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九年的初春。

風里頭，還帶著點兒料峭的春寒，吹在臉上，依然是跟小刀子拉似的。鄭州火車站的站臺上，人擠人，密密麻麻的，跟下餃子一樣。哭的、喊的、送別的、罵娘的，還有當兵的罵罵咧咧推搡著，更多的是，拖家帶口扛著行李逃難的，空氣里散發出一股汗餿不是汗嗖，尿騷不是尿騷的味道，混合著火車頭噴出來的煤煙子味兒，嗆得人直咳嗽。

我——陳大河，帶著幫里不愿意離開的結義三弟王三水，七個心腹保鏢護衛兄弟，和一個半道上死活要跟上來的小順子，一共十個人，擠上了火車。透過車廂上的窗戶，外面是模糊不清、飛速倒退的中原大地。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大同路、德化街、老墳崗，那些曾經熟悉的地界兒，在彌漫的煙塵里變得影影綽綽的，陌生得扎心。八合幫，這個曾經在鄭州跺跺腳，都得顫三顫的幫會，由于內訌、青紅幫的火并和東洋商人的算計等因素，就這樣分崩離析，煙消云散了，只留下了個凄慘的江湖傳說，興許過不了多久，就連傳說也沒有人記得了。

心里頭那股憋屈勁兒，堵得厲害，八年的心血，一朝盡毀。不是輸給了外頭的刀槍，是敗在了自家兄弟的猜忌和內斗里。我閉上了眼，靠著冰冷的車廂壁，只想迷糊睡一會兒，把這糟心事兒都甩到九霄云外。

“大哥，大哥！醒醒神兒！”

耳邊是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是我結義兄弟，王三水。他身子挨著我，臉朝著窗外，嘴唇幾乎沒動，聲音卻清晰地鉆進我耳朵里：

“有情況！打從咱一上車，就有四個生瓜蛋，鬼頭鬼腦咧一直瞄著咱。跟咱擠同一節車廂，賊眉鼠眼咧！其中兩個……看著有點兒面熟，像是青紅幫手底下咧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睡意瞬間跑得精光。眼皮都沒抬，用眼角余光飛快地朝三水示意的方向瞟了一眼。果然，隔著幾排歪歪扭扭的人影，四個穿著短打、看著像跑單幫的漢子，縮在車廂另一頭的角落里。有兩個正朝我們這邊瞄吶，眼神一對上，立刻又縮了回去，假裝看別的地方。那躲閃的樣子，還有那眉眼輪廓，錯不了，就是青紅幫盯梢的眼線！

“噢？真咧？”

我喉嚨里擠出幾個字，帶著一股子狠勁兒。青紅幫的陳老四和胡把頭這倆貨，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本事倒是一流。看來，他們是不打算給我們留活路了，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就他們四個，一直沒動手，光是瞄著咱們。”

三水的聲音更低了，聲音幾乎成了氣聲：

“估摸著是在等機會，要不就是……等人匯合？信陽站也有咱們咧人，要是中了他們的埋伏，咱可就真成案板上的肉了！”

我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著：他娘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現在八合幫都解散了，我們都走了，人也不在江湖了，依然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不由得心里那股子狠勁兒又冒了頭，老子剛離了狼窩，你們就想把老子堵在虎口？沒門兒！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車廂里人多眼雜，動起手來容易誤傷，槍更不能響，一響全亂套，官兵、巡警都得來。不能等到他們動手，更不能等到信陽！

“嗯！”

我鼻子里哼了一聲，微微側過頭，對著緊挨著我的幾個兄弟——張穿楊（神槍手）、李栓柱（拳腳硬實）、孫猴子（飛檐走壁）、孫大力（力大如牛）、馬老好（會造土炸藥）、趙小串（聽力好）、周五斤（好刀功），以及緊挨著三水、一臉機靈又緊張的小順子，用只有我們幾個能聽清的氣聲說道：

“看來他們要趕盡殺絕。后半夜，等車上的人都睡瓷實了，摸過去，先下手為強！用刀子、拳頭，不到萬不得已，別使噴子（槍）！記著，留一個喘氣兒的，‘盤海底’（逼問口供）！”

“中！”

“中！”

幾道低沉而堅定的回應，幾乎同時響起，帶著壓抑的殺氣。李栓柱摸了摸后腰上別著的攮子（短刀），孫大力攥了攥缽大的拳頭，連小順子吐了口唾沫，眼神的寒光卻亮得嚇人。

火車在鐵軌上“咣當咣當”地響著，單調又沉重。煤煙子味兒更濃了，嗆得車廂里咳嗽聲此起彼伏。天，一點點兒黑透了。車廂頂棚上那盞昏黃的燈跑，隨著車廂搖搖晃晃的，把一張張疲憊而麻木的臉照得忽明忽暗的。睡覺的呼嚕聲、磨牙聲、放屁聲、嬰兒的啼哭聲漸漸的成了車廂里主調。

時間，像灌了鉛一樣，一分一秒的慢慢走著。

終于，到了后半夜，我看了看表，凌晨2：30，這個時間是人最困的時候，車廂里的人都睡死了過去，只剩下火車單調的聲音和熟睡的鼾聲。

我朝三水微微一點頭，三水會意，像條影子似的，悄無聲息地滑了出去。張穿楊、李栓柱、孫猴子、孫大力四人緊隨其后，如同四頭蓄勢待發的獵豹，借著車廂連接處和堆放行李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摸向那四個盯梢的角落。

我、馬老好、趙小串、周五斤和小順子留在原地，身體繃緊，手都按在了暗藏的短家伙上，警惕地掃視著周圍，防止有漏網之魚或者意外驚動。

黑暗是最好的掩護，也是殺人的溫床。

那邊兒角落里，連聲悶哼都沒來得及發出。只有極其輕微的、肉體被沉重擊打和利器刺入的“噗嗤”聲，還有喉嚨被死死扼住的“咯咯”聲，在火車的轟鳴和鼾聲掩蓋下，微不可聞。動作干凈利落，透著老江湖的狠辣。

沒過多久，三條黑影被迅速拖到車廂連接處。三水探出頭，朝我這邊做了個手勢。我點了點頭。連接處的車門被小心地拉開一條縫，冰冷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三條軟綿綿的尸體，像破麻袋一樣，被無聲地拋了出去，瞬間消失在了車窗外無邊的黑暗里。火車依舊“哐當哐當”地前行著，仿佛啥都沒發生一樣。

最后一個，被孫大力像拖死狗一樣，拖到了車廂連接處沒有人的過道里。這家伙一條腿明顯斷了，疼得直抽冷氣，嘴角淌著血沫子，眼神里充滿了恐懼。

“盤盤海底！”

我走過去，聲音冰冷，像淬了毒的刀子。

三水蹲下身，一把薅住那家伙的頭發，膝蓋頂在他斷腿的傷口上。那家伙“嗷”一嗓子剛冒出來半截，就被孫大力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嘴，只剩下一雙眼睛驚恐地瞪得溜圓，疼得渾身篩糠似的亂嚇撒。

“說！誰派恁來的？啥目的？”

三水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鐵錘砸在對方心坎兒上。

那家伙疼得直翻白眼，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含糊不清地求饒道：

“饒……饒命……是……是青紅幫……陳四爺和胡把頭……和信陽道上的‘坐地虎’……聯手了……說……說八合幫散了……陳大河……必須死……在……在信陽站下車……有……有埋伏……等著……一網打盡……”

果然如此！青紅幫陳老四和胡把頭與信陽的“穿山豹”勾結，要在信陽站劫殺我們！這幫雜碎，真他娘咧賴孫！不給人留活路！

“信陽站埋伏多少人？啥家伙？”

三水膝蓋又加了幾分力。

“嗷……啊……不……不清楚……他們沒說……就……就說……人不少……槍……槍肯定有……”

那家伙疼得幾乎暈了過去。

問不出更多有用的了。我朝三水擺了擺手。

三水松開手，孫大力也松開了捂嘴的手。那家伙剛想嚎叫求饒，李栓柱的拳頭帶著風聲，“砰”一聲砸在后脖頸上。他身子一軟，像攤爛泥一樣癱了下去，沒了聲息。

“扔了！”

我面無表情的說。

李栓柱和孫大力把他拖到車門邊，也扔了出去。冰冷的夜風再次灌入，夾雜著一股田野的清新氣息，使人精神一陣輕松。

車廂里依舊鼾聲一片，沒人知道角落里剛剛發生了啥。

“下一站是哪？”

我沉聲問。

一直留心聽著報站的小順子立刻湊過來，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幫主，下一站是確山站！估摸著……天不亮就到了！”

“確山？嗯，中！小順子，別叫幫主了！八合幫已經解散了。往后……往后叫大哥就中！”

我斬釘截鐵的說：

“就在確山下！下車就往山里頭走，踅摸個鳥不拉屎的僻靜地方，先喘口氣兒，養精蓄銳，避避風頭再說！”

火車依舊在無邊的黑夜里奔馳，汽笛偶爾發出一聲凄厲的長鳴，像是在為誰嗚咽。窗外，是沉沉的黑夜和未知的命運。我們十個人，暫時逃出了鄭州那個絞肉機，卻又一頭扎進了豫南這片同樣危機四伏的漩渦里。確山那個小站，在黎明前微熹的晨光里，像一頭蟄伏的巨獸，靜靜地等著我們。

確山小站，夜幕低垂，那昏黃的燈火在視野盡頭顯得越來越清晰。站臺上人影稀疏，幾個穿著灰不溜秋制服的路警抱著槍，縮著脖子來回踱步。提前下車的陳大河一行十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懷揣武器和僅存的金銀細軟，警惕地掃視著站臺上稀疏的人影和遠處黑乎乎的山巒輪廓。這看似平靜的站臺陰影里，青紅幫和“穿山豹”的人，是否已經嗅到了風聲，提前在確山站布下了天羅地網呢？這小小的確山站，到底是生路，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呢？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