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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震源
夏日的暴雨來得毫無預兆,豆大的雨點砸在良渚古城遺址公園的夯土路上,濺起一片迷蒙的水霧。下午四點,天色卻已陰沉如墨,雷聲在厚重的云層間沉悶地滾動。陳默站在莫角山宮殿區的探方旁,雨水順著他的防水外套帽檐不斷滴落,在他腳邊積起小小的水洼。他俯身,指尖拂過探方邊緣剛清理出來的一道淺溝——那是五千年前良渚先民留下的排水渠,工藝之精妙,至今令人嘆服。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而堅實,與泥土截然不同,是某種經過特殊燒制的陶制水管的弧度。他全神貫注,幾乎能透過這冰冷的遺存,觸摸到遠古工匠勞作時的體溫和智慧。
就在這時,大地毫無征兆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遠處滾雷的余韻,而是腳下實實在在的震動。短促、猛烈、從地心深處直沖上來。陳默踉蹌一步,本能地扶住探方邊緣的木撐板才穩住身體。旁邊臨時搭建的塑料雨棚發出刺耳的呻吟,支架劇烈搖晃。幾個正在清理土層的考古隊員驚呼著蹲下,手中的刷子和小鏟掉落在地。
震動只持續了兩三秒,卻足以讓所有人心跳驟停。
“地震了?”一個年輕隊員聲音發顫,臉色煞白。
陳默沒有回答,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探方內壁。剛才那一下劇烈的抖動,讓探方西側靠近隔梁的土層簌簌落下不少碎土,一道原本被泥土半掩著的、極不自然的裂縫赫然暴露出來。那裂縫邊緣參差,不像自然沉降形成,倒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瞬間撕裂。
對講機里傳來刺啦的電流聲,夾雜著安保隊長老李變了調的嘶吼:“陳教授!陳教授!緊急情況!西區、西區那個沒公開的‘甲三號’勘探坑道……塌了!有人被埋在里面!”
甲三號坑道!陳默的心猛地一沉。那是距離莫角山宮殿核心區不到五百米的一處秘密勘探點,屬于“華夏文化遺產保護基金會”直接監管的前沿項目,連公園大部分工作人員都不知道它的確切位置和勘探目的。他立刻抓起對講機,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老李,封鎖現場!所有非核心人員立刻疏散到安全區!通知醫療組待命!我馬上到!”
雨水沖刷著泥濘的小路,陳默幾乎是奔跑著穿過一片低矮的仿古茅屋展示區,沖向遺址公園西側的竹林深處。那里地勢略低,靠近一條早已干涸的古河道。幾輛閃著警燈的安保車輛和一輛印著“工程搶險”字樣的黃色卡車已經停在竹林邊緣,臨時拉起的警戒線在風雨中飄搖。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和一種……淡淡的、難以形容的焦糊味。
老李穿著雨衣,正焦灼地指揮著幾個安保隊員維持秩序,阻止聞訊而來的其他工作人員靠近。看到陳默,他像看到了主心骨,幾步沖過來,雨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往下淌:“陳教授!就在里面!剛才那陣晃,坑道頂‘轟’一聲就垮了半邊!有三個工人當時在里面做支護加固……”
“情況怎么樣?人救出來沒有?”陳默打斷他,目光穿透雨幕,死死盯著竹林深處那個被帆布臨時圍起來的入口。入口附近一片狼藉,坍塌的土方和扭曲變形的金屬支護架混雜在一起,像被巨獸啃噬過的傷口。小型挖掘機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入口處的土石碎塊,旁邊幾個搶險隊員滿身泥漿,正徒手搬開一些較小的石塊。
“剛挖通一個口子,把人拖出來了!”老李的聲音嘶啞,“都活著!但是……但是人不對勁!送到臨時醫療點去了!”
陳默的心并沒有因為“活著”而放松。“不對勁”三個字像冰冷的鉤子。他拍了拍老李的肩膀,示意他繼續控制現場,自己則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快步走向竹林深處那個臨時搭起的白色醫療帳篷。
帳篷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濕衣服混雜的氣味,光線有些昏暗。三名工人躺在簡易擔架床上,身上蓋著保溫毯,旁邊圍著公園的醫療人員和基金會項目組的負責人趙工。三名工人雙眼圓睜,直勾勾地盯著帳篷頂的帆布,瞳孔渙散無光,像是蒙上了一層灰翳。他們的呼吸急促而淺表,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涎水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流出。
“瞳孔對光反射極弱……心率過速……體溫略高……神經系統受到不明刺激的跡象明顯……”穿著白大褂的公園醫生語速飛快地向趙工匯報,眉頭緊鎖,“沒有明顯外傷,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但意識完全喪失,處于……譫妄狀態。”
就在這時,躺在最外側擔架上的一個年輕工人,身體突然劇烈地痙攣了一下,布滿泥污的臉扭曲著,喉嚨里猛地擠出一串破碎而高亢的音節,在壓抑的帳篷里顯得格外刺耳:“光……好大的光……眼睛……眼睛在看我……神……神像活了!發光!燒……燒起來了!”喊完這句,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頭一歪,又陷入了那種空洞的睜眼昏迷狀態,只有胸口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神像?發光?”趙工臉色煞白,看向陳默,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陳教授,這……這已經是第三個重復類似囈語的了!坑道里……坑道里到底有什么?”
陳默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擔架旁,俯下身,仔細觀察著那個年輕工人。渙散的瞳孔深處,似乎殘留著一絲難以名狀的驚駭。他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翻開工人的眼皮,近距離觀察。除了瞳孔異常,眼結膜并無充血或灼傷痕跡。他直起身,目光轉向趙工,語氣凝重:“坑道塌方前,他們在做什么?有沒有接觸到什么異常物品?”
“就是常規的坑道壁支護加固!”趙工急忙道,“用的是我們基金會特批的新型速凝材料。塌方很突然,就在他們剛完成一段內壁噴涂后不久……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塌方點清理時,搶險隊員在坍塌的土石堆里,靠近原來的坑道壁位置,好像……好像看到有東西閃了一下光,被埋得很深,還沒挖出來。”
陳默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帶我去塌方點。”他的聲音不容置疑。趙工不敢怠慢,立刻拿起兩頂安全帽和強光手電,引著陳默再次沖入雨中,走向那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坑道塌陷處。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沖刷著泥土,形成渾濁的溪流。塌方現場已經被搶險隊員清理出一個勉強可供一人彎腰進入的狹窄通道,通道上方用粗大的鋼管和厚木板進行了緊急加固,但仍不時有泥水和小碎石從縫隙中滲出滴落,發出“啪嗒”、“噗嗤”的聲響,在這陰郁的環境中更添幾分不安。
“就是這里,陳教授,小心頭頂!”趙工用手電照著通道深處一個向內凹陷的坍塌面,“當時那點反光就在這附近發現的,被一塊大石頭和泥土壓住了,只露了個小角。”
陳默戴上安全帽,系緊下頜帶,接過趙工遞來的高強度聚光手電。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土腥味、雨水泥濘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異味的空氣涌入肺腑,定了定神,彎腰鉆進了那條臨時撐起的、濕滑而充滿壓迫感的通道。
通道內空間極其逼仄,僅容一人勉強通行。冰冷渾濁的泥水浸透了他的鞋襪。頭頂加固的木梁在滲水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每一次輕微的震動都讓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電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前方。塌陷面一片狼藉,折斷的金屬支護架像巨獸的肋骨猙獰地刺出,混雜著大大小小的石塊和濕漉漉的黃土。空氣渾濁,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臭氧被電離后的淡淡腥氣。
陳默的目光在手電光柱下仔細搜尋。塌陷的坑道壁原本應該是較為堅實的夯土層,但此刻被撕裂開一個巨大的豁口,露出里面更深、顏色更深的生土。就在豁口邊緣,一塊半人高的不規則灰黃色砂巖斜斜地卡在泥土和一根扭曲變形的工字鋼之間。就在那塊巨石的底部邊緣,被濕泥半掩著的地方,一點微弱卻異常執拗的幽綠色光芒,正透過泥漿的縫隙,頑強地閃爍著。
那光芒極其微弱,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幾乎難以察覺,但當你視線掃過它時,一種冰冷的、非自然的質感會瞬間攫住你的注意力。它不像金屬的反光,也不像寶石的折射,更像某種……生物在深海發出的冷光,帶著一絲詭異的活性。
“就是那個!”趙工在后面緊張地低呼。
陳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蹲下身,避開頭頂不時滴落的泥水。他先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開覆蓋在那點綠光周圍的濕泥。隨著泥土被剝離,那點光芒稍微清晰了一些,也露出了它承載物的輪廓——一片約莫成人拇指指甲蓋大小、邊緣呈不規則撕裂狀的薄片。薄片本身呈一種溫潤的灰白色,像是某種玉質,但在它靠近中央的位置,一道極其細密、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的放射性紋路深深地蝕刻在玉質內部,而那點幽綠的冷光,正是從這些紋路的核心處散發出來的!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作為一名資深的考古學家和地質學家,他接觸過無數良渚玉器——琮、璧、鉞、璜……它們或大氣磅礴,或精雕細琢,其上的神徽紋飾雖神秘,卻從未脫離先民對自然和神祇的具象崇拜范疇。而眼前這片小小的玉質碎片,其內部的放射性紋路結構,卻透著一股超越時代、近乎幾何抽象的冰冷與精密,與已知的任何良渚紋飾風格都截然不同!
更關鍵的是,它竟然在發光!一種帶有微弱輻射能量的冷光!
他強壓下心頭的震撼,從隨身的工具包里取出一個帶有放大鏡頭的便攜式輻射檢測儀,以及一把精致的鈦合金鑷子和一個特制的鉛合金取樣盒。他先謹慎地將輻射儀的探頭緩緩靠近那片嵌在泥土里的玉質碎片。
“嘀…嘀…嘀…”輻射儀原本規律的、代表環境本底輻射的輕微蜂鳴聲陡然變得急促尖銳起來!屏幕上跳動的數字飛快飆升,最終穩定在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數值上——7.2μSv/h(微西弗每小時)!這遠超普通環境本底輻射(通常0.1-0.2μSv/h)數十倍!雖然短時間內接觸不至于造成急性輻射損傷,但長時間暴露或直接接觸后果不堪設想!這解釋了工人們的癥狀——強烈的電離輻射瞬間沖擊,足以對中樞神經系統造成嚴重干擾,引發幻覺和譫妄!
陳默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他屏住呼吸,用鈦合金鑷子極其小心、穩定地夾住玉質碎片的邊緣,將它從濕冷的泥土中緩緩取了出來。碎片一離開泥土的包裹,那點幽綠的冷光似乎更清晰了一瞬,隨即又黯淡下去,仿佛剛才的“活躍”只是錯覺,只剩下玉質本身溫潤的灰白和內部那令人心悸的放射性紋路。他將碎片迅速放入鉛盒中,“咔噠”一聲扣緊。輻射儀急促的警報聲戛然而止,恢復了平緩的背景音。
他拿著這個小小的、卻重若千鈞的鉛盒,退出了那條令人窒息的通道。雨點打在安全帽上噼啪作響,外面嘈雜的人聲和機械聲重新涌入耳中。趙工緊張地迎上來,看到陳默手中那個密封的鉛盒和他凝重的臉色,欲言又止。
“立刻封鎖整個甲三號勘探點及周邊五十米范圍!最高級別警戒!所有接觸過塌方現場和工人的人員,立刻進行輻射沾染檢測和初步醫學觀察!”陳默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穿透雨幕,“趙工,現場指揮交給你,處理后續,務必確保人員安全,防止恐慌擴散。這片區域,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再靠近一步!”
“是!陳教授!”趙工連忙應下,轉身跑開去部署。
陳默獨自站在雨中,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脖頸流下,他卻渾然不覺。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個小小的鉛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7.2μSv/h的異常輻射,工人離奇詭異的譫妄癥狀,還有碎片上那前所未見、精密到令人不安的放射性紋路……這絕不是一次普通的地質活動引發的塌方。這片深埋在良渚古城核心區邊緣地帶的玉質碎片,像一把冰冷的鑰匙,驟然打開了一扇通往未知和危險的大門。那扇門后隱藏著什么?是遠古失落文明的驚人造物?還是某種……被深深掩埋、本不該被驚擾的力量?
就在這時,他口袋里那部經過特殊加密的衛星電話,發出了極其輕微卻無法忽視的震動。震動模式很特殊,三短一長,重復兩次。
是“磐石”!
陳默立刻走到一處相對僻靜、能避開大部分視線的竹叢后面,雨水打在竹葉上沙沙作響,形成天然的聲幕。他掏出那部厚重的黑色衛星電話,屏幕亮起,一個經過多重加密的通訊請求正在閃爍。
他按下接通鍵,將聽筒貼近耳朵,沒有說話。電話那頭同樣沉默了幾秒,只能聽到細微的電流聲。然后,一個低沉、平穩、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合成音傳了出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仿佛直接在陳默的顱骨內響起:
“陳默博士。‘震源’數據已同步。目標碎片‘γ-7’確認回收。初步分析報告顯示,其紋路結構具有非自然指向性,能量反應異常活躍,與‘禹墟志異’殘卷第七頁缺失圖譜存在潛在關聯性。”
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禹墟志異》!那本記載了無數關于良渚古國秘聞、卻因年代久遠而殘缺不全的孤本奇書!第七頁……那正是記載了所謂“水龍鎖鑰,鎮于王庭”傳說的關鍵一頁,偏偏最重要的核心圖譜部分,早已在歲月的侵蝕下化為齏粉,無從查考!這塊碎片,竟然與那失落的圖譜有關?
合成音沒有絲毫停頓,繼續下達指令:“現場由‘基金會’外圍小組全面接管后續處置與信息封鎖。你的任務是:即刻脫離,攜帶‘γ-7’前往預設安全點‘棲霞’。在‘棲霞’,會有‘鑰匙’與你對接,并提供必要的資源與信息支持。優先級:最高。”
“鑰匙?”陳默低聲重復,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對接什么?這塊碎片背后到底藏著什么?工人們的癥狀……”
“癥狀源于高能粒子瞬間流沖擊,可控,無持續污染。核心問題非醫學范疇。”合成音打斷他,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γ-7’是誘餌,也可能是鑰匙的一部分。它已被激活,擾動已經開始。真正的‘神徽’之眼,恐怕已經暴露在陰影之下。有人……動作比我們預想的更快,也更肆無忌憚。”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有人”?磐石指的是誰?這塊碎片是被“激活”的?難道剛才那場地震……
“記住,陳默博士,”合成音的語氣帶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一絲難以察覺的警告,“你追尋的,是文明的基石,也可能是潘多拉的魔盒。‘鎮于王庭’的,未必是恩賜。有些東西,沉睡了五千年,自有其道理。務必謹慎。‘磐石’離線。”
通訊戛然而止,只剩下單調的忙音。陳默緩緩放下衛星電話,冰冷的雨水讓他打了個寒顫。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個密封的鉛盒。幽綠色的冷光早已消失,它靜靜地躺在里面,只是一片灰白色的、帶著詭異紋路的玉質碎片。然而,在陳默眼中,它卻仿佛一個正在蘇醒的、冰冷的活物,散發著不祥的誘惑與致命的威脅。
“誘餌……鑰匙……神徽之眼……潘多拉的魔盒……”磐石的話語碎片在他腦中盤旋。他抬起頭,望向雨幕深處莫角山宮殿區那龐大而沉默的土臺輪廓。五千年前,良渚的先民們在這片土地上創造了輝煌的文明,堆筑起宏偉的城池,雕刻出神秘莫測的神徽。他們崇拜著什么?他們又用那無與倫比的水利工程,在“鎮”壓著什么?
腳下的大地,剛剛經歷了一場詭異的抽搐。手中的碎片,散發著超越時代理解的異常輻射。昏迷的工人,在譫妄中嘶吼著發光的神像。而一個隱藏在幕后的龐然大物——“磐石”及其代表的“基金會”,正以最高警戒級別介入,言語中充滿了對未知力量的忌憚和對潛在敵人的警惕。
擾動已經開始。
陳默用力握緊了手中的鉛盒,冰冷的金屬棱角硌著他的掌心,帶來一絲痛感和清醒。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嚴密警戒起來的塌方區域,那里如同大地的一道新鮮傷口。然后,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走入越來越密的雨簾之中,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遺址公園外道路的竹林小徑深處。
雨,還在下。沖刷著古老的遺址,也沖刷著剛剛顯露的、令人不安的痕跡。莫角山宮殿區巨大的土臺在灰暗的天色下沉默佇立,如同一個亙古的謎題。一場圍繞著失落神徽、跨越五千年時光的暗涌,已在這片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下,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