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烈。裴家大院青磚墻外的石獅子被雪裹得只剩個輪廓，朱漆大門上的“尚書第”匾額在風雪里透著沉厚，院里下人踩雪的腳步輕得像落雪，連咳嗽都捂著嘴——前廳的爭執(zhí)聲混著風雪飄來，誰都看得出主母正為三少爺?shù)氖滦臒?

十六歲的裴承宗站在廊下，指尖捏著西洋學堂的錄取文書，紙頁邊緣已被攥得發(fā)皺。這名額是他熬了無數(shù)個夜晚掙來的，也是把他帶大的老管家裴忠最盼的事。裴忠是先老太太在世時的管家，當年老太太見裴夫人對孿生的次子承宗不夠上心，便特意讓最穩(wěn)重的裴忠?guī)е?，教他讀書識字、為人處世。這些年，裴忠待他如親兒子，他自幼便喊他“忠伯”，兩人雖是主仆，卻情同父子，裴忠比誰都盼著他能靠這名額出去見見世面。

“二少爺，您別在這兒凍著了。”裴忠裹緊了身上的舊棉襖，快步走過來，聲音壓得極低，“前廳亂得很……三少爺方才在茶樓撞見巡撫家公子刁難掌柜，他性子急，忍不住上前理論，推搡間對方拔刀要刺他，他情急之下奪刀格擋，沒成想劃傷了人家胳膊?！?

裴承宗心里一緊。他這弟弟佑宗，雖被母親寵得有些嬌縱，心腸卻不壞，就是天生脾氣急，遇著不公事容易沖動，為此沒少惹禍。

正說著，裴夫人的貼身管家陳管家快步從月亮門過來，臉上帶著慣有的嚴肅，見了裴承宗也沒多禮，只揚聲道：“二少爺，夫人叫您去前廳?！闭Z氣里沒什么溫度，顯然是把三少爺闖禍的火氣也帶了過來。

裴承宗跟著陳管家往里走，剛到前廳門口，就見大哥裴續(xù)宗正站在母親身邊勸說：“娘，您先消消氣，這事總有辦法解決，別嚇著三弟?！迸崂m(xù)宗性子溫和，處事穩(wěn)重，自父親早逝后，便默默替長房分擔著家里的事，是府里公認的長兄模樣。他見裴承宗進來，眼神動了動，帶著幾分無奈。

廳內(nèi)，裴佑宗紅著眼圈跪在一旁，胳膊上還纏著紗布，臉上又愧又急：“娘，是我不好，不該沖動……”旁邊站著的是佑宗的另一個小廝，低著頭不敢說話，而李富——那個總愛煽風點火的奴才，此刻正縮在角落，假裝整理茶具，眼角卻偷瞟著廳內(nèi)動靜。

裴夫人見了裴承宗，眼神立刻冷了下來，指著桌上的西洋學堂錄取文書：“承宗，你這名額讓給你弟弟吧。他去西洋避禍，正好也能學點東西，總比在這兒惹事強?！闭Z氣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仿佛這名額本就該屬于佑宗。

裴承宗攥緊了文書，指節(jié)泛白。他想起無數(shù)個挑燈夜讀的夜晚，想起忠伯捧著這名額時激動的眼神，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啞聲問：“娘，這名額是我憑本事考來的，憑什么要讓……”

“什么你的我的？他是你親弟弟！”裴夫人厲聲打斷他，“你父親走得早，我拉扯你們兄弟三個容易嗎？他要是真進了衙門，我們裴家的臉面往哪兒擱？你做哥哥的，就該讓著弟弟！”

“娘，”裴續(xù)宗連忙上前打圓場，語氣溫和卻帶著堅持，“二弟這名額來得不易，是他苦讀換來的。三弟的事，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比如托世交長輩說情，或是送三弟去江南外祖家避一陣，未必非要占二弟的名額?！?

裴夫人卻不聽：“說情？巡撫大人放話了，這事必須給個‘交代’！去江南哪有去西洋穩(wěn)妥？續(xù)宗你別管，這事就這么定了！”她轉(zhuǎn)頭冷眼看向裴承宗，“你到底讓不讓？”

裴佑宗也急了，拉著母親的袖子：“娘，不能要二哥的名額！我自己闖的禍自己擔！”可他性子急，嘴笨，翻來覆去也說不出幾句整話。

裴承宗看著眼前這一幕，心里像被風雪凍住了。想起八年前八歲時，因為自己的弟弟佑宗貪玩，跑到冰面上追蝴蝶，卻不慎掉進冰窟窿，自己為了救他，也差點掉進去，卻被記恨他的下人李富誣陷給裴夫人說是自己把佑總推到冰窟窿的，因此被母親責罰，自此以后便更不受疼愛，經(jīng)常因弟弟犯錯而替其受罰，而弟弟佑宗經(jīng)此事后落下病根，身體不好，便更被母親疼愛，犯錯都是二哥替其受罰，八年前冰窟救弟反被誣陷的寒意，此刻又從骨頭縫里滲出來。他望著母親理所當然的臉，望著角落里李富那抹隱晦的得意，再看看大哥欲言又止的無奈，忽然覺得一陣心冷。

沒等他說話，裴夫人已讓陳管家去收拾行李，嘴里還念叨著：“就這么定了，明日就讓紹宗動身，讓忠仆跟著伺候，仔細照料著，多帶點銀票，再去金庫里挑幾箱成色好的金條做盤纏?！蓖耆珱]再看他一眼。

裴承宗默默退出前廳，外面的雪還在下，落在臉上冰涼刺骨。他走到忠伯的小院，見老管家正坐在燈下縫補他的舊棉襖，桌上還溫著他愛喝的姜茶。

“忠伯……”他聲音發(fā)啞，說不出后面的話。

裴忠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匣子：“二少爺，這是先老太太臨終前給您留的，說若是哪天在府里受了委屈，就拿著這個遠走高飛，去尋自己的活路?！贝蜷_匣子，里面是幾張銀票，還有一封信，字跡是老太太熟悉的溫潤：“吾孫承宗，當有廣闊天地，不必困于方寸屋檐?！?

那晚，裴承宗徹夜未眠。天快亮時，他揣好老太太留下的銀票和信，最后看了一眼忠伯的窗戶——燈還亮著，想必老管家也一夜沒睡。他沒去告別，怕忍不住落淚。

推開裴家厚重的側(cè)門，風雪瞬間裹住了他單薄的身影。他沒有回頭，一步步走進漫天風雪里，將那座困住他十六年的宅院，連同母親的偏心、李富的嘴臉、還有那個被奪走的名額，都拋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