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時節(jié)，東湖大學的校園里正是一年里最美的時候。放眼望去，一條小河正帶著秋日薄薄的霧氣蜿蜒著向遠處延伸。河畔的石板小路旁，是一排已被秋意染成金黃的銀杏樹。潔白的教學樓與低矮的涼亭在湛藍的晴空下相映成趣。四下里，三三兩兩的學子漫步在校園中，正愜意地享受著學生時代的又一個秋季。

可對于畢業(yè)生們而言，緊張與躁動卻漸漸成為這個季節(jié)的底色。秋招、春招、實習、答辯……學生時代的最后時光，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突然就被這么多的任務悄悄填滿了。

正是中午，男生宿舍樓里靜悄悄的。

“咚咚咚……咚咚咚……”

一陣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響起。

“門沒鎖！”

江一用坐在桌前正修改著畢業(yè)論文。他頭也不抬地朝著門口喊了一聲。

“一用！你在干嗎呢！下午的招聘會你去不去啊？”

江一用從電腦屏幕前挪開眼，只見一個高高的男同學站在門口正望著自己。他腳踩一雙锃亮的黑色短靴，穿著一條黑色休閑褲，上身是一件灰色毛衣，外面套著一條褐色毛呢外套。猛一看，還以為是哪個劇組里跑出來的男主角。

“哇！老戴你這是……精神煥發(fā)呀！”江一用瞪大了眼睛，“你的頭發(fā)咋了……這是……做了個發(fā)型？”

“對，學校的南門出去，右手邊第一家理發(fā)店，理了個發(fā)順便修了修面，一共只要三十塊錢……你要不要也搞一個？”

“喲！三十塊，你老戴也開始破費了？”

江一用笑了起來。

來人是戴春雷，是江一用的同班同學。

當年，碩士統(tǒng)考入學的面試要在十二個學生中錄取兩個。江一用和戴春雷是最后的勝利者。由此，他們變成了東湖大學2015級金融班的同班同學。有過這一起戰(zhàn)斗的情誼，他們的關系自然非比尋常。午餐晚餐時，他們在食堂的閑聊話題常常包羅萬象：從NBA賽事，到教授安排的論文作業(yè)，再到班里的女同學，偶爾還會聊起當時面試時教授們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

戴春雷的能說會道的口才是在班里出了名的，他卻不時地會被江一用那出其不意的思考角度所折服。戴春雷那輛小電瓶車的后座，也成了江一用校內(nèi)上課和出行的專用座位。

時間一晃就到了現(xiàn)在的畢業(yè)季。他們?nèi)匀唤?jīng)常相互交流著找工作的種種故事和心得，儼然是個戰(zhàn)斗小組。

“不破費怎么行，我們可是金融專業(yè)啊！得有個精英的架勢吧！再說了，真能找個好工作，以后發(fā)了財，這點小投資算什么呀！”

戴春雷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顯然他對自己的造型要求比較高。

江一用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他的宿舍只有一個MBA的學長，但是平時又不來住宿。單間的生活常常讓他慵懶。他伸腿夠上掉在地上的拖鞋，晃到門口，近距離地打量起戴春雷的毛呢大衣。

“老戴，我聽說今天下午的招聘會不少是制造業(yè)企業(yè)，還有些外貿(mào)公司……感覺不是很對口啊。”

江一用說著拍了拍戴春雷的肩膀，那里有一些不易發(fā)覺的灰塵。

“有金融機構(gòu)的崗位嗎？專業(yè)對口一點的？”

“這次有啊！有農(nóng)業(yè)銀行和建設銀行的東湖市分行，還有本地的東湖銀行。”戴春雷說道，“柜臺、理財經(jīng)理，還有信用卡中心，一應俱全。”

他對著立在宿舍門口的鏡子仔細整理著發(fā)型。

“一用，我們要爭取過年前搞定工作，到年后時間就很緊迫了，銀行估計也會變少。”

東湖市是云海省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經(jīng)濟大市，制造業(yè)很發(fā)達，居民生活安穩(wěn)富足。有不少全國有名的金融機構(gòu)和大銀行在東湖都設立了分支機構(gòu)。東湖大學屬于“211”中的第一梯隊，號稱畢業(yè)生“收割機”的各大銀行，每年都是東湖大學校園招聘會的主角。四大行、股份制、城商行、農(nóng)商行紛紛會在秋天進駐校園。

在金融系，畢業(yè)生們要是沒參加過一兩場銀行的宣講會，或是沒投過一兩個銀行的簡歷，簡直會變成同學中的異類。

看著戴春雷全副武裝、志在必得的樣子，江一用卻有些茫然。秋季學期開學以來，找工作、投簡歷、安排面試就突然就變成了同學們排在第一位的任務。然而，宣講會沒少參加，擁擠的招聘會也沒少排隊，但面對著各大銀行在易拉寶、宣傳單、PPT上大號加粗的“理財經(jīng)理”“銷售專員”“柜臺綜合崗”，或是“客戶經(jīng)理”“信用卡中心經(jīng)理”的崗位，江一用總是會不由得迷茫起來。

“這些……就是金融專業(yè)學生們的最終去向嗎……”

他沒有引路人，也沒有什么超出常人的信息來源，一切只有靠自己摸索出來。

暑假時，他曾在一家銀行的支行實習，每天的任務是在大堂里幫客戶取號，引導一些客戶前往門邊的自助機器辦理業(yè)務，不要在柜臺前排太長的隊伍。這樣的工作日復一日，他反復說著同樣的臺詞，做著同樣的手勢，點著同樣的屏幕按鈕。他見過網(wǎng)點里四五十歲的老柜員，也見過剛來了一個星期，就被客戶大罵了兩次的大堂經(jīng)理，見得更多的，是背地里抱怨考核指標如何不切實際的理財經(jīng)理們。

面對龐大得如同鋼鐵巨獸一般的銀行體系，剛畢業(yè)的學生顯得如同一個小齒輪上的小螺絲釘一般渺小。

因為這段經(jīng)歷，江一用不想留在銀行，他覺得這樣的工作既心累又缺乏活力。自己如同是一個機器人一般，每天都重復著設定的動作。他婉拒了行長拋出的“在這個崗位上原地轉(zhuǎn)正”的橄欖枝，從差點上岸又撲騰進了畢業(yè)生的人海里。

“你想好了嗎？”

他記得當時的行長曾經(jīng)疑惑地問道：“這么多人都在擠破頭進銀行，就你這個站大堂的活都有不少人要來干，你為啥不愿意留下？”

“我想找找更能符合自己專業(yè)的工作……”當時的江一用很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你的專業(yè)是什么？不就是金融嗎？銀行還不對口？”

他記得行長最后憋出這么一句話，臉上帶著一些深深的困惑。

最近忙碌的間隙里，江一用還時常回憶起這段故事，也懷疑過自己當時的拒絕是對是錯。直到有一天，他又路過了曾經(jīng)自己實習的那家網(wǎng)點，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當時婉拒的崗位已經(jīng)被一位紅光滿面、兩鬢斑白、身著保安服的叔叔占領了。這位叔叔看起來年逾花甲，所干的工作與自己當時一模一樣。

到這時，他才付之一笑。

然而到了現(xiàn)在，眼看著秋招已經(jīng)到了后半段，江一用依然繞不開工作問題。自己到底要去哪？未來到底在何處？這許多的問號時常會在夜深人靜之時，變成一根根彎曲的藤蔓，悄悄爬上江一用的心頭，把他勒得胸口發(fā)悶。

戴春雷依舊對著鏡子，細細整理著領口。

“老戴啊，你覺得銀行的那些崗位適合我們嗎？我們既沒家里的資源，學歷又不上不下的，去銀行做柜臺或者銷售，你覺得靠譜嗎？”

江一用抬起手撓了撓額頭。面對紛繁的銀行崗位，他內(nèi)心又打起了鼓。

“唉！我們這金融專業(yè)，其實也沒學到什么厲害的東西。現(xiàn)在找起工作來……總覺得高不成低不就的……”

他拉開了凳子，一屁股坐了下來。鏡子里，氣宇軒昂的戴春雷與一旁滿臉困惑的江一用形成了小小的對比。

“老戴你說……到底什么是金融啊？就是去銀行坐柜臺，或者賣保險，或者去拉存款放貸款嗎？”

這話既像是在問老戴，也像是在問自己。

戴春雷愣了愣，不由得把目光從鏡子中挪開，瞥了一眼江一用，立馬又回過頭對著鏡子整理起了大衣的袖口與下擺。

“你啊……想得太多了吧！”他笑了起來，“金融，就是要找個金融機構(gòu)上班，然后掙錢，然后升官，再發(fā)財！就算是眼下的這些崗位，大家也早就擠破頭了……上一次我去的晚了半小時，東湖銀行的HR面前都堆起兩堆這么高的簡歷了。”

他伸手比畫了一下簡歷高度，哈哈地笑出了聲：“我們都是本地人，在家能搞定工作不是蠻好嘛……還省得去外地工作租房呢。”

確實，作為本地人，要是能在家找到個銀行的崗位安頓下來，的確是順理成章的。

“再說了！你不想想看，每年金融專業(yè)的分數(shù)都這么高，全國的高校里，金融系的學生人數(shù)總是排在前列。你不想想這些都是為啥？”

他對著鏡子，頭也不抬地自己回答起來。

“現(xiàn)在哪個專業(yè)比金融更吃香？哪個專業(yè)比金融更有性價比、更能掙大錢？還不是因為時代好嗎！金融的就業(yè)容易啊！”

他似乎終于完成了最后一顆紐扣的整理。

“時代好，隨便怎么樣都可以掙大錢。”他說道，“其他專業(yè)嘛，外表或許還光鮮，但是背后都在吃苦啊！只有金融專業(yè)，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乘著現(xiàn)在這個房地產(chǎn)大開發(fā)、基建投資大爆發(fā)的風口，賺容易的錢！”

“嗯……這倒是。”江一用點了點頭。

東湖市的城市規(guī)模也在這幾年迎來了大擴張。商業(yè)CBD的建設如火如荼。學校周圍，一棟棟摩天大樓也拔地而起，就連校門口也新修了高架橋、通了地鐵站。金融機構(gòu)的資金在這些項目中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時代的舞臺中央，顯然是金融業(yè)。

戴春雷繼續(xù)侃侃而談。

“你看看金融機構(gòu)，人人都在悶聲發(fā)大財！我們腳底下的這條東湖地鐵，可是幾百億甚至上千億的融資呀！光是利息就得多少！坐坐辦公室敲敲鍵盤就能年薪百萬，還有比這個更爽的專業(yè)了嗎！”

看著戴春雷興奮的神采，江一用微笑著應和了一下。

戴春雷終于完成了鏡子前的所有整理工作，興高采烈地掏出了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哎！差不多了，趕緊的！一起去吧！快點快點……”

他催促起江一用。

宿舍走廊里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不少同學穿著嶄新的黑色正裝、打著領帶，手里或是拿著透明文件袋，或是紙質(zhì)手提袋，隱約能看見藍底的兩寸證件照，那應該是一沓沓的個人簡歷。一時間，宿舍門外不寬敞的走道變得熱鬧了起來。

“江一用！你不去招聘會啊！”

“老戴，趕緊走啦！”

同學們路過江一用的門口，紛紛打起了招呼。

“江一用，趕緊，咱們走啦！”戴春雷又一次催促。

“行行行！你等我一下……”

江一用麻利地換上了一套上課時常穿的夾克衫牛仔褲，抄起放在桌上的一疊簡歷。

他不經(jīng)意地瞄了一眼宿舍門口的鏡子。鏡中的自己還是像一個趕著去上課的學生，和身邊已經(jīng)全副武裝的戴春雷的差異變得更明顯了。

“老戴，我剛剛真的以為你今天是去相親的。”

他一邊打趣兒，一邊砰地關上了門。

“哈哈哈！等工作落實好，咱們成了金融精英，也不是不可以順便去相一下……”

戴春雷笑了起來。

兩人嘻嘻哈哈著，一同擠進了向外涌動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