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覺得，打印機吞吐紙張的嘶嘶聲，像極了她生命被一點點抽干的嘆息。每一次重復單調的循環，都帶走一絲她對生活的微弱熱情，吐出更深的疲憊和麻木。

“林晚！這份報表怎么回事？數據對不上！這么點小事都做不好，公司請你來是吃干飯的嗎？”

主管王磊的咆哮聲隔著磨砂玻璃都能震得人耳膜發癢，他毫不客氣地將一疊文件摔在她桌上，飛起的紙頁邊緣甚至刮過了她的臉頰，帶來一絲細微的刺痛。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她低垂的眼睫上。

辦公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其他同事投來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一瞥，隨即又迅速低下頭，鍵盤敲擊聲變得更加密集，生怕引火燒身。在這家規模不大、管理混亂卻等級森嚴的小公司里，明哲保身是每個人的必修課。

林晚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指甲無意識地掐進掌心，帶來一點清晰的痛感，讓她勉強維持住鎮定。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盡管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動：“王主管，這份數據是市場部李姐那邊剛提交上來的原始資料，我剛剛接收，還沒來得及核對……”

“沒核對就敢往上報？你的責任心呢！你的職業素養呢！”王磊根本不聽解釋，肥胖的手指幾乎戳到她的鼻尖，聲音又拔高了一個度，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蠻橫，“重新做！下班前我要看到準確無誤的報告放在我桌上！做不完，你就自己抱著東西去人事部解釋！”

說完，他冷哼一聲，像一頭得勝的河馬，扭著肥胖的腰肢，砰地一聲甩上了自己辦公室的門。

旁邊工位的小張這才敢探過頭，壓低聲音急急地說：“晚晚，別往心里去，他剛被大老板批了，正找茬撒氣呢。那數據明明是李姐急著要表現，把沒校驗的原始數據直接塞給你讓你整理的，出了事她倒躲得快……”

“沒事。”林晚打斷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蒼白笑容，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我重新做就是了。”

她知道小張說的是事實。李姐是公司的老油條，最擅長搶功和甩鍋。但她更知道，在這家公司，解釋就是頂嘴，委屈就是無能。她這個實習生轉正沒多久、毫無背景的軟柿子，天生就是用來背鍋和承受怒火的。結果至上，而她的過程，無人在意。

她默默地將散落的文件一頁頁整理好，順序整齊，邊角對齊，仿佛通過這種機械的重復能安撫內心翻涌的酸澀和屈辱。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已經快下午一點。胃里傳來一陣輕微的、熟悉的抽搐感。

午餐時間到了。

周圍的同事結伴外出，討論著新開的麻辣香鍋或者樓下那家新推出的輕食套餐，說笑聲漸漸遠去，辦公室里很快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她，和角落里那臺永遠嗡嗡作響的老舊電腦主機。

她從抽屜最里層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飯盒，里面是昨晚剩下的白米飯，上面鋪著幾根寡淡的、幾乎看不到油星的青菜和零星幾點小小的肉沫。放進微波爐加熱后，散發出一種黏膩溫吞的、讓人毫無食欲的氣息。

這頓飯，成本嚴格控制在五塊錢以內。能省一點是一點，她需要錢，非常非常需要。每一分錢都可能在她那個“家”里，變成弟弟腳上的一雙新球鞋，或者父母牌桌上的一次輸贏，唯獨不會是她自己的希望。

傍晚六點，擁擠悶熱的公交車像塞滿了沙丁魚的罐頭，緩慢地在這座光鮮亮麗城市的血管里蠕動。林晚緊緊抓著頭頂冰涼的拉環，身體隨著車廂的每一次啟動和剎車而無力地搖晃。

窗外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勾勒出高樓大廈冰冷的輪廓，奢侈品櫥窗里射出的光芒璀璨奪目，卻與她隔著一層模糊不清的、布滿指紋和灰塵的玻璃。那些繁華與喧囂與她無關，她只盼著能早點回到那個租來的、僅有十平米卻能讓她獲得片刻喘息的小窩。

用冰冷的鑰匙擰開房門，一股獨屬于老破小出租屋的、混合著灰塵和陳舊木頭的氣味撲面而來。她甩掉磨得腳后跟生疼的舊皮鞋，甚至沒力氣把背包放好，就直接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靠著床沿，閉上了干澀的眼睛。

只想放空幾分鐘，就那么幾分鐘……

然而，就像地獄里最準時的鬧鐘，手機尖銳的鈴聲猝然炸響，打破了這來之不易的、短暫的寧靜。

屏幕上跳動著的“媽媽”兩個字，像一道催命符，讓林晚的心下意識猛地一沉，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恐懼感瞬間攫住了她，比面對主管的怒吼時更甚。

她盯著那兩個字，直到鈴聲快要斷掉的前一秒，才像是被無形的線操控著，按下了接聽鍵。

“晚晚啊，下班了吧？”母親高亢而直接的嗓音穿透聽筒，沒有尋常母親對兒女的關切和寒暄，永遠直奔主題，“這個月的工資發了吧？我算著日子就是今天。”

“嗯，剛發。”林晚的聲音有些干澀，像被砂紙磨過。地板上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衣物滲進來，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正好！趕緊給你弟轉三千塊錢過來！”母親的語氣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絲迫不及待的催促，“你弟看中了那款新出的什么游戲手機，叫什么……哦對，遙遙領先！同學們都有，就他沒有，回來鬧半天了！男孩子嘛，在外面不能丟了面子，讓人看不起！”

三千塊……

林晚眼前黑了一下。她一個月拼死累活，忍受主管的刁難同事的排擠，拿到手也不過七千出頭。付掉一千五的房租、水電、交通、伙食……她原本想著這個月咬咬牙，或許能勉強存下幾百塊，以備不時之需……

“媽，我……”她喉嚨發緊，試圖掙扎一下，聲音微弱得像蚊蚋，“我最近手頭也有點緊，房租剛交，這個月……”

話沒說完就被對面不耐煩地打斷，語氣瞬間變得尖利：“你有什么緊的？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又不用你養家糊口，每個月工資自己花銷還不夠？你怎么那么能敗家呢！你弟可是咱家的希望，是頂梁柱！他高興了比什么都強！快點啊，別磨蹭，你弟等著付款下單呢！耽誤了他的事你負得起責嗎？”

電話那頭隱約傳來弟弟林強不滿的嘟囔聲和激烈的游戲背景音效，像是在佐證母親的急切。

不等林晚再有任何回應，母親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種吩咐保姆去樓下買瓶醬油般的隨意口吻補充道：“哦對了，下星期你爸有個老同學的兒子結婚，得隨份子錢，不多，你再準備一千塊，周末回家一起帶回來。好了不說了，鍋里還燉著給你弟的排骨湯呢，火不能斷，記得轉錢！快點！”

“嘟…嘟…嘟…”

忙音響起，干脆利落，斬斷了林晚所有未出口的艱難和委屈。

她握著手機，僵硬地保持著接聽的姿勢，一動不動。狹小的房間仿佛變得更加逼仄，空氣稀薄得讓人呼吸困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沉重的鐵銹味。

恰在此時，手機屏幕再次亮起，是一條銀行入賬短信冰冷的藍色光暈。

【**您尾號xxxx賬戶xx月xx日收入人民幣7，3xx.xx元，余額7，4xx.xx元。**】

那串剛剛到賬的數字，還帶著一絲虛幻的、微弱的溫度。

林晚死死地盯著那串數字，像是要把它烙進瞳孔里。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點開了那個綠色的轉賬APP圖標。

輸入收款人——林強。

輸入金額：3000.00。

輸入密碼：……

指尖懸在“確認”按鈕上，停頓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

最終，重重落下。

【**轉賬成功！**】

幾乎就在下一秒，又一條短信迫不及待地彈了出來，像一聲冷酷的嘲笑：

【**您尾號xxxx賬戶支出人民幣3，000.00元，余額4，4xx.xx元。**】

屏幕冷白的光映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映出眼底深藏的、近乎絕望的麻木與空洞。

四千四百多塊。要支撐她接下來將近一個月的生活，還要預留出母親剛剛輕描淡寫追加的那“一千塊”份子錢。

胃里那點廉價冰冷的午飯開始翻江倒海地泛著酸水，直沖喉嚨。

她猛地丟掉手機，像扔掉一塊燒紅的烙鐵。身體沿著床沿無力地滑落到冰冷的地板上，蜷縮起來，用膝蓋緊緊頂住絞痛的胃部，把臉深深埋進臂彎里。

窗外，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霓虹閃爍，引擎轟鳴，喧囂而繁華，充滿了無限的活力和可能。

而屋內，只剩下無聲的窒息，沉甸甸地、嚴絲合縫地壓在一個剛剛二十三歲的女孩瘦弱的脊背上，冰冷，黑暗，看不到一絲盡頭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