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剛泛出一點魚肚白，灰蒙蒙的，像蒙著一層洗不凈的舊紗。灶膛里最后的幾根柴火噼啪一聲輕響，暗紅的余燼掙扎著，終究還是黯淡下去，只留下一點微弱的暖意，頑強地抵抗著破曉前滲骨的清寒。

沈楓直起腰，活動了一下因彎腰而有些發(fā)僵的脊背。粗糙的手指在粗陶碗沿上輕輕抹過，指尖傳來粗糲的觸感，確認(rèn)碗里溫?zé)岬乃诿字嗖辉贍C口。他把碗輕輕放在堂屋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桌上，碗底和桌面接觸，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小雨，”他朝里間低聲喚道，聲音帶著剛醒不久的沙啞，卻又刻意放得很柔，“粥在桌上，溫的。趁熱吃了。”

里面?zhèn)鱽硪魂嚫O窸窣窣的響動，接著是妹妹沈小雨帶著濃濃睡意、含混不清的回應(yīng)：“嗯……哥……路上小心……”

沈楓沒再應(yīng)聲，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盡管妹妹在里屋根本看不見。他拿起靠在門邊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獵弓，手指習(xí)慣性地拂過緊繃的弓弦，感受著那冰冷的韌勁。幾支削磨得筆直銳利的箭簇，被他穩(wěn)穩(wěn)插進斜挎在背后的箭囊里。推開吱呀作響的柴門，一股裹挾著草木露水與泥土腥氣的涼風(fēng)猛地灌了進來，吹得他額前幾縷散亂的碎發(fā)微微晃動。他最后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里屋門，仿佛能穿透那薄薄的門板，看到妹妹蜷縮在薄被里的身影，這才反手輕輕帶上門，將屋內(nèi)那一點微弱的暖意與牽掛關(guān)在了身后。

屋外的空氣濕漉漉的，沉甸甸地壓在皮膚上。沈楓緊了緊身上單薄的粗布短褂，踏上了通往村后莽莽蒼山的小徑。腳下的泥土踩上去有些粘滯，沾濕了磨損嚴(yán)重的草鞋邊緣。路旁野草的葉尖綴滿了沉甸甸的露珠，偶爾擦過他的褲腿，留下冰涼濕濡的痕跡。村子還在沉睡，只有幾聲零落的雞鳴和遠(yuǎn)處幾聲犬吠，劃破這黎明前的寂靜，更顯得天地空曠，前路渺渺。

起初，山間的霧氣不過是尋常可見的薄紗，絲絲縷縷，纏繞在林間。然而，隨著他越爬越高，深入老林腹地，這霧氣卻驟然變得詭異起來。仿佛憑空涌出，又似從地底蒸騰而起，不再是流動的紗，而是凝固的、濃稠的乳白色漿液。沈楓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霧。百年的老林子他鉆過無數(shù)次，可這般濃得化不開、仿佛連時間都能吞噬的霧氣，當(dāng)真是聞所未聞。陽光徹底被隔絕了，四下里一片混沌的白，幾步之外，便只剩下模糊晃動的樹影輪廓，如同一個個沉默的鬼魅。腳下的路變得模糊不清，連平日里最熟悉的鳥鳴蟲唱也徹底消失了，死寂得可怕，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踩斷枯枝的脆響，在濃霧中顯得格外清晰、突兀，甚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回音。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獵弓，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心頭沒來由地浮起一絲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繞上來。他停下腳步，側(cè)耳傾聽。濃霧深處，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太靜了，靜得不合常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微弱聲響。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xì)微的、近乎被濃霧消磨殆盡的聲響，極輕地刺破了死寂——是枯枝被極輕巧的蹄尖踏斷的微響，就在前方偏右的密林深處。

沈楓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fā)的弓弦。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在剎那間被提升到極致。他緩緩地、無聲無息地蹲下身，將自己藏在一叢低矮卻茂密的灌木之后，動作輕得像一片落葉墜地。獵弓被穩(wěn)穩(wěn)端起，手指搭上冰冷的弓弦，一支硬木箭簇在濃白的霧氣中探出微芒。

濃霧翻滾攪動，如同煮沸的牛奶。一個影子在混沌的白色中漸漸顯形，輪廓優(yōu)美而罕見。它走得極慢，姿態(tài)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凡俗山林的靈性與警惕，高昂的頭顱微微轉(zhuǎn)動，似乎在傾聽著什么。那并非常見的棕黃或灰褐色，而是一種純粹得近乎虛幻的雪白，在濃稠的霧氣中，仿佛一團凝聚的月光在緩緩移動。

白鹿！沈楓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撞出胸腔。傳說中的祥瑞之物，竟在這詭異的濃霧中現(xiàn)身！

機不可失！獵人的本能壓過了心頭那一絲因白鹿出現(xiàn)而帶來的震動。他死死盯住那團移動的、若隱若現(xiàn)的白影，全身的肌肉繃緊如鐵。呼吸在那一刻停滯了，周遭的一切——濃霧、死寂、危險的氣息——仿佛都離他遠(yuǎn)去。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團白影，以及手中這張蓄滿了力量的弓。

弓弦在指尖繃緊到極致，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呻吟。

嗡！

一聲沉悶而充滿力量的弦響驟然撕裂了濃霧的死寂！硬木箭矢離弦而出，帶著決絕的破空之聲，如同一條致命的黑線，瞬間沒入前方翻滾的乳白色霧墻之中！

一聲凄厲痛苦到極致的悲鳴緊跟著響起，尖銳得刺破了濃霧的封鎖！那悲鳴中蘊含的靈性痛苦讓沈楓的心也跟著猛地一抽。緊接著，是慌亂的、蹄子踏在濕滑落葉和泥土上發(fā)出的急促而沉重的“噗噗”聲，那聲音帶著明顯的踉蹌和拖沓，迅速朝著更深、更濃的霧林深處逃去。

成了！沈楓猛地從灌木后站起身，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追。巨大的獵物帶來的狂喜暫時驅(qū)散了濃霧帶來的不安和那聲悲鳴引起的悸動。他撥開濕漉漉、帶著冰冷露水的枝葉，深一腳淺一腳地循著那慌亂逃竄的聲音和地上斷斷續(xù)續(xù)滴落的痕跡追去。

那血跡……沈楓的目光死死鎖住泥地上濺開的點點暗紅，然而下一刻，一股寒意卻猛地從腳底板竄上頭頂！那暗紅的鹿血，在接觸到濃稠如乳汁的霧氣時，竟沒有立刻滲入泥土或變得黯淡，反而……反而隱隱透出一種極其微弱、極其詭異的幽綠色熒光！那光極其暗淡，時隱時現(xiàn)，如同螢火蟲垂死時斷斷續(xù)續(xù)的微芒，在濃得化不開的白色背景里，勾勒出一條通往未知深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路徑。

這血……不對！沈楓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腳步不由得遲滯了一瞬。那幽綠的光點，像無數(shù)只來自幽冥的眼睛，在濃霧中冷冷地注視著他。一種強烈的不祥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

但獵物就在前方！巨大的誘惑壓倒了瞬間的恐懼。他咬緊牙關(guān)，強迫自己忽略那詭異的幽光，再次加快腳步，目光死死追隨著地上那斷斷續(xù)續(xù)、閃爍著不祥光芒的血跡。血跡一路蜿蜒，引著他穿過一片掛滿濕重藤蔓的密林，腳下的地勢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陡峭起來。

血跡突然在一處異常茂密的藤蔓植物前消失了。沈楓停下腳步，警惕地?fù)荛_面前幾根粗如水蛇的深綠色藤條。藤條濕滑冰冷，帶著濃重的土腥氣。前方，霧氣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攪動，翻滾得更加劇烈，而腳下，那幽綠的血跡指向的方向，赫然是一片被濃霧徹底吞噬的陡峭斷崖邊緣！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步，腳尖謹(jǐn)慎地試探著前方被濃霧覆蓋的地面。濕滑的苔蘚覆蓋在冰冷的巖石上，如同涂了一層無形的油。就在他重心前移，試圖看清崖下情況的瞬間——

腳下猛地一滑！

那塊被苔蘚覆蓋的巖石，如同涂滿了最滑膩的油脂！一股完全失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沈楓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整個人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被那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下墜力量狠狠拽離了崖頂！濃稠的霧氣如同冰冷的巨口，瞬間將他整個吞沒。風(fēng)聲在他耳邊驟然變得凄厲無比，瘋狂地撕扯著他的頭發(fā)和衣物，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提到了嗓子眼，窒息般的恐懼感瞬間淹沒了他。

下墜！失控的下墜！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被拉得無限漫長。他徒勞地在空中揮舞著手臂，試圖抓住什么，但除了冰冷的、帶著濕氣的風(fēng)，什么也碰不到。濃霧包裹著他，隔絕了一切視覺，只有身體急速穿過空氣帶來的失重感，提醒著他正墜向無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