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是干的。

像砂紙一樣刮過黑山鎮(zhèn)低矮、歪斜的土坯房，卷起漫天黃塵，撲打在每一張枯槁的臉上。天空是渾濁的灰黃色，太陽像一枚燒紅的銅錢，吝嗇地懸著，烤得大地龜裂，裂縫如同干渴的巨獸張開的嘴。

李默蹲在自家那扇快要散架的破木門前，手里捧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幾片枯黃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菜葉子漂浮在上面，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餿味。這是他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唯一的食物。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沒有立刻喝。目光越過低矮的土墻，落在鎮(zhèn)子中央那條唯一的主路上。路兩邊，或坐或臥著幾個身影，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或者干脆閉著眼，胸膛微弱的起伏證明他們還活著。

空氣里彌漫著絕望和塵土的味道。

“默娃子，快…快吃…”屋里傳來母親虛弱的聲音，帶著撕心裂肺的咳嗽。

李默應(yīng)了一聲，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糊糊寡淡無味，劃過喉嚨時帶著粗糙的顆粒感，根本壓不住胃里火燒火燎的饑餓。他頓了頓，又倒回碗里一小半，起身走進昏暗的屋里。

土炕上，母親蜷縮在薄薄的、打滿補丁的破被里，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父親在一個月前進山找吃的，再也沒回來。如今，這個家只剩下他和病重的母親相依為命。

“娘，我吃過了，您多吃點。”李默把碗遞到母親嘴邊，聲音刻意放得輕松。

母親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心疼，也有無法言說的悲哀。她顫抖著抬起枯瘦的手，只抿了一小口，就推開了碗。“娘不餓…你…你正長身體…”

李默沒說話，固執(zhí)地又喂了一口。他知道，母親在硬撐。

就在這時，鎮(zhèn)子?xùn)|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夾雜著幾聲凄厲的哭喊和粗野的呵斥。

李默心里一緊，放下碗：“娘，我出去看看。”

他快步走出屋子，循著聲音望去。只見幾個穿著黑色短褂、膀大腰圓的漢子，正粗暴地從一個老婦人懷里搶奪著什么。老婦人死死抱著一個粗布包裹，哭喊著：“求求你們！這是最后一點糧種了！沒了它，明年…明年我們拿什么活啊！”

“滾開！老不死的！”為首一個臉上有疤的漢子一腳踹在老婦人身上，將她踹倒在地，包裹也被輕易奪走。“黑山幫的規(guī)矩，交不上例錢，就拿東西抵！這點破糧種，算便宜你了！”

疤臉漢子掂量了一下包裹，隨手扔給身后的手下，目光掃過周圍噤若寒蟬的鎮(zhèn)民，獰笑道：“都給我聽好了！三天！最后三天！交不上例錢的，別怪老子心狠手辣！到時候，賣兒賣女，還是拿命抵，你們自己選！”

說完，他帶著手下?lián)P長而去，留下老婦人趴在地上，絕望地捶打著干裂的土地，哭聲嘶啞，如同瀕死的野獸。

李默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黑山幫，鎮(zhèn)上的毒瘤。這所謂的“例錢”，不過是他們巧立名目的盤剝。往年收成尚可時，大家還能勉強應(yīng)付。可今年大旱，顆粒無收，連樹皮草根都快被挖光了，哪還有余糧交錢？

他認得那老婦人，是鎮(zhèn)西頭的張婆婆，兒子前年進山被妖獸吃了，就剩她孤苦伶仃一個。那點糧種，恐怕是她最后的希望。

李默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和無力感。他快步走過去，蹲下身，想扶起張婆婆。

“婆婆…”

張婆婆抬起淚眼模糊的臉，看到是李默，哭聲更悲切了：“默娃子…我的種…我的糧種啊…沒了它…我這把老骨頭…還活個什么勁啊…”

李默喉嚨發(fā)堵，說不出安慰的話。他只能用力將瘦弱的老人攙扶起來，拍掉她身上的塵土。他能感覺到老人身體的顫抖和冰冷。

“婆婆，先回家…”李默低聲說，聲音有些沙啞。

就在這時，一陣更嘈雜、更驚慌的聲音從鎮(zhèn)口方向傳來。

“死人！死人了！”

“是…是進山的那批人！”

人群騷動起來，紛紛涌向鎮(zhèn)口。李默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他。他扶著張婆婆站穩(wěn)，說了句“您先回去”，便拔腿向鎮(zhèn)口跑去。

鎮(zhèn)口那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樹下，圍滿了人。人群中央的空地上，躺著幾具…或者說，是幾塊勉強能辨認出人形的殘骸。

血肉模糊，肢體殘缺不全。破碎的衣物被暗紅色的血浸透，又被塵土染成污濁的褐色。濃烈的血腥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沖得人幾欲作嘔。

李默擠進人群，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他強忍著，目光死死盯著其中一具殘骸旁散落的一小截東西——那是一個磨得發(fā)亮的銅煙鍋頭，他再熟悉不過！

那是他父親李大山的東西！

嗡的一聲，李默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他踉蹌一步，死死盯著那截?zé)熷侇^，眼睛瞬間布滿血絲。父親…父親真的…回不來了？

“是…是仙師老爺…”旁邊一個目睹了慘狀歸來的漢子，臉色慘白，牙齒打顫地說道，“他們在山里…好像…好像是為了搶一株什么草…仙師老爺一揮手…那光…那光碰著的人…就…就炸開了…”

仙師！

這兩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李默的心臟。又是那些高高在上，視凡人如螻蟻的修真者！為了區(qū)區(qū)一株靈草，就隨手滅殺了一整隊進山找活路的鄉(xiāng)親！

憤怒、悲傷、恐懼、還有那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李默淹沒。他死死咬著牙，牙齦都滲出血腥味，才沒讓自己崩潰地吼出來。

他抬起頭，望向那灰黃色的、令人窒息的天穹。這就是凡塵界？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弱肉強食，命如草芥。那些所謂的“仙”，帶來的不是福澤，而是更深的絕望和死亡！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貼身掛著的一個東西——那是一顆灰撲撲、毫不起眼的石珠，是他從未謀面的爺爺留下的唯一遺物。粗糙的觸感傳來，帶著一絲冰涼。

就在這時，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忽然從石珠接觸的皮膚處傳來，如同寒冬里呵出的一口白氣，轉(zhuǎn)瞬即逝。

李默一愣，以為是錯覺。他低頭看了看那顆石珠，依舊灰暗無光。

再抬頭時，他看到張婆婆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正看著地上的慘狀，老淚縱橫，嘴里喃喃著：“造孽啊…造孽…”

李默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他走到張婆婆身邊，沉默地扶住她顫抖得更厲害的身體。他能做的，只有這個。

風(fēng)，還在刮著，卷起地上的塵土，也卷走了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卻卷不走彌漫在整個黑山鎮(zhèn)上空的死寂和絕望。

李默扶著張婆婆，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回走。他的背影在昏黃的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執(zhí)拗。

活下去。

無論如何，先活下去。

他握緊了胸前的石珠，那絲微弱的暖意，仿佛成了這片絕望焦土上，唯一一點不真切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