉兔急得直跺腳，小爪子在地上抓出淺淺的印子：“娘娘！萬一……萬一出事了怎么辦？后羿大人要是回來了，找不到您……”嫦娥沒有再說話，她仰頭，將兩粒仙丹一同咽了下去。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溫熱的氣流從丹田直沖上來，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像是有無數只溫柔的手托著她的身體，輕飄飄地往上浮。窗外的桂樹、庭院里的石桌、甚至墻上的弓箭，都在一點點變小，耳邊傳來風聲，還有玉兔驚慌的叫聲。“娘娘！等等我！”

嫦娥下意識地伸手，正好抓住了玉兔毛茸茸的耳朵。下一秒，失重感傳來，眼前的景象驟然變換，碧藍的天空變成了深邃的墨色，無數星星像碎鉆一樣嵌在天幕上，腳下是翻滾的云海，而遠處，一輪巨大的、皎潔的月亮正緩緩靠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那冰涼的月輪。“這是……月亮？”玉兔的聲音帶著驚嘆，它趴在嫦娥的懷里，探著腦袋往外看。月亮比在人間看到的要大上許多，表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銀霜，隱約能看到一些凹凸不平的紋路，像是誰用刻刀在上面雕過。嫦娥輕輕落地，腳下的地面是冰涼的巖石，泛著淡淡的銀光。四周靜得出奇，沒有風聲，沒有蟲鳴，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寂靜，讓人心頭發慌。她抱著玉兔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清甜中帶著一絲苦澀，順著風的方向望去，不遠處竟有一片茂密的桂樹林，每一棵樹都長得枝繁葉茂，金黃的桂花鋪滿了地面，像一層厚厚的地毯。有人嗎？”嫦娥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月宮里回蕩，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玉兔緊緊抓著她的衣襟，紅眼睛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嫦娥的裙裾掠過桂樹枝椏時，玉兔突然從她懷中掙出，三瓣嘴啃咬著月面的白霜。她踉蹌著扶住一棵桂花樹，指尖觸到冰涼的樹干，才驚覺自己真的離開了人間。廣寒宮的瓊樓在云霧中若隱若現，玉砌的臺階上覆著萬年不化的清霜，踩上去咯吱作響，像極了后羿夜里磨弓的輕響。

“誰在那里？“

粗糲的男聲驚得嫦娥縮起肩膀。她轉身時，發間金步搖撞在桂樹上，碎成滿地流螢。穿粗布短打的男子正掄著斧頭砍樹，汗珠順著古銅色的脊背滑進腰際，可斧刃剛離開樹干，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就冒著白煙愈合了。

“我是嫦娥。“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廣袖，懷中玉兔突然豎起耳朵，“你是誰？為何在此伐樹？“

男子猛地轉身，斧柄重重砸在月面上。他眉骨很高，眼神像昆侖山上的冰棱：“吳剛。玉帝罰我砍這月桂，什么時候砍斷，什么時候才能贖罪。“嫦娥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棵樹，樹干粗壯得要十個人才能合抱，枝葉間垂著串串金粟似的花，香氣清冽得讓她鼻尖發酸。她忽然想起后羿射日時，也是這樣站在山頂，背影被十個太陽烤得發顫。

“這樹砍不斷的。“玉兔突然開口，聲音細弱如蚊蚋。吳剛像是第一次聽見兔子說話，斧頭“當啷“落在地上。嫦娥慌忙捂住玉兔的嘴，指尖觸到它柔軟的胡須：“莫亂說。“

“它說得對。“吳剛撿起斧頭往腰間一別，走到嫦娥面前。他比后羿還要高大，陰影投在她身上時，竟讓她想起人間夏夜的樹蔭，“砍了三千年了，每次剛見著樹心，第二天又長得嚴嚴實實。“

嫦娥抬頭看他，發現他左耳后有塊月牙形的疤。她正想開口，廣寒宮的宮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銀磚鋪就的庭院里，素衣仙子們抱著琵琶列隊而出，為首的太陰星君捧著玉盤，盤中盛著顆瑩白的珠子。

“嫦娥仙子，玉帝有旨，請入宮中暫住。“星君的聲音像碎冰撞擊玉盤，“只是這月宮規矩多，仙子需得守著'寂'字訣，不可與被罰之人過多攀談。“吳剛突然往月桂樹后退了兩步，斧頭在樹身劃出刺耳的聲響。嫦娥望著他消失在枝葉間的背影，忽然覺得那桂花香里，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苦味。吳剛開始在夜里教嫦娥練劍。他說仙子在月宮待久了，仙氣會蝕骨，得練練凡間的功夫活絡血脈。嫦娥握著那柄吳剛用桂樹枝削的木劍，總覺得手腕發軟，每次刺出都被吳剛用斧柄輕輕撥開。

“不對，“他站在她身后，手掌覆在她手背上調整姿勢，“你看，要這樣......“他的呼吸落在她頸窩，像人間春天的風。嫦娥突然紅了臉，木劍“啪嗒“掉在地上。

“怎么了？“吳剛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嫦娥慌忙撿起劍，假裝整理鬢發：“沒什么，風大。“其實她是想起了后羿。那年在桃花林，后羿也是這樣教她射箭，箭桿擦過她的耳廓，他說：“阿嫦，你看遠處那朵最大的桃花，射中了就給你做桃花糕。“

廣寒宮的仙子們漸漸發現，新來的嫦娥仙子總往月桂樹跑。太陰星君把她叫到殿前，玉案上擺著面水鏡，鏡里映著后羿在人間的模樣——他老了許多，鬢角有了白發，每天清晨都會對著月亮射箭，箭箭射向月輪中心。

“后羿還在等你。“星君用銀簪撥了撥水鏡，鏡里的后羿突然跪倒在地，對著月亮磕頭，額頭磕出了血，“可你已是仙子，仙凡殊途，莫要再念著人間情分。“

嫦娥捂著臉跑出大殿，眼淚把月面的白霜融出一個個小坑。吳剛正在砍樹，見她哭得肩膀發抖，突然舉起斧頭往樹心刺去。這一次，樹沒有立刻愈合，傷口處滲出金色的汁液，像在流血。

“你看，“他喘著氣笑，“只要夠用力，總有砍斷的一天。“

可當天夜里，月桂樹就發出了震耳的轟鳴。整棵樹劇烈搖晃，金色的花瓣像暴雨般落下，吳剛砍出的傷口泛著紅光，竟長出了新的枝條，把傷口纏成了個花團。太陰星君帶著仙子們趕來時，吳剛正被藤蔓捆在樹干上。星君指著他厲聲喝道：“大膽吳剛，竟敢私通仙子，擾月宮安寧！“她又轉向嫦娥，眼神冷得像冰，“你可知罪？“

嫦娥剛要開口，玉兔突然跳到星君面前，豎起兩只長耳朵：“是我攛掇他們見面的！當年是我錯怪了吳剛，現在想補償他！“吳剛突然掙脫藤蔓，把嫦娥護在身后：“不關她們的事，是我想找人說話。三千年了，我快忘了怎么好好說話了。“他望著星君，聲音突然低下去，“就像當年，我快忘了妹妹笑起來的樣子。“

星君的臉色變了變，揮手讓仙子們退下。她走到月桂樹前，伸手撫摸那些金色的藤蔓：“這樹是玉帝用吳剛妹妹的仙骨做的，他每砍一刀，都是在剜他妹妹的魂靈。“嫦娥這才明白，為什么吳剛砍樹時總在夜里，為什么他左耳后的疤總在月光下泛著紅。原來玉帝罰他的，從來不是攪亂仙階，而是讓他親手傷害自己最疼愛的人。

吳剛被罰在桂樹下禁足百年，藤蔓像鎖鏈似的捆著他，只有每天子時能松綁一個時辰。嫦娥每天都會帶著桂花糕去看他，坐在樹影里聽他講從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