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草莓三明治的拋物線
正午的驕陽,滾燙如熔化的黃金,潑墨般傾瀉在A大食堂前寬敞的廣場上。空氣里彌漫著剛出鍋的飯菜香、年輕軀體蒸騰的汗息,以及一種名為青春的無處安放的躁動。人聲鼎沸,三五成群的學生們笑鬧著,步履匆匆,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陽光下沸騰,只有他,像一粒被陽光遺忘的塵埃,蜷縮在喧囂邊緣的角落。
菊霸縮著脖子,幾乎要將整個人縮進那件洗得發白的舊T恤里。他緊緊攥著一個透明的塑料飯盒,盒壁因為溫差凝結出細密的水珠,匯聚成小溪淌下,冰涼地滲透他廉價牛仔褲的布料,濕嗒嗒地貼著腿,如同他此刻沉重到難以言喻的心情。
盒子里,是他花了整整三個小時的傾心之作——草莓三明治。進口的全麥面包片,細膩蓬松;清晨去早市精挑細選、飽滿艷紅的新鮮草莓;以及昨夜小心翼翼親手打發的淡奶油,雪白輕盈,如同捧在手心不敢呼吸的云朵。他想著她去年野餐時驚喜的笑容,想著她瞇著眼睛說“菊霸,你做的三明治比甜品店的還好吃呢”時的明亮模樣。那個瞬間,她唇角的笑意似乎比盒子里最甜的草莓醬還要馥郁誘人。為此,他傾注了所有笨拙的真心。
然而此刻,這盒承載著他滾燙期望與隱秘情愫的三明治,卻重若千鈞。廣場另一端的喧嘩像潮水般向兩邊分開,驚喜歡呼聲如同被無形的刀劈開——“唐學長來了!”無需回頭,菊霸就知道是誰。那是一種光憑名字就足以改變空間氣場的存在。
唐標緩步走來,正午的熾烈陽光為他周身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邊,連空氣中浮動的微塵都為他閃耀。簡約的淺灰色西裝,內搭純白的柔軟T恤,恰到好處地露出形狀漂亮的鎖骨線條,慵懶又倨傲。限量款的AJ球鞋隨著他的步伐無聲碾過地面,昂貴玫瑰金色耳機掛在頸間,反射著冰冷的光。他是這片校園的焦點,是天生就該被仰望的存在。他的目光從容而淡漠地掃視過眼前瞬間安靜下來的人群,那眼神如同巡視自己領土的年輕君王,漫不經心,卻帶著一種無言的壓迫感。目光的軌跡,似乎在他躲藏的角落微微頓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旋即又輕飄飄地移開,落在食堂出口那扇旋轉玻璃門上。
門恰在此時旋轉起來,如同舞臺的序幕。劉曉詩走了出來,一襲剪裁簡單的白色連衣裙,將她襯得如同初綻的睡蓮。陽光仿佛為她量身定做,穿透稀疏的云層,柔和地籠罩在她身上,鑲出一道流動的光暈。她抬手,隨意又無比自然地撩起耳邊散落的一縷發絲,這個動作引得周圍無數男生屏息凝神。唐標嘴角揚起恰到好處的弧度,迎上前,遞上一杯覆滿水珠的星巴克冰美式,聲音不高,卻足以讓近處的人聽清:“雙份糖,知道你怕苦。”
她的臉頰飛起兩抹淡淡的紅霞,接過咖啡,低頭抿唇一笑。兩人并立,陽光將他們切割成明暗分明的剪影,美好得不真實,宛如偶像劇海報中被截取的完美瞬間,凝固了所有艷羨的目光。
這一幕像一根淬毒的針,精準地扎進菊霸的心臟。心臟倏地漏跳一拍,接著是更為慌亂急促的鼓點。一股無法言喻的勇氣,裹挾著長久壓抑的渴望與不甘,沖破了他幾乎被凍結的喉嚨,一聲微弱的“曉詩…”脫口而出。
然而,這聲呼喚輕得像塵埃落入深潭,瞬間就被廣場上重新泛起的嘈雜聲浪淹沒得無影無蹤。唐標那雙銳利的眼睛,卻在嘈雜中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絲微瀾,方向正是菊霸所在的角落。
一抹玩味而冰冷的笑意,在唐標嘴角若有若無地勾起。他沒有動,甚至沒有看過去,只是側頭對緊隨其后的一個染著黃毛的跟班,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角落。黃毛立刻心領神會,清了清嗓子,突兀地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不適的夸張:“哎——都安靜!安靜!讓我們看看角落那位朋友想干嘛?喊誰呢這是?”
瞬間,如同被無形的開關操控,廣場上絕大部分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唰”地集中在了菊霸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毫不掩飾的驚訝、好奇,更多的是無聲的審視和一絲看好戲的冷漠。菊霸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血直沖頭頂,耳朵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他能感覺到自己握著飯盒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輕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注視下,菊霸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撞碎肋骨。他把頭埋得更低,盯著自己那雙廉價的開膠人字拖,舊塑料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的不自量力。每一步挪動都沉重無比,拖沓在光滑地磚上的聲音在死寂中異常刺耳。他不敢抬頭,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壓得他脊椎生疼。
終于,他挪到了距離劉曉詩和唐標兩步遠的地方。唐標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臂彎微微張開,姿態放松又帶著無形的占有性。菊霸鼓起殘存的最后一絲勇氣,顫抖著手臂,將那個被水珠浸得濕漉漉、略顯寒酸的塑料飯盒,笨拙地朝劉曉詩遞了過去。塑料盒子上,一張有些褪色、畫著簡單笑臉的貼紙格外醒目——那是去年秋天,學校文藝部搞義賣,劉曉詩笑嘻嘻地貼在他課本上的。他一直小心翼翼保存著,這次,特意把它貼在了禮物盒上。
劉曉詩顯然愣住了,澄澈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無措。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個簡陋的飯盒上,然后死死地定在了那張老舊的笑臉貼紙上。她的睫毛快速顫動了幾下,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手中那杯星巴克塑料杯身——杯身上,正貼著另一個精致的金色玫瑰貼紙,那是唐標剛才送給她的。冰冷的塑料杯壁,玫瑰貼紙的邊緣有點割手。她的眼神開始閃爍游移,像一只受驚的小鹿,緊張地瞥向身邊的唐標,又飛快地掃過菊霸漲紅的臉。嘴唇微微翕動,最終卻只是深深地低下頭,避開了菊霸眼中燃燒的卑微期待,用力吸了一口手中的冰美式,仿佛那苦澀能麻痹此刻的心慌。
“哈!”黃毛發出一聲爆笑,夸張地指著飯盒,“我沒看錯吧?這位‘菊霸’同學,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寶貝疙瘩啊?這破盒子…別是哪個垃圾桶里撿來的吧?還特意貼個紙?真夠…懷舊的哈!”他的笑聲像一把鑿子,鑿開了寂靜,緊接著,人群中爆發出更響亮的哄笑、交頭接耳的議論和毫不留情的奚落。
“噗,這是要送吃的?就這包裝?不怕曉詩女神吃了拉肚子啊?”“哪來的勇氣啊!梁靜茹也給不了這么多吧?”“嘖嘖嘖,又窮又土還想追女神?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年度最佳笑話!”
羞辱的浪潮洶涌而至,淹沒著菊霸殘存的自尊。他的血液像被瞬間抽干凝固,臉色由通紅變得慘白。整個世界的聲音變得模糊、混沌,唯獨視線死死釘在劉曉詩身上。她始終低著頭,長長的頭發垂落,遮住了她的臉和表情。她能認出那張貼紙嗎?她記得…她承諾過那個好吃的味道嗎?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空白里,菊霸眼睜睜看著黃毛那雙帶著鄙夷的手,猛然伸了過來,蠻橫地一把抓走了他手中的飯盒。
“喲!還藏著掖著?讓哥幾個開開眼,是什么好東西值得您老蹲這兒獻寶啊?”黃毛故意拖長了油膩的腔調,臉上的譏笑毫不掩飾。
他粗糙的手指猛地掀開濕噠噠的塑料盒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有片刻的凝滯。
預想中的簡陋破敗并未出現。眼前的三明治安靜地躺在盒中,鮮艷欲滴的紅色草莓片被精心切成了薄片,整齊地鑲嵌在潔白的奶油裱花之間,宛如雪地里盛開的花圃。淡奶油被打發得極為細膩,堆疊出完美的弧度和紋理,每一個細節都訴說著制作者耗費的心力和笨拙的虔誠。即使在簡陋的盒子里,這小小的食物也美得堪稱一件藝術品,與周圍粗鄙的嘲諷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原本喧鬧的哄笑聲不自覺地低下去了一些。
然而,這份短暫無聲的震撼僅僅持續了不到一秒。黃毛臉上的驚訝瞬間轉化為一種更深的、被冒犯似的輕蔑。他夸張地撇了撇嘴,鼻孔里哼出冷氣:“切!就這?費這老大勁兒,還以為是鑲金的呢!白不啦嘰紅了吧唧的,看著就膩歪!”他高高揚起手臂,塑料盒子在他手中被捏得變形。“這種垃圾,就該待在它該待的地方——”
伴隨著他刻薄的話語,那盒凝聚了菊霸三個小時心血的三明治,在空中劃過一道短暫而絕望的拋物線,“啪嗒”一聲,穩穩地落入了幾步開外的綠色大垃圾桶深處。塑料盒子在桶里彈跳了一下,蓋子飛開。幾片鮮紅的草莓和一大團蓬松潔白的奶油飛濺出來,沾染在垃圾桶內骯臟的壁上和邊緣,如同觸目驚心的血跡。
同時,一張從掀開的盒蓋內側被震落的粉色心形便利貼,打著旋兒,慢悠悠地飄落下來。正面朝上,上面是菊霸用盡力氣、一筆一畫寫下的稚拙字跡:“希望你今天也有好心情^_^”。在字跡旁邊,他還畫了幾顆歪歪扭扭的小星星。此刻,這張寄托著他所有純真祈愿的小紙片,不偏不倚,正好蓋在了一攤濺落的、艷紅如血的草莓醬汁上。那顆涂了金色熒光筆特意描邊的小星星,瞬間被醬汁浸透,紅得刺眼,唯那圈金邊仍在浸漬下隱約地掙扎著閃爍,像淤泥中未曾完全熄滅的炭火。
“臥槽!太絕了!垃圾歸垃圾桶,天經地義!”“絕配!以后叫你‘桶哥’得了!‘菊霸’太抬舉你了!”“沒點自知之明,廢物點心就別出來污染空氣了,看著都糟心!”“桶哥!桶哥!桶哥!”有人在喊,有人隨聲附和,嘲笑聲再次掀起高潮,比之前更加惡毒,更加肆無忌憚。
菊霸渾身冰冷,大腦一片轟鳴的空白。他甚至聽不清那些具體惡毒的字眼,只覺得那些扭曲的面孔和刺耳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刮過神經。只有眼睛,死死地、一動不動地盯著垃圾桶口。他看不到三明治,只能隱約看到那張被草莓醬染紅的便利貼,和那一點點,如同幻覺般的、倔強未滅的金色星邊。那是他用涂改液精心涂了底色,反復描摹了好多遍,在燈下能看到細小亮粉的星星啊…為了這張便利貼,他寫廢了不知道多少張紙,才挑出來這張覺得最干凈的…
“行了。”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不高,卻輕易地壓過了所有的嘈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
唐標臉上甚至看不到一絲剛才的譏嘲,表情平淡得像是在點評天氣。他仿佛只是看了一場微不足道的鬧劇,順手攬過旁邊有些僵硬的劉曉詩的肩膀,動作自然流暢。“適可而止。電影要開場了,我們走。”
人群如摩西分開紅海般自動讓開道路,目送著這對天作之合的璧人離去。經過垃圾桶時,唐標腳上那雙锃亮的限量版AJ球鞋,看似無意地蹭過綠色的桶壁。“咣!”沉悶的一響在寂靜中異常清晰。唐標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仿佛踢到的只是一塊無關緊要的路邊石子,步伐沒有絲毫停頓。劉曉詩被他半攬著,身體微微有些僵硬,最終也沒有回頭。
人群漸漸散開,議論著,嬉笑著,朝著各自的方向離去。剛才上演慘劇的廣場中心很快恢復了流動,新的人涌向食堂,舊的歡笑填補了空白。陽光依舊燦爛地傾瀉著,熔金滿地,仿佛剛才的冰風暴從未發生。
菊霸站在原地,像一個被遺棄在熱鬧邊緣的道具。廣場巨大的喧囂重新將他包圍,卻又似乎與他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也感覺不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刺痛。陽光照在他身上,卻沒有一絲暖意。巨大的屈辱、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種難以承受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黑色潮水,徹底淹沒了他。只有那雙眼睛,視線依然固執地、茫然地鎖定在垃圾桶的方向,像被磁石吸住。
許久,久到腿腳麻木失去知覺。久到那顆被醬汁染紅的粉色便利貼,在風干的醬漬中微微蜷曲起了邊角。
終于,他動了。
像一個生銹的木偶,他拖動著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個巨大、沉默的綠色垃圾桶。劣質人字拖底摩擦著光潔的地面,發出沙啞難聽的“嚓啦…嚓啦…”聲,在熱鬧的背景音里微弱又刺耳。
他停在垃圾桶旁。里面,食物的殘渣、丟棄的包裝、煙蒂、果皮……混合成一股復雜難聞的氣味沖入鼻腔。他彎下腰,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伸出手。沾著污漬和不明穢物的指尖,顫抖著從一堆冰冷的垃圾中,準確無誤地抓住了那個變形的、沾滿了油膩和草莓醬漬的透明塑料飯盒蓋子。蓋子邊緣那顆褪色的笑臉貼紙,在污穢中依然清晰可見。
他直起身,手里緊緊攥著這個傷痕累累、骯臟不堪的蓋子。殘留的冰涼粘膩的草莓醬汁不可避免地沾滿了他的手指,那抹黏稠艷麗的紅色,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蔓延開來,觸目驚心,如未干的血跡。
他的視線垂落到飯盒蓋上。在凌亂的醬汁污痕之下,那張被拋棄的心形便利貼正貼在那里。它幾乎被深紅的草莓醬完全浸透、暈染開,稚拙的字跡模糊不清,變成了骯臟的一片紅褐色。曾經畫在旁邊歪扭的小星星,也被醬汁包裹,面目全非。
只有一點,頑強地穿透了這層污濁。
是那顆星星用金色熒光筆描出的細邊。醬汁凝固后,那圈纖細的金邊,如同黑暗中殘留的最后一點火星,無比清晰地凸顯出來。午后的陽光斜射過來,正巧落在那微弱的金邊上,讓它猛然閃亮了一下,刺痛了菊霸干澀的眼睛。
一種陌生的、滾燙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心臟的冰層,洶涌奔流,燒灼著他的四肢百骸。
他抬起頭,視線越過沸騰著無知無覺快樂的人潮,看向那兩人早已消失的、通往校外的方向。干裂的嘴唇輕輕嚅動著,一個聲音,極其微弱,混在鼎沸的人聲里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淀下來的力量,從他胸腔深處擠出:
“總有一天……”
“……我會用我的光,把你們的眼睛……全部點亮。”
太陽懸在當空,放射著灼熱耀眼的光。廣場上,喧囂依舊,人潮涌動,笑語喧天。沒有人聽見角落里那個塵埃般少年的獨語,也沒有人留意一個垃圾桶蓋上,那顆沾滿污垢的星星,那一圈細細的金邊,正在微風里極其微弱地、倔強地反射著陽光,輕輕晃動,像是無聲的、不屈的證言。
而在這個無人看見的角落,一種名為不甘與執拗的種子,吸吮著屈辱的養料,正悄然在名為“菊霸”的貧瘠心田深處,破土、扎根。那顆被弄臟的小星星,就是他貧瘠世界里唯一的光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