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輕微的流動之聲，那是我自己的淚珠？

最親愛的人啊，真個在我身旁且走且哭？

——海涅 《群芳雜詠·賽拉芬》

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緣故，巴立卓和孔蕭竹根本不可能睡到一張床上。

巴立卓、孔蕭竹都是我的同學，畢業后同時來到松河郵電局。我本打算和心愛的孔蕭竹喜結連理，也認為巴立卓將是終生的知己。巴立卓曾信誓旦旦地表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屁同放，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可是我提前死了，巴立卓卻活得多姿多彩。

巴立卓和孔蕭竹戀愛的時候，都到了大男大女的年齡。普通人的生活圈子很有限，認識異性的途徑屈指可數：同學、同事或者某次邂逅。對于當年的巴立卓來說，一見鐘情和天降奇緣的概率幾乎為零，又不想讓一顆驛動的心無處寄托，只有饑不擇食地順從熟人安排的相親。男女組合是天下最深不可測的事情，戲劇性的偶然加劇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巴立卓和孔蕭竹曾經是同窗，后來是同事，再后來同了床。

雖說巴立卓只是個平凡的人物，但一定是上天偏愛了他，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活得遠不及他滋潤的蕓蕓眾生？如今巴立卓的頭頂禿亮，并且恰如其分地腆出富貴的肚腩。巴立卓已經很少讀書了，但這并不妨礙他裝扮成智者的形象。他經常抱肩站在通信樞紐樓第十九層的窗前，躊躇滿志地俯瞰腳底下的城市。號稱研究生畢業的巴立卓經常以哲人的口吻，賣弄據說別人窮其一生也難修煉成的思想，經常使用概括式的近乎經典的語言來評價一切。巴立卓已經四十開外了，還算是一枝花的時候。按照前妻孔蕭竹的說法，他這枝花開得太自以為是了。

歲月滄桑，人生易老。鏡子里面，孔蕭竹會看到自己臉上滿是欲蓋彌彰的粉底，會看到項鏈和脖子上的皺紋交錯纏繞?？资捴癫慌掳土⒆空f自己是黃臉婆，卻最討厭叫她富婆。她對富婆這個詞深惡痛絕，在潛意識里這個詞充滿著衰敗的氣息，還夾雜著某種不潔的含義。巴立卓不止一次地使用富婆這個字眼來羞辱她，還氣急敗壞地大罵她——月經與神經交叉短路！

巴立卓和孔蕭竹一開始共同服務于郵電局，后來各為其主，效命于不同的電信運營商。他們打打鬧鬧了近二十年，不時地搞出點出格的名堂，叫眾人目瞪口呆。賦閑在家的老局長柳鵬說他倆貓一天狗一天的，不掐不咬就難受。此番點評真是精彩：貓和狗既是伙伴又是對手，既能相安無事也可以反目為仇。他們互不相讓，擺出最臭的臉色給對方看，說最惡毒的話給對方聽，先是在家里火拼，后來到電信市場上兵戎相見。

巴立卓和孔蕭竹的故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也可以說，孔蕭竹嫁給巴立卓純粹是一個意外，而這個意外是我不慎造成的。

那是個初冬時節，供電局通知說二干線檢修停電。電力部門有權停電，郵電通信卻一刻也不敢中斷。郵電局歷來標榜為黨政軍服務，非不可抗力原因阻斷通信要負政治責任！天陰沉著飄起了雪花，我匆匆離開了職工食堂，一如每日那樣去門衛室簽到，然后低頭走過空曠的院落。門衛師傅沒有察覺出任何異常，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撩一下。所有的單位都這樣，人們歷來在意的只是領導或者熟人，恪盡職守的門衛老頭當然不能免俗，我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值得放在眼里。沒有誰會留意我，更沒有誰知道謙卑的我正在思考一件棘手的事情。

柴油發電機組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像史前龐大的恐龍在怒吼，預示著石破天驚的事情即將發生。在幽暗的油機房里，我一只手插在褲兜里面，捻著那一小沓鈔票，我仍在權衡要不要把剛發下來的工資寄給父母，寄多少為好？在家務農的弟弟來信，說母親的病很重，每天都要吃藥，急需用錢。而此刻，我最想用這四百大毛的一部分給孔蕭竹買份禮物。我感到很為難，從昨晚到今晨，那四張十元的人民幣被體溫捂熱了，而我仍未做出使其迸射出奪目光彩的決斷。愛情是美麗的折磨，孔蕭竹的一舉一動左右我的視線，一顰一笑決定我的悲喜，我終于下了決心，掰出二十塊錢來討她的芳心。

發電機排出陣陣藍煙，心神恍惚的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當然是致自己之命的錯誤，灰綠色的衣擺卷入了高速旋轉的風扇之中！猝不及防之間，我帶著混沌騰空翻滾，這一瞬間，我看到同事驚愕的表情和空蕩蕩的天花板。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的手本能地伸了出來，轟的一聲，我的頭顱撞在發電機冰冷的鐵殼上。大家看到，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飄散開來，最后無力地墜落。本來預期活到七老八十的生命戛然而止，我的命運永遠地停留在了二十六歲。

殷紅的鮮血在褚黃色的瓷磚上面漫流，宛如許多條蚯蚓匍匐蛇行，染紅了體溫尚存的鈔票。我靜靜躺在發電機旁，成了一具尸體。人們聞訊趕來，臉上流露出震驚和悲慟，他們懷著復雜的心情來看我，也順便看看命運的喜怒無常。巴立卓呆呆凝視陰冷的天空，驚覺生命貌似一座恢宏瑰麗的城堡，卻如沙塑雪雕般脆弱不堪，輕輕一觸便灰飛湮滅。

彤云低垂，飄灑下嘆息般的雪花，滿院子都是黑壓壓的人群，只有一個人哭出了聲，那就是我的戀人孔蕭竹。她的臉宛如風雨中慘白的梨花，身子仿佛剪紙般瑟瑟發抖。我的心碎了，我滿懷歉疚，我想說我愛她，可是我與人間的俗事絕緣了。我僵硬地躺著，對人們的恐懼和種種惋惜無動于衷。孔蕭竹終于將顫抖的手搭了過來，慢慢移至我的臉上，撫摸我的額頭我的眼角我的嘴唇。一布之隔，陰陽永分。我知道自己離活人的世界越來越遠了，我不得不告別心儀的孔蕭竹和所有自由呼吸的人們。

愛一個人就用生命來表達吧。愛情仿佛拖在生命身后的影子，當黑暗降臨影子也就消失了，如同我的猝然離去。每個存在過的生命自有其價值，我的生命因為愛過孔蕭竹而精彩。我到底成了松河郵電的名人了，是首次也是最后一次。追悼會在一周后舉行，而舉行追悼會的前題就是關于一個動力機務員因公死亡事件的徹底了結。老淚縱橫的父親哆嗦著接過了數目可觀的賠償金，作為善后條件弟弟王二寶跳出了農門，穿上了灰綠色的郵電制服。因此我不便抱怨命運虧待了我，而只能心存感激。沒有誰能夠想象，我是多么留戀郵電局，多么熱愛曾經的同事，我實在不忍離去。

相當長的日子里，孔蕭竹常常夢見我，當她向我伸出手時，我無可奈何地消失在無窮無盡的黑暮之中。我的同事私下議論，說孔蕭竹完全被原來的戀人給害了，我的死去像一塊難以融化的冰壓在了她的心里，冰得她連笑都不會了。巴立卓卻反駁說，冷漠也是一種美，如果孔蕭竹是個嬉皮笑臉的女孩，魅力將大打折扣。

世間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無論是死人還是活人。我漸漸被人淡忘了，似乎我的名字和音容笑貌從來沒存在過。在此后的會議上，領導會痛心疾首地提起我，偶爾重溫一下那次事故，語重心長地要求警鐘長鳴?？资捴衿萜莅ОЯ撕荛L一陣子，有些睹物思人，傷感物是人非，后來也就慢慢平靜了。

第二年春天，舊樓房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八層郵電大樓，原來的油機房變成了門前奢華的草坪。也就在這個時候，縣城升格為地級市，大街小巷流淌著幸福的歌聲。與市政府各部門一道，郵電局的中層以上干部全部官升一級，股長變主任，班長變科長，局內局外處處歡聲笑語。

沒有誰會想到，我并沒有離開這里。

我悄然變換了存在的形式，在我遇難的地方，我長成了一棵樹，一棵越來越蒼勁的松樹。我用枝枝條條撐開期待的天空，沐浴春風夏雨秋霜冬雪，默默地仰望巍峨的樓宇，無聲地俯瞰天下眾生。我洞察曾經的同學和曾經的同事，羨慕他們的幸運和快樂，體驗他們的悲歡離合，憂慮他們的煩惱和不安。歲月的光輝撫摩我的軀干，我不動聲色地守候著，周圍的世界以異乎尋常的速度發生著變化，我所熟悉和摯愛的生活不斷出現瞠目結舌的改變。

1.那些灰綠色的聲音

松河縣是長白山山脈中的一座城池，神態安然地坐落于河谷山褶之間。迎著東北亞的陽光，我和孔蕭竹走下了火車，同車抵達的還有巴立卓。來接站的女子是早一屆畢業的師姐，她叫詹萍。師姐身穿灰綠色咔嘰布工裝，親親熱熱地帶領我們坐上了郵車。

郵車是輛草綠色的帆布蓬吉普車，后面掛著三節拖車，上面裝滿了郵袋，猶如小火車一樣雄壯。浩浩蕩蕩的郵車穿街走市，轉過幾處街口就到了郵電局。一幢四層小樓和三趟平房箍住了空曠的籃球場，舉目所見灰綠色的一片。墻壁、門窗乃至籃球架一律涂著灰綠色的油漆，就差把四合院的上空也搞成這種顏色。邁進小樓，撞耳而來的是咔咔咔噠噠噠的聲響，此起彼伏聲勢浩大，恍若步入了轟鳴的紡織車間，這是步進制電話交換設備齊心協力發出的機械聲響。

四樓是縣郵電局的機關，墻上金黃色的標語赫然入目：人民郵電為人民。順著細長細長的走廊，財務股、人教股、郵政股、電信股的門牌依次排列，無不透出鄭重其事的威嚴。大學畢業生是技術干部，干部都歸政工部門管轄。褚紅色地板反射著窗外的陽光，將政工股長紹勁光的綠上衣勾勒出光亮的灰白。紹勁光說人才難得，咱縣局求賢若渴啊。他堅決而果斷地擰滅了煙頭，動作比語言更有說服力。

遵從紹勁光的指派，孔蕭竹去了市話機房，我做了動力機務員。我的工作就是填寫作業計劃和維護日志，給蓄電池加蒸餾水，觀測柴油發電機組的水溫、油溫和轉速。機務員都要三班倒的，四天一個輪回。每當夜班之時，孔蕭竹會以種種借口來看我，含情脈脈地凝望著我。動力機房里，老式的鉛蓄電池散發出難聞的氣息，孔蕭竹的臉上經常顯出一抹羞澀的紅暈。

白天的市話機房一派繁忙，機架上的器件拼命地翻轉起落，制造出毫無頭緒的嘈雜之聲，儼如無人指揮的大合唱：咔咔咔噠噠噠咔咔咔……直到入夜，機架上的聲響才漸次稀落，偶爾的幾聲很像寥落的蛙鳴。載波室則靜得出奇，機架上是大大小小的電子管，就像紅得發燙的烤紅薯。

若論詩人氣質，巴立卓遠比師傅遜色，他作詩要打腹稿，而師傅罵人則出口成章。師傅戴副老花鏡，瞧誰都心煩的模樣，只對郝靜林例外。載波室又稱機務站，郝靜林是站長。郵電局號稱半軍事化管理，站長大小也是領導，不能不放尊重些。晝伏夜出是載波室的工作方式，深夜檢修白天干閑。其他工種的人不明就里，都說載波室是養大爺的清凈之地！養大爺的地方也有團團亂轉的時候，趕上風雷雨雪特別是冰凌天氣，機架上的紅燈閃閃告警聲大作，話路阻斷、報路阻斷……

從業務關系上講，長話班和載波室是一對冤家。長話班是清一色的女人，載波室幾乎全是男丁，娘子軍永遠是原告，老少爺們就永遠充當被告。一旦電路不通，長話班長梁菁菁就會拍馬殺到，怨氣沖天地說耽誤她們業務開展了，電話單堆積如山了，她要替六十名姐妹討個公道！話務員是靠嘴皮子吃飯的，個個伶牙俐齒，班長梁菁菁更是出類拔萃。三個女人一臺戲，想想看，六十多號女人聚堆的集體會是什么樣子？年紀輕輕的梁菁菁該多么潑辣能干！

話務員的工作很特別，頭戴耳機日復一日地面對機臺，手拿塞繩在上面插來插去。應該說，這里的美女和丑八怪完全平等，外界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留有印象的唯有甜美而急促的嗓音，就好比電臺的播音員一樣美好而神秘。也可以說，話務員和用戶都是盲人，彼此之間一無所知，只有虛幻的聲音飄來蕩去，近在咫尺卻隔了萬水千山。人工接轉的長途電話需要耐心，用戶不妨一邊等候，一邊把話務員猜想成貌若天仙。

梁菁菁是話務員中的佼佼者，語調柔和還善解人意，經常收到來自各界的表揚信，由此脫穎而出成長為偶像級的勞模，進而擔任長話班長。退役女兵出身的梁菁菁是業務過硬的，當然也是儀態萬方的，舉手投足之間洋溢著成熟女人的氣息。不論春夏秋冬，脖子上都要系著搖曳生姿的東西，冬天披紅圍巾、黃圍巾，春秋系大絲巾、小絲巾，她總是把柔軟的胸脯挺得老高老高，好像在向形形色色的女下屬們示威。

梁菁菁仿佛異常耀眼的向日葵，迎向領導時會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卻經常對載波室橫眉冷對。載波電路總出故障，電話不通、不暢的事情屢見不鮮，這是梁菁菁所難以容忍的。這天風和日麗，沈陽方向的三組載波機卻哇哇亂叫起來，儀表指針忽高忽低，電路時好時壞。不光梁菁菁惡聲惡氣地鬧起來，就連副局長史群也大駕光臨，責令立即修復。郝靜林派巡線工外出巡檢，報告的結果是外線無異常，此時電路不穩的故障也不治而愈。

翌日，同樣的障礙又出現了，障礙地點相同持續時段相同，簡直活見鬼了。直到第三天，蹲坑守候的巡線員才逮住了肇事的元兇——一頭休閑的耕牛。原來牛的主人午間小憩，隨手將牛拴在木電桿上，這牛身上犯癢就去蹭電桿，電桿搖搖晃晃導致混線短路。郝靜林心里窩火，找史副局長申述：這長途外線怎么維護的？銅線條咋稀松得像掛面？

一般而言，白天的載波室還是風平浪靜的。師傅很少說話，總是手抄袖管偎在座椅上打瞌睡，那花白的頭顱很像布滿殘雪的草叢。這樣大段大段的空閑時間，足夠巴立卓通讀百家神游萬里。紹股長打來電話的時候，巴立卓正在作詩呢，題目就叫《郵的經緯》。巴立卓的詩作被戲稱為巴詩，榮登過局里的黑板報和省郵電報，值得他引以為榮。電話鈴聲暴響，業余詩人驚醒了，趕忙將聽筒扣在耳朵上。巴立卓本以為又是話務員申告障礙了，她們經常抱怨電路話音小、串雜音。真搞不懂女人為啥那么計較，也許就愛無事生非吧。

話筒里傳出的并不是女人的聲音，而是低沉威嚴的男中音。巴立卓想不到，威儀赫赫的紹股長會有事找他。紹勁光的臉上掛著浩然正氣，仿佛他的臉就是一面黨旗。他公事公辦地擰開了鋼筆，邊問邊記錄：年齡、家庭情況、有無對象，等等。巴立卓戰戰兢兢，呈堂供狀般一一交代。

紹勁光輕輕合上了筆記本，又點燃了一支香煙，然后才說他手頭有一個。乍聽起來像說某種器物，比如鉗子扳子螺絲刀或者花瓶水杯，“這閨女心靈手巧，模樣也俊俏……”

紹勁光下達了指示，如果沒意見的話就安排你們見一見。巴立卓思前想后，給師姐打了電話。電話那端，新婚不久的詹萍很客氣，她輕笑說不就是相親嗎，你閑著也是閑著，盡管看就是了。公式化的相親就像是去看戲，看了一場還有下一場，大有應接不暇之感，看得多了會感到興味索然。通常情況下，女方親友團陣容龐大，隆重莊嚴得像舉行大型會議。而巴立卓卻形單影只，很像是突入重圍單刀赴會。

冬天早早降臨，大雪覆蓋了周圍的山巒，街道變得泥濘不堪，爛菜幫子還有枯葉浸泡在雪水里，嗆人的煤煙低低徘徊。陰冷中，灰綠色的郵電局更顯郁郁寡歡，咔咔咔噠噠噠的嘈雜聲一如既往地充斥耳鼓。宿舍走廊里堆滿了秋儲的土豆白菜，一派迎接隆冬的倉促。

人畢竟是群居的動物，都喜歡熱鬧都怕寂寞，巴立卓也是。無所事事的詩人在單位里閑逛，哪里人多偏往哪里鉆。小小的營業廳猶如菜市場般擁擠喧鬧。打長途電話要先填單子交押金，然后排隊等著。營業員要通電話之后，大聲喊第幾號去某某號話間！聽見號碼的人飛也似的沖進某個小小的玻璃間，急切又滿懷幸福地和遠方通話。話亭外一大堆人在焦急地等候，常常里邊的人還沒講夠，外面就來敲玻璃了。倘若不幸對方沒人接聽，就只好回去重新排隊。電信窗口忙，郵政那邊更忙，來自天南海北的掛歷堆積如山。一卷一卷的掛歷被用戶捧在懷里，猶如懷抱嬌嫩的新生兒。巴立卓常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他也向往遠方，打電話或者寫信都行，卻不知道和誰聯系才好。是老家嗎？老家遠在七十里外的小山村，別說是通電話，郵封信也得走上一個星期。

古詩里說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鴻雁捎書，那意境很美很浪漫。巴立卓孑然一身，屬于他的詩意便是寂寞，還有自食其力的自豪。那天他慷慨了一回，掏出十元的大票請郝靜林搓了一頓，并結識了電報班長霍達。電報業務正是紅紅火火，霍達手下兵強馬壯。此后巴立卓常去電報班溜達，看望霍達也順便瞧瞧熱鬧。電報其實是有線電傳，而非老電影里地下黨摁動的那種嘀嘀嗒嗒的玩意兒。笨狗似的英文打字機呼嚕呼嚕地響著，吐出了一串串洋字母，再翻譯成言簡意賅的中文。來電略經稽核，即按區域下傳給投遞班。投遞員跨上幸福牌摩托車沖出大門，街頭深處濃煙滾滾，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響徹四方。

巴立卓還只是個小人物，他想恭維霍達班長，說電報是響當當的主力業務，一日不可或缺的通信手段。哪想人家不吃這一套，霍達拍拍業余詩人的肩膀說：“你懂個屁呀！電報工種累死牛，我們忙得屁滾尿流?！?

巴立卓笑了又笑，心里卻很難受。轉身去爬樓梯，吭哧吭哧地爬了好幾個來回，最后去了衛生間。他蹲在便坑上把剛才的情景想了又想，一個勁兒地納悶：拍馬屁拍到馬蹄上了？

元旦那天，百無聊賴的巴立卓躺在宿舍里發呆，抽著九分錢一包的金葫蘆香煙，心里跳躍著堪比舒婷北島的詩句。潮濕的男宿舍充斥著汗臭腳臭的怪味，混雜著辛辣的煙草氣息，還有莫名其妙的酒菜餿味，只有待得久了，嗅覺才能忽略不計。深夜，火車的聲音很夸張地傳來，回腸蕩氣地響了又響，像是聲嘶力竭地提醒什么。

生活不會總這樣乏味，對于巴立卓來說，有些日子注定要峰回路轉，許多事情注定要風生水起。

2.戀愛未遂與未婚先孕

愛情仿佛神奇的種子，有了適當的土壤和溫度就會生根發芽，哪怕這愛情可能樸素如路邊的芨芨草。手忙腳亂之間，我弟弟迎娶了郵政營業員霍芳。

王二寶的婚事十分慌張，這完全是由于霍芳同志意外懷孕所致。霍達是霍芳的哥哥，他現在不是班長而是科長了?；暨_科長怒不可遏地興師問罪，揪住罪魁禍首的衣領，責令其限期娶人。王二寶參加工作還不滿兩年，基本還是愣頭愣腦的大男孩，既無積蓄又無主張，驚慌失措地跑回老家，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罪行。我的雙親仍沉浸在痛失長子的悲慟之中，驚聞此事面如土色。病榻中的母親艱難地表達了她的想法，既然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就該趕快娶進家門。父親悲憤難平，指著傷風敗俗的王二寶痛罵：要不是你哥哥死了，我非劈了這個兔崽子不可！

我的補償金已物化成了老家建房的磚瓦石料，父母無法湊足王二寶結婚的經費。女方家急于嫁掉生米做成熟飯的霍芳，不僅未索要彩禮反而大加資助，這使得我弟弟的婚禮還算過得去，酒宴車隊這些場面上的東西應有盡有。不過，王二寶的洞房是租借的，一鋪土炕兩口皮箱四床被褥，最奢侈的陳設當屬電視機和洗衣機了，這還是霍芳同志的嫁妝。娘家人目睹陋室寒窯難過得幾乎落淚，他們百思不解：花一樣美貌的霍芳何必急三火四地嫁給了窮小子？霍達科長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隨之落地?；閼c期間，妹妹除了略顯消瘦以外未露任何馬腳，事先擔心嘔吐的場景并沒有出現。而在此之前的數周里，霍芳妊娠反應得厲害，吃啥吐啥，嚴重時喝涼水都狂嘔不止。而現在，身穿紅襖的新娘子不失皓齒明目的神采，花枝招展如沐春風。

其實霍家大可不必心存委屈，僅憑頎長的身材以及英俊的面孔，我弟弟完全有資格成為郵電局名副其實的名人，娶了容貌出眾的霍芳也是理所應當。高大健壯的王二寶是響當當的好兒郎，走到哪里都不乏女孩子傾羨的目光，唯一不足的是稚氣未消，還略顯傻里傻氣?；舴即蛐难劾锵矚g線務員王二寶，喜歡他出工時的勃勃英姿。王二寶頭戴桔紅色的安全帽，有一種非常奇怪的俊朗，爬上電線桿時燦爛的一笑，那潔白的牙齒簡直就是性感的利器?；舴几鼝酆退堮R路，掛著他的胳膊一走，滿大街都看得到。她小鳥依人，他鶴立雞群，他們得意洋洋的樣子很好笑。

王二寶衣著穿戴大為改觀，這顯然是女友悉心調教的結果。王二寶的新衣很難買到合身的，霍芳經常為了他的身材犯愁。工會崔干事見了卻嘖嘖稱奇，說真是一副好身板啊，可惜了打中鋒的好身高。王二寶不會打籃球，業余愛好是看下棋。游藝室里常有棋局，捉對廝殺好不熱鬧。他經常忘記了和女友約會，一下班就興致勃勃地旁觀助戰。

這天，王二寶又來觀戰。他佝僂著身子凝神思考并樂于指指點點，先是幫分揀老郭贏了農話大李，又幫農話大李贏了司機小趙，還幫司機小趙贏了工程小劉，依次下去所有人都當了傀儡。

大家讓王二寶親自上陣，他卻死活不肯。分揀老郭實在忍不住了，“小王啊，你這是橫掃我們吶！”

王二寶不干了：“老郭你這是人話嗎？”

老郭眼睛一橫：“就這話！”

“我又不是故意的。”

老郭說：“掃了還說不故意？”

“那好，我就掃了咋的！”

如此一來矛盾就激化了，王二寶并沒有指明只掃老郭一人，因此所有人都是被掃的對象，大李小趙小劉全都站了起來。眼看王二寶就要吃虧，有人擠過來拉他的胳膊。

“拉什么拉，沒看我正忙著?！被仡^一看是霍芳，王二寶當時就蔫了半截。

霍芳笑盈盈地說：“二寶，找你有事情?！?

王二寶正想找個臺階，卻裝成氣鼓鼓的樣子：“有事兒就在這說！”

棋手都煩王二寶，巴不得耳根子清凈，不約而同地說：“快走，快走?！?

霍芳很有分寸地拉了拉王二寶的袖子。王二寶順坡下驢，搖搖擺擺地跟女朋友逛馬路去了。

王二寶最后一次看棋，釀成了一場風波。在旁觀者起哄的聲浪里，崔干事掀翻了棋盤，稀里嘩啦的，紅的綠的棋子滿地蹦跳。崔干事惱羞成怒，大吼：“混蛋！哪來的混蛋??？”

王二寶急眼了，“你說話干凈點兒！”

崔干事又罵：“你整個一大混蛋！我罵你混蛋等于侮辱混蛋！”

眾棋手十分解氣，無不大笑。

“也不瞧瞧你自己！破葫蘆瓢似的腦袋，還敢下象棋？我罵你大腦進水等于侮辱神經?。　北娙搜暱慈ィ腔舴甲哌M門來。她柳眉倒立杏眼圓睜，手指崔干事：“再欺負二寶，我就掐死你！”

崔干事面紅耳赤，眼睜睜看霍芳拉起王二寶揚長而去?；舴寂獯薷墒乱皇峦鹑郑檬抡咛碛图哟椎教庝秩荆咐匣⒌穆暶h揚，連外圍的縣局都有耳聞。

王二寶正式娶妻之前，還有一段小插曲。老家的女友哭哭啼啼找上門來了，說王二寶是嫌貧愛富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職工的吃喝拉撒都歸工會協調，崔干事的職責之一就是受理諸如結婚證明、離婚手續之類的事務?；舴际呛蔚热宋?，崔干事先怯了三分，但又恨得牙根直癢。崔干事開始還委婉暗示，后來干脆說解鈴還得系鈴人，王二寶是不是陳世美并不關鍵，沒有公主撐腰他還當個屁駙馬呀？再笨的人也能聽出弦外之音，那女子抹抹眼淚就去找霍芳。眾人暗暗叫好，分明是一場好戲啊。這邊人還沒到，那邊電話早打到郵政營業廳去了。眾人竊笑，想必是一場惡戰。

灰綠色的墻體掩映在濃蔭之下，郵政營業廳內人頭攢動?；舴冀拥诫娫捄?，摘掉了套袖還對鏡梳理了下頭發。她迎出門去，胸有成竹面帶微笑?；舴家磺茖Ψ降拇┐髋e止，更有底氣了，擺出極其和藹可親的架勢，妹子長妹子短地端茶倒水。

前女友到底有些發憷，起碼不那么理直氣壯。崔干事預期的一場惡戰并沒有爆發，其結果有些出人意料。

局里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王二寶卻一無所知。后來還是霍芳叫112測量臺通知他：“你老家的親戚來了?！?

烈日當空，王二寶掛在電線桿上，一頭霧水地想了又想，也沒猜出老家的親戚是何許人也，問：“啥節目?。俊?

霍芳俏皮的聲音傳來：“好節目。恭喜恭喜，你老相好的來了?！?

王二寶手摟黑糊糊的油桿，辛辣刺鼻的油漆熏得他暈乎乎的，問：“啥相好的？”

霍芳咯咯一笑：“裝糊涂了不是？你女朋友來了。”

王二寶一聽急了，大叫：“霍芳，霍芳，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解釋。我可告訴你，該糊涂就糊涂，你看我的！”

霍芳找了一爿小店，三人入內就座。前女友滿肚子委屈，淚汪汪的卻說不出話來，霍芳循循善誘：“我說妹子，王二寶啥人吧你清楚，傻大憨粗的呆鵝，對不對？”

王二寶插不上話，那女子只是將頭深深地埋進了懷里。霍芳又拉又打，說：“我不和你爭也不和你搶，王二寶這德行的我不稀罕，他要是同意跟你好，我二話不說立馬給你騰位置！”

那女子聞言，抬頭去看王二寶。王二寶趕緊將目光扭向別處，那女子又哭將起來。從頭至尾，王二寶只說了一句話，那就是“強扭的瓜不甜?！?

霍芳黯然良久，而后對那女子說：“我和二寶的關系也難說，誰知道是成葫蘆還是癟葫蘆？依著現在的樣子，沒準是戀愛未遂呢?！?

看似棘手的爭端，到了霍芳那里竟迎刃而解。王二寶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想不到世界上竟然會有這么聰明的女孩。王二寶憨憨地笑著，心里抱定一個念頭：就娶霍芳做老婆！打發了戀愛未遂的前女友，王二寶和霍芳手拉手地去了郵電路。郵電路兩旁還沒有高樓大廈，栽種著柳樹還有丁香?；椟S的路燈下，茂盛的樹冠搖曳著奇異的光澤，濃密的樹蔭為戀人提供了方便，他們再一次親嘴了，熱烈動情噼啪帶響。

實際上，王二寶的姿勢很不舒服。他太高了，不得不躬腰側臉去接吻，但是他的激動足以使他對這樣的不舒服忽略不計。他還用手輕輕撩開霍芳的柔發，心里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驚嘆，女人是多么的柔軟而美好啊。趁著喘息的間歇，王二寶用袖子去捋頭上的熱汗，滿懷幸福地輕聲去問：“好么？”

“不好，你嘴里的味道難聞?！被舴茧S即就笑了起來，笑得快樂而俏皮。王二寶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他還發覺，女友的笑聲好像是一只可愛的大鴨梨，脆生生的包含了許多甜味和水分。

夜深了，王二寶送霍芳回家，臨別之際依依不舍再度長吻?；舴尖钼趿艘幌?，悄聲邀請王二寶來家坐一坐。王二寶很害怕，連連擺手拔腿欲跑。

霍芳拉住他，悄聲說：“家里沒人，傻瓜！”

王二寶喜出望外，一把將女友摟進懷中，跌跌撞撞地闖進了房門。神搖意奪的眩暈與窒息覆蓋了霍芳，她本來就是一團業已自燃了的火焰，這有力的箍抱猶如再添了一把干柴，想不熊熊燃燒都難……

在這樣私訂終身的夜晚，霍芳領教了男人的匆忙與慌亂，體會到了女人的疼痛和快樂。以王二寶的文化水平和閱歷，并不懂得人生的復雜和風云莫測，但他偷嘗雨水之歡的時刻仍非同尋常，未來的歲月里他會為自己當時的魯莽而自豪。這一夜，閨房的燈始終亮著，他的激情如雷霆般激蕩，她的幸福似驚蟄般的春潮澎湃。

王二寶和霍芳閃電般地登記結婚了，速度之快讓人大跌眼鏡。不過，經歷過一次戀愛未遂的王二寶還是有所損失的。這個損失主要是精神方面的，而且難以彌補。崔干事發明并極力推廣陳世美之說，使他獲得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綽號：王二美。久而久之，王二寶的大名僅存于花名冊里和工資袋上，人人都叫他王二美，到了用戶嘴里則被尊稱為二美師傅。

一開始霍芳很反感叫二美的，可全局上下都這么叫，她沒辦法挨個批駁以正視聽，約定俗成了也就只好隨大流了。郵政營業員幾乎都是女人，沒事總愛扎堆閑聊，家長里短婆婆媽媽。霍芳也熱衷此道，開口閉口就是我家二美如何如何。

我弟弟最終成了霍芳的裙下之臣，他一見到老婆，眼神就變得像孩子般依戀，好像已經實現了所有的愿望一樣，心甘情愿地把全身心都上交給她，并且滋生出一種從頭到腳的舒暢。在這種舒暢的溫暖中，霍芳像對待孩子似的愛護王二美，大家不止一次地看見，霍芳蹲在地上幫他系鞋帶。有了霍芳的言傳身教，王二美迅速成為五全丈夫的楷模：工資全交、剩飯全吃、老婆的話全聽、家務活兒全干、窩囊氣全受。

一度擔心戀愛未遂的霍芳發現，王二美最大的缺陷是喝酒時經常忘掉了自己。結婚的那天就飛快地把自己灌醉了，歪在炕上呼呼大睡，還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胡話，這使得霍芳唯一一次的洞房花燭夜變得酒臭難聞。霍芳難過得掉下了眼淚，并至少清理了三次的嘔吐物。

翌日王二美誠懇道歉，這是喜酒啊，大家伙都叫俺喝呀，不喝不夠哥們意思呀?；舴歼€是覺得委屈，但他畢竟是自己的男人，只好籠統地罵一聲：“熊樣！”

3.嫁人也簡單

夏天是女人最美的季節，更是男人大飽眼福的季節，夏天當然還是戀愛的季節。沒有對象的男人希望盡快找到女友，有女友的男人則希望早點把手探進裙子里。巴立卓屬于前者，他對新一輪的夏天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渴望享受愛情。

相親的次數多了，巴立卓愈發沒有主見。殊實可笑的是，在漫長的相親生涯里，有兩個女孩被重復介紹了。這能怪誰呢？只怪城市太小了，小得像巴掌那么大。松河市民戲謔說，劃一根火柴出去，在熄滅之前就可以走完一條街道。當然這是夸張的比喻，用來形容城市很小很袖珍。巴立卓擇偶的標準是女方受過中專以上的正規教育，小城市里適齡的女青年數量有限，可供選擇的對象要么是機關干部、教師，要么來自于“銀行煙草兩電一?！边@樣國字號的單位。在老百姓嘴里，“兩電”是指電力和郵電，“一?！碑攲俦ｋU公司。

巴立卓一次次無功而返，師傅心頭雪亮，說：“別東看西看了，小孔丫頭不是挺好的么?！?

又是黃昏，載波室外間灑落了金黃的余暉。巴立卓和孔蕭竹一本正經地相親了，師傅一言以蔽之：“男女搭伙過日子，誰跟誰都是一輩子?！?

生活充滿了變數，孔蕭竹不可能無休止地牽念舊人，她需要盡快將過去模糊掉，把難以承受的悲慟迅速埋葬掉。時間可真是個殺手，能抹去一切愉快和不愉快。從淚如泉涌的哀痛到重新光彩照人，孔蕭竹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青春尚在的臉頰重新寫滿了嫻靜之氣。

在孔蕭竹的記憶里，此時的巴立卓遠沒有后來那樣自命不凡，起碼謙虛謹慎規規矩矩，不大言不慚不文過飾非，是一個靦腆上進的好青年。巴立卓一身郵電制服，前襟排下了五顆灰綠色的塑料紐扣。他好像是和整潔有仇似的，不修邊幅慣了。褲子穿得皺巴巴的，鞋子上落滿了浮塵，后腦勺經常標志性地翹起幾縷頭發，仿佛狂風驟雨中抗倒伏的禾苗。

與王二美和霍芳轟轟烈烈的婚戀之路相比，巴孔之戀并沒有涌現可歌可泣的場景，亦無蕩氣回腸的經典片段。巴立卓不時約會孔蕭竹，孔蕭竹有些打不起精神，但她并不討厭巴立卓，怎么會討厭呢？巴立卓各方面條件都很好，人也長得挺拔，談吐詼諧幽默?？资捴褡哉J為，巴立卓一直在意她，她對此心懷感激。

孔蕭竹還是值得巴立卓去追求的，她是那樣知書達理沉靜可人。都說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當巴立卓費盡心思去尋找這根肋骨時，卻沒發現就在自己身邊。巴立卓的態度有些不慍不火，孔蕭竹察覺到了，心下悵然，在寫給父母的信中說道：茫然四顧，別無選擇。她不斷地進行冷靜的分析與思考，總覺得巴立卓還不是一個能讓自己下決心交付一生的男人，簡言之還不夠理想。

那天巴立卓喝了點酒，竟冒出句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爾。”

孔蕭竹十分不快。巴立卓補救式地做了如下解釋：“金圣嘆曾云，人若有胸中之一副別才，眉下之一雙別眼，則不需遠游，處處皆是洞天福地?！?

孔蕭竹皺眉，“你怎么總愛賣弄呢？”

巴立卓無辜地聳聳肩膀，自嘲：“沒辦法，為了贏得美人心?！?

孔蕭竹仰臉問：“那，你覺得我怎么樣？”

巴立卓應該激動地說我愛你，可他卻說：“不錯。很喜歡。”

巴立卓終究是農家子弟，他覺得愛字很難說出口，更何況他不想說出口。喜歡和愛其實是兩碼事，孔蕭竹大為失望：“你是認真的嗎？”

認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品格，可女人的認真經常讓男人害怕。孔蕭竹顯然是一個容易認真的女孩，與之交往萬萬不可以游戲，巴立卓不能不再三小心。其實，孔蕭竹的態度更為謹慎，這就使得他們的戀愛缺乏熊熊燃燒的激情。

冬天來了，巴立卓和孔蕭竹見面的時候，一邊看著玻璃窗上的冰花雪絨，一邊雜雜拉拉地說話。后來巴立卓受命去沈陽培訓了一段時間，孔蕭竹更覺惆悵。左等右等中，才收到了來信，信中還夾帶了一張彩照。彩照上面，巴立卓昂首佇立在北站廣場，手拎黑亮的人造革皮兜，那樣子還算意氣風發。讀著學習總結式的情書，孔蕭竹禁不住笑了，因為信的結尾處居然有幅插圖，斜斜地畫了一根竹子。她意識到，這個人蠻有童趣的，心思挺細膩的。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很想念他的。

巴立卓平均每星期照會孔蕭竹一次，不多也不少。每次去壓馬路，總要借輛自行車，草綠色的瓦蓋上噴著“郵電公事”的字樣。男女綠衣人一架綠單車，漫步于松河的大街小巷，看起來很“郵電公事”。

當然，他們也看過電影。黑里咕咚的電影院里，孔蕭竹瞪大了眼睛，完全沉浸在銀幕上虛構的劇情里，男友則變成了一個與她無關的陌生人。巴立卓不忍打擾專心致志的孔蕭竹，只好觀察空空蕩蕩的電影院里到底來了多少人，或者通過計算座位來消磨時間。有一次竟然睡著了，從此以后他好像再也沒有進過電影院。

不覺間夏天再度光臨，空氣中彌漫著花花草草的清香。這天孔蕭竹走出宿舍時，巴立卓的眼睛驟然發亮。她身穿白色短衫碎花裙子，再配雙雪白的襪子，從頭到腳的清爽亮麗。印象中的孔蕭竹是不穿裙子的，值得巴立卓反反復復去看，還故意發問：“孔小姐，你有沒有見過一個裹得像綠粽子似的淑女？”

孔蕭竹笑得雙眼彎彎，“巴先生，難道我不比她好看？”

“好看好看，當刮目相看?！?

孔蕭竹揚了揚頭，嗔怪：“你少看我，多看腳下的路?！?

巴立卓忍不住贊嘆：“楚楚動人的小豬。”

小豬的昵稱別有風情，孔蕭竹含情脈脈地接受了。

街上熙熙攘攘，流淌著過日子的氣息。巴立卓提議去郊外轉轉。車子蹬得飛快，可孔蕭竹卻沒有伸手攬住他的腰。前面恰好是段下坡路，巴立卓并未減速，而是繼續猛蹬，滿耳呼呼風響，而預期中的尖叫聲并沒有出現。一口氣沖出了老遠，才驚覺孔蕭竹不見了。

巴立卓順原路返回，壓根兒就不見女友的身影。他十分沮喪，只好一個人回了單位，一個人去職工食堂吃午飯。只吃到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他怔然想到，自己從初中開始就吃食堂，一吃就是十多年，眼看著奔三十歲了，還在吃食堂。這一碗飯一碗菜的日子真是難熬，好像一直不饑不飽的，胃口也早就讓食堂給敗壞了。巴立卓很想結束這樣的生活。

直到黃昏時分，巴立卓才等回了他的女友?？资捴癃氉怨淞艘惶焐痰?，悻悻而歸時眼圈紅紅的，她不想理睬巴立卓，看都不看。巴立卓可憐兮兮地說：“小豬，我錯了。”

孔蕭竹不能不原諒他。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巴立卓那謙卑的樣子絕對是一輩子當牛做馬的表情。

巴立卓和孔蕭竹偶爾也去郵電路，鬼鬼祟祟地躲在林蔭里說話。巴立卓不太正人君子，一直想尋機碰碰叫做小豬的女孩，而小豬總能以某種方式躲開他的親熱?？资捴竦募∧w之親僅限于拉拉手、撓撓手心而已，從來不給男友得寸進尺的機會。如此一來，他們的戀情是純潔純粹的，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禮的，相敬如賓之余從不越雷池一步。新婚夜以前，孔蕭竹始終是冰清玉潔的，確切地說一直是處女。

沒追到手的女孩才是最好的，不叫男人圖謀得逞的女人才是理智的?？资捴窦认胧斋@愛情又要堅守貞操，她之所以要堅守，就是想讓巴立卓永遠心存敬重。

以后來的眼光看，巴立卓和孔蕭竹談的是循規蹈矩的老式戀愛，長期處于半地下半秘密的狀態。那天幾個同事撞見了他倆，擠眉弄眼嘻嘻哈哈一路尾隨?？资捴裆鷼饬耍f局里的人都挺無聊。

巴立卓昂然道：“別人的無聊反襯出我們的幸福！”

果然，兩人像一對幸福的老鼠，賊頭賊腦地笑了，彼此的眼神很熱很熱。從此之后，出雙入對無需遮遮掩掩了，開始談婚論嫁了。在眾人眼里，巴孔之戀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既非鮮花插在牛糞上，也不是烏鴉落到梧桐上，沒有任何理由大驚小怪。

巴立卓的愛情有點像燒開水，緩緩升溫總該有沸騰的一刻。孔蕭竹的愛情有點兒像剝圓蔥，一片一片剝下去，總該有一片能叫她淚流滿面。真情的迸發仿佛春暖花開，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孔蕭竹是在一瞬間批準了男友的結婚請求。那晚停電，巴立卓手持蠟燭來女宿舍找孔蕭竹。桔色的火苗歡快地閃動，孔蕭竹發現，巴立卓的臉輝映著一層奇特的紅光，眼球鑲嵌在紅云之中熠熠閃亮猶如兩塊寶石。在黑不可測的走廊里，孔蕭竹的手被握得溫暖直至濕潤，令她心潮激蕩。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浪漫情調，這是一種真切而溫暖的愛意。巴立卓不失時機地輕吻了她的額頭。

孔蕭竹喃喃道：“不管怎樣，我都認了?！?

“認什么？”巴立卓有些詫異。

孔蕭竹軟軟地靠在他身上，“你說呢？”

巴立卓知道她非要逼他說出那三個字，他還知道這種問題不能避實就虛，而且只有一個答案。于是穩了穩心神，很熱烈地捧起她的臉，承諾：“我愛你。”

“我也愛你。”孔蕭竹確信真的愛上他了，交往了那么久都沒有過的甜蜜的感覺，一股腦地圍繞在她的周身。從夏天到夏天的戀愛終于要結出果實了。

巴立卓俯身輕語：“小豬，嫁給我吧?！?

孔蕭竹淚流滿面了，她聽到了這樣的誓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必須娶你！”

夫妻之約，焉可不慎？孔蕭竹事后詫異，決定出嫁竟然這么簡單。

去領取結婚證的那天，孔蕭竹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手緊緊摟著巴立卓的腰，頭貼在他溫暖的后背上。在小小的街道辦事處，他們履行了一個簡短卻重要的儀式，雙雙簽字按手印之后，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定夫妻了。

巴立卓迎娶孔蕭竹吸引了全郵電局的目光，婚宴安排在周末的傍晚。同事們放下了無聊的工作，暫別企業升級達標創獎等弄虛造假的文案操勞，三五成群地趕來赴宴。新任局長柳鵬也到場了。在比較熱烈的掌聲里，氣宇軒昂的柳鵬致辭說：“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春風化雨雪中送炭，以表達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心愿！”

全場歡聲雷動，書記宋曉慈的臉色卻比較難看。宋曉慈很有官相，白凈的面皮上泛著銀白的光，戴副銀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儒雅的儀容乍看起來頗有銀行家的味道。職工群眾的語言最樸實也最生動，背地里都叫他宋大架子，簡稱宋大架。

松河郵電局人多勢眾，職工的紅白喜事不斷，男男女女也都吃出了經驗。崔干事人高馬大但沾酒即醉，就只好躲到女人聚集的那一桌。形單影只的大男人手捧一瓶汽水猛啜，遭來同桌女人的嘲笑，但他只能觍著臉放開肚量，不是吃而是聽，要是臉一沉就枉為男人了。平時在食堂午餐，女人吃飯如蜻蜓點水般優雅，而在女性主導的酒桌上個個胃口奇大。女人一邊猛吃猛喝一邊嘻嘻哈哈，崔干事稍一愣神，一盤蝦仁就見底了。這邊剛上了道蒜泥排骨，穩準狠的筷頭賽過雨點般地落下，盤子轉過來時只剩最后一塊了。崔干事滿懷希望地將筷子伸過去，這時霍芳突然叫了起來：“老好吃的噢，我要帶一塊回去給我家的小狗嘗嘗。”既然霍芳這么開口了，崔干事再嘴饞，也不好意思與小狗爭食啊?；舴加浐薮薷墒滤奶幮麚P王二美的雅號，所以存心報復，出一出他的洋相。

真正的男人是要喝酒的，不然緣何而來豪情滿懷義薄云天？郝靜林率領機務員團團坐定，王二美等裝機員喧鬧聲聲。

僅僅三年光景，王二美就有了脫胎換骨之變，他既為人夫又為人父，他面色紅潤聲音爽朗，全無農家子弟的懵懂膽怯之氣。王二美入局的三年連漲了三次工資，省局的文件精神叫工資調整或工資改革，人人有份皆大歡喜。領導再三強調有肉埋在碗里吃，切勿四處張揚違者必究。王二美幸福得恍如夢游，感覺腳底下像裝了根彈簧，一顛一顫地走路。安裝電話的人越來越多，裝機員的身價水漲船高，王二美好煙好酒不斷，牛皮烘烘的快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有時候，我們對別人的小恩小惠感激不盡，卻對親人一輩子的恩情視而不見。我弟弟就是這樣的人。母親去世之后父親續弦新娶，我弟弟就再也不回老家了，還宣稱和父親一刀兩斷，也很少想到他曾經有個兄長。面對應接不暇的美妙，王二美覺得自己實在了不起。命里八尺難求一丈，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命運在捉弄人也在成全人，高大帥氣的王二美應該慶幸，很少讀書卻捧起了金飯碗?？墒?，酒意醺醺的王二美應該知道，叫做孔蕭竹的新娘子本該成為他的嫂子。

在一片哄笑中，王二美先吸了一支新娘子親手點燃的喜煙，又干掉了新郎官親手斟滿的喜酒，口齒不清地夸獎：“巴哥巴嫂子，真不錯?！?

新婚燕爾中的巴立卓很少喝酒，但他暈乎乎的。有很長一段時間，巴立卓一直在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結婚了。嚴格地說，他并不復雜曲折的戀愛還只是懵懵懂懂的初戀。走過初戀的男人進修的是一門情感課，課程雖不深奧但很全面，點點滴滴滋味萬千。巴立卓收獲了愛情，得到了生活的伴侶，最實際的收獲應該是性生活。巴立卓夜夜亢奮激昂，大有無休無止的勁頭。羞澀的孔蕭竹努力地去接納他，漸漸懂得了配合，她感到了幸福，經?；糜X自己像云朵一樣飄蕩?？资捴裨絹碓綈郯土⒆苛?，她之所以等待并最終嫁給他并不是看中他的才華，而是因為巴立卓對她十分用心，所以她才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天地澄明，月涼如水。巴立卓擁妻入懷，口口聲聲地叫她小豬，他的誓言擲地有聲：“我要做一輩子的豬倌！”

在沉靜的月色之下，在奢華的樹影背后，我深情地凝視他們，真摯地祝福他們，愿他們恩愛百年?？晌抑?，再恩愛的夫妻也離不開柴米油鹽的種種瑣碎，離不開家長里短的種種煩惱，不得不于平淡乏味中相守歲月。

4.貧賤夫妻

巴孔夫婦猶如一對候鳥，遷徙在漸漸熟悉的城市里，他們租房而居，漂泊感如影隨形，但清潔始終是妻子最為看重的事情。她沒完沒了地打掃衛生，晴好的星期天里不厭其煩地擦拭玻璃，仿佛是為了清潔才生活的。

秋風漸涼，巴立卓買來一口酸菜缸。缸的外表是黑褐色的釉陶，隱隱地泛著青綠的色澤，里面結結實實地腌了一缸酸菜，足夠吃上一冬。室外飛舞著漫天的大雪，小夫妻睡在熱乎乎的火炕上，彼此很溫存也很恩愛。巴立卓每晚都要檢查爐火以防煤煙中毒，所以總也睡不踏實，深怕在某個早晨他和老婆長眠不醒。

師傅分到了兩居室的樓房，巴立卓夫妻倆去看了，反反復復地看了個仔細。明亮的陽光斜斜地射入，木門窗上的綠油漆揮發著奇異的香氣，暖氣嘶嘶地輕吟低唱。不知是因為羨慕還是激動，巴立卓解開羽絨服扣子，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當然清楚，以自己的資歷本期分房無望，但還是一筆一畫地寫下申請，一間平房足矣。

郵電局是喜歡開會的單位，大事小事都要拿到會上講一講。事關分房會場爆滿，連家屬都趕來旁聽。分一次房子就要鬧一場大地震。爹哭娘喊你咬他告的，玩橫的服軟的?；ㄕ械挠挚抻拄[要上吊的應有盡有，余波歷久難平。

“文革以來的十多年里，松河局沒有解決過職工住房，如今郵電業務節節攀升，企業要分批改善居住條件，大學畢業生必須特殊照顧?！绷i講話的時候，不時揮動手臂，容易讓人聯想起偉人的氣魄。

巴立卓和孔蕭竹終于居者有其屋了，分到了一爿小小的舊房。原房主痛心疾首地介紹門窗上的防盜鐵筋，感慨萬千地嘮叨他一磚一瓦壘起的倉房。巴立卓為此支付了四百元錢，孔蕭竹心頭顫了又顫，但什么也沒說。她懂得男人的面子是多么的重要，賢惠的女人應該知道深淺。巴立卓認為不值得為著五十一百的和人家爭吵，要是鬧出了什么糾紛，就辜負了柳局長的美意。

太陽橫在天際，照耀著幾個大紙殼箱和那口壯實的酸菜缸。巴立卓迫不及待地搬進了屬于自己的家，王二美很仗義地從單位偷來了油線桿和水泥管孔，一鼓作氣地在窗前搭設起防雨的窩棚。小院狀若堡壘，黑洞洞潮乎乎的，白天也要點燈，但畢竟是自己真實的窩啊，值得巴立卓揚眉吐氣。

炊煙在簡陋的屋脊上扶搖升起，歡快的麻雀在窩棚頂上蹦來蹦去?？资捴癫簧釙円沟夭賱?，臏手抵足地裝扮他們的新家。心滿意足的巴立卓端詳著女人曼妙的身影。愛情被放大了，他儼如忠實的農夫迷戀農事那樣迷戀床笫之歡。巴立卓后來說過，人活著就是為了某一個瞬間，生死是瞬間，機遇成敗、真情涌動，這些全都是瞬間。此時此刻，他享受的正是一個又一個瞬間。

巴立卓的安樂窩隱藏在棚戶區的深處，上班下班都要經過一個公共廁所。該廁所飽經風雨剝蝕加之無人管理，冬天污水結冰，夏日奇臭無比，倘若再有微風揚起，那臊臭味兒便向四處蔓延，并順著歪歪斜斜的羊腸小巷飄散。無論天氣怎樣炎熱，孔蕭竹都堅持不打開后窗，那滾滾而來的氣息實在叫人難以忍受。巴立卓卻說：“你到底不是農村長大的孩子，大糞是天然的有機肥料，我就是吃大糞長大的。”

他的話音匍落，孔蕭竹便一陣狂嘔。女人一吐再吐，去醫院檢查的結果是懷孕了。

就在驚喜又惶恐的當口，巴立卓調到了電信科。女人并不高興，她為每月少了七元錢的夜班津貼而嘆息連連。郝靜林特意開了個歡送會，載波室全體湊份子，每人捐出五元錢去“狗食棚子”聚餐了一次。所謂狗食棚子是指街邊的大排檔，即彩條布圍成的小飯棚?；ɑňG綠的彩條棚擠滿了整整一條街，烤鴿子炸麻雀熏兔子醬牛肉燉小雞涮羊肉，濃香飄逸，場面甚是壯觀。

轉眼又是秋天，單位要為職工分發蘋果。事情顯得比較隆重，需要抽調精兵強將去遼東半島收購，巴立卓自告奮勇報名參加。出發前，工會楊主席要求一律穿著綠色標志服戴綠色大蓋帽，路途遙遠關卡不斷，戴頂大蓋帽，遠遠一看很像交通警察呢。大家全都笑了。提起大蓋帽，就叫人產生關于四大綠的聯想。這四大綠是：青草地、西瓜皮、王八蓋子、郵電局。

孔蕭竹反對男人遠行，巴立卓沒好氣兒：“又不是支邊援藏，你慌個啥呀？”

“不就是去買蘋果嗎，你神氣個球?。俊?

巴立卓振振有詞，反正我已經報名了，出爾反爾的事非我所為，你叫我咋和領導去說？孔蕭竹更加生氣，自己還不是黃臉婆呢，男人就視自己為無物了，長此以往那還了得？她威脅說，你要是去了就別回來！隨后的一天里，他們互不理睬，可這份默契并非甜蜜的禮物而是彼此較勁兒。

車隊一走多日，局長和書記在家提心吊膽，擔心天氣變化擔心路況不好擔心遇到車禍。還有一個人坐臥不安，那就是孔蕭竹。

孤單冷寂中，孔蕭竹更加怨恨巴立卓，僅僅為了自己快活，憑著這小小的借口竟可以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事先連個商量都沒有。最可恨的是這個家伙連個電報也不來，害得她天天給工會打電話詢問。長夜漫漫，寒風漫卷吹得后窗戶呼噠呼噠直響。窗戶是那樣單薄，除了幾根鐵筋做支撐其他全是玻璃，孔蕭竹生怕有人破窗而入。冷寂和孤單在一點點地侵噬著她，越有心事越睡不著。她只好起身去擺弄嬰兒的衣物。布料的質地很柔軟，貼在臉上就像是溫存的絮語，她想著想著以至于淚眼婆娑。

風塵仆仆的巴立卓終于回來了。一進家門，就見女人正襟危坐嚴陣以待。他傻眼了，沒想到事態會這樣嚴重。

女人出奇地沉著：“巴立卓，咱這個家最沒家樣了，我忙你更忙，柴米油鹽你不管，我懷孕了你不管，整天尋思往外瞎跑，你這么大的男人，叫我說你什么好？”

巴立卓彎腰賠笑，“一回來就上課？”

“你看看這個家吧，感覺什么樣？你在外面溜光水滑的，像個人物似的，可咱這個家能比北京猿人強多少？除了蒼蠅蚊子的誰愿意往這里??？單位分了一間破平房，你就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了，是不是？摸哪哪冰涼啊，要是人熱乎點兒也行……我孔蕭竹差啥呀我，是長相說不過去？還是學歷比你低、錢掙得比你少？我哪塊對不起你，你抬腿就走，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暗無天日……”

女人越說越來氣，穿上大衣做出離家出走的樣子。巴立卓大驚失色，“呀，你要干什么？媳婦，天都黑了?！?

“我回集體宿舍去??！”話雖這樣說，但孔蕭竹也不想走，為了給男人讓出時間，她故意去收拾衣服。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箍住，女人僅僅象征性地掙扎幾下便就范了。巴立卓萬千柔情地扶女人坐下，緊握她的雙手連連賠罪，那微笑簡直能迷死人。

孔蕭竹也不想再鬧下去了，她想見好就收，何況男人已經認錯了。巴立卓隨車多弄回兩筐蘋果，一筐黃元帥一筐國光，肉麻兮兮地說：“都給你吃，好生個水靈靈的胖小子?！?

此言一出，孔蕭竹深藏了半個月之久的眼淚流了下來。

以巴式語言來形容，孔蕭竹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當上媽媽的。當嬰兒的啼哭聲傳出產房，護士通知巴立卓說：“男孩，三千克。”業余詩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反應過來，這三千克是何含義。為了三千克兒子的名字，他費了三千噸的力氣，翻遍了唐詩宋詞現當代詩歌選，最終為兒子取名巴奢。實際上，這是一個毫無詩意又異常古怪的名字，女人很不滿意，聽著就是“跋涉”之意，你就不怕累著兒子？

巴奢剛出生時并不吃奶粉，只是孔蕭竹的奶水太少了。為了能讓兒子吃飽，業余詩人臨時客串郎中，捧起醫書鉆研偏方藥膳，可老婆的乳房始終未能充盈泉涌。更為不幸的是剛剛滿月，孔蕭竹就高燒不止，掛了幾天鹽水之后徹底沒了奶水，這就使得本不寬裕的生活更顯局促。每月開資之后，巴孔夫婦最首要的事情就是去買奶粉，兒子的口糧要花掉一個人的工資。

孔蕭竹每天去托兒所送奶，在乳香、化妝品混合的氣味里，她一直很孤單，但她的孤單里有一種冷傲。托兒所里的女人大多有著相同的愛好：在單位說家里事，在家說單位事。她們一邊袒露白花花的乳房給孩子喂奶，一邊交流與婆婆小姑斗智斗勇的心得。而這陣子，她們的話題集中在了有獎儲蓄上。

松河郵電局推出名為“萬家樂”的儲蓄獎券，二十元面值一年為期。喧鬧聲里，真有郵電職工中了大獎。幸運兒乃郵政投遞員蔡磊，他是在極不情愿的情況下撞上了財神爺。局里按人頭發放獎券，既做獎金又頂替了任務，每人五張合計一百元，從局長到更夫機會均等。財神偏愛蔡磊并使他一鳴驚人，發了大財還交上了桃花運。長話科、電報科等女人聚堆的部門，自發地組織起觀光團，爭先恐后地趕來參觀蔡磊是何許福相。蔡磊是復轉軍人，又一表人才，提親說媒者絡繹不絕，如此盛況持續了好長一段時日。

比之嘰嘰喳喳的女工們，孔蕭竹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態，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把她的心撐得滿滿的，需要她操心的就是沒完沒了的家務。女人從機房里帶回了報紙，一張一張地糊到了天棚上。日子稍久，報紙便微微泛黃，她和丈夫一躺下來就會讀到昔日有趣的官樣新聞。

此時的孔蕭竹很少預測未來，她看重的只是眼前的事情，家庭就是她的事業，兒子就是心中的太陽。太陽每天都要升起，但是今天和昨天絕不會雷同。許多時候，陽光下的人們只能憑天由命，眼睜睜地看著命運的列車駛來，把自己從熟悉的車站帶走，奔向莫名其妙的前方?？资捴褡鰤粢矝]想到，她被調到了局辦做秘書。

辦公室主任紹勁光和詹萍找孔蕭竹談話。詹萍剛從主辦會計躍升為人事科副科長。紹勁光說話的時候，詹萍一直微笑著，很少插話，這說明詹副科長的身份地位變了，謙虛謹慎的作風沒有變。紹勁光宣布了組織決定并提出殷切期望，孔蕭竹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多多少少讓紹勁光感到失望。按照老規矩，當事人應該表態，說些感激涕零的套話，可孔蕭竹還不懂這些，開口講的全是困難，還要回家和小巴商量商量。如此一來，輪到紹勁光和詹萍吃驚了，兩人先是交換了一下目光，然后將孔蕭竹審視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她是天外來客。

暈忽忽的孔蕭竹跟著詹萍下了樓，全然不覺人家是在送她。詹萍一改剛才的嚴肅，以知心姐妹的口吻推心置腹。其大意是提拔個秘書太難，提拔個科長、分局長啥的容易，有一大堆人排隊等著呢。論學歷論資歷，想當干部的能當干部的大有人在，可是要選一個既能寫又能吃苦的人，往往很難。

剛回到科里，郝靜林就過來祝賀：“紹主任剛才打來電話，感謝咱科輸送了人才?！?

孔蕭竹沒好氣兒，“啥人才不人才的，我都要愁死了?！?

郝靜林早就不在載波室了，現在的身份是市話機械科長，他說你是真傻還是犯迷糊？千八百號人的郵電局，憑什么人家選中了你？還不是因為你有大學文憑？辦公室好歹是機關科室，更何況人家的牌號叫做局長辦公室。秘書是啥人？領導眼皮底下的人，好處太多了，大會小會都參加，要進步還不是領導一句話的事兒？

孔蕭竹半信半疑，“那我豈不荒廢了自己的專業？”

郝靜林又氣又笑，你一個小小的機務員，啥專業不專業的？即使今后混個中級職稱，也不過還是機務員。你沒看見咱機房里面，多少人熬白了頭，臨要退休了還在值班，這和門衛更夫有多大區別？“你家巴立卓有學歷又年輕，前途不可限量啊。”

孔蕭竹驚訝：“郝科長，你的意思是？”

郝靜林干脆挑明了直說，巴立卓現在就是局里的紅人，出息是早晚的事情。可你呢，怎么打算？

孔蕭竹并不指望比翼齊飛，但紹勁光說她的到來為局辦增添了新鮮血液。直到這時，她才知道辦公室還有位秘書叫呂茗，專門撰寫領導講稿的綜合秘書，而她的職務是信息秘書。

轉眼就是年終歲尾，一年一度的報刊收訂成了燃眉之急。年年新任務，歲歲老套路，市委宣傳部下達黨報黨刊的任務，然后由郵電局挨家挨戶收訂。分管郵政業務的副局長余赫來向柳鵬匯報，人手不夠請求增援。柳鵬拍板說抽調機關干部吧，既是支援也是鍛煉。

孔蕭竹被臨時抽調出來，下投遞段區收訂報刊，搭檔是大名鼎鼎的萬元戶。有女秘書一路相隨，蔡磊顯得既風趣又體貼。蔡磊帶路宣傳，孔蕭竹開票收款。俗話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果不其然，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家串戶，一晃就是一個多月?？资捴褚粠樵傅叵矚g上了這種簡單而愉快的工作，起碼不用坐在辦公桌前費腦傷神，還可以去從前聞所未聞的各單位走動。

女人天生就愛嘮叨，丈夫應該是傾聽者。孔蕭竹也不例外，大到局長書記間的暗戰，小到機關午休時的牌局，都要回家講一講的。她想當郵遞員的念頭，遭到了丈夫的譏笑，巴立卓用詩歌式的語言說：你可以不成功，但不可以不成長！

孔蕭竹本來就厭煩文秘工作，再見男人不屑一顧的神情，心里更加有氣，“你說怎么成長？”

“好好工作，天天進步?！卑土⒆繘]察覺老婆的臉色有變。

“天天伺候你們爺倆，我怎么好好進步？”

巴立卓發覺不妙，趕緊笑臉相送，“沒別的意思，工作生活兩不誤。”

“真有意思！如果你是萬元戶，還用我兩頭操勞？”

話說到這個份上，一肚子才華的詩人只好閉嘴了。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巴立卓都不承認自己怕老婆，可他心有不甘，很想找個機會挽回“影響”。周六晚上，見老婆的心情還不錯，就拐彎抹角地說：世界上分兩種人，一種是凡人，一種是能人。普通人希望和風細雨平平安安，而政治家思想家科學家藝術家什么的就都屬于能人，他們不畏艱難痛苦，甚至渴望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

女人覺得奇怪，“有啥話就直說吧，別兜圈子?！?

“那么，你我是哪種人呢？”

孔蕭竹一撇嘴，“凡人，很平凡很平凡的人?！?

“以前我讀名人傳記，總是情不自禁地以能人的標準來設計自己，也有點兼濟天下的志向。不過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也正是因為它太高了，就不是凡人所能企及的。平常的人，看到別人高樓大廈，自己卻住著破破爛爛的茅屋，非但不愉快還會感到萬分懊惱。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凡人確實與能人大不相同，不然，怎么杜甫是偉大的愛國詩人，別人就不是呢？”

女人聽得一頭霧水，“巴詩人，你到底想說什么？”

“做凡人是因為安于自己的惰性，而做能人就要接受挑戰。困難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為了過上好日子，你我都要爭當能人！”巴立卓覺得，理想之花不會自天而降，注定要在松河這座乏味的小城里綻放，他希望自己擁有一個體面的未來。

孔蕭竹半是認同半是嘲笑，“到底是詩人啊，語不驚人誓不休。”

巴立卓神色嚴肅，他仔細研究過孔蕭竹新編寫的簡報?！耙M三萬門加拿大北電的DMS100交換機，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震驚，目前松河市區才七千門不進設備，一下子引進四倍以上的交換設備也太離譜了吧？”

“也意味著通信大發展，更意味著你我的機遇?！?

孔蕭竹吃了一驚，就聽夫君說：“局里準備派我去學習，專業方向程控交換?！?

此時此刻，巴氏夫婦無法想象，兩年以后才能開通的程控交換機將徹底改變許多人的命運軌跡，他們的人生也將發生巨大的裂變。

5.曖昧的學院路

巴立卓打點行裝去了省郵電學校，專攻外語以便赴京進修。參加工作數載之后，重新置身于花紅草綠的校園，巴立卓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學員都是來自各地市局的精英，幾天工夫就混熟了。晚飯后，男學員去籃球場活動筋骨，為數不多的女學員也過來圍觀，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鬧。巴立卓的球技稀松，好不容易搶到籃板球，就聽本方的前鋒要球，抬手就是一記長甩。不想用力過猛，那球飛向了場外，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一位女同學身上。球場內外一片歡騰，七長八短的球員們捂住肚子笑，說：“好家伙你甩繡球哪，咋這么有準頭？”

被拋繡球一樣的籃球擊中的女孩叫林紫葉，來自平原市郵電局。

人生中的許多變故都是有征兆的，只是當時渾然不覺。許多年以后，巴立卓清晰記得，遠處是碧綠的足球場草坪，青草的清香飄浮在空氣之中。林紫葉靜靜地站著，夕陽把她的笑容籠罩了一層羞澀，俏麗的身形也慢慢鍍成了溫暖的金紅。

但凡男人，面對姿色出眾的女子，總要以特別的眼光去欣賞去品味，一般沒有據為己有的念頭。突如其來的林紫葉，卻猶如黑房間的一根蠟燭，燃燒出很奇特的光亮，這是巴立卓所始料不及的，雖然這光亮會他讓感到不太真實。林紫葉是個奇怪的女子，叫人始終鬧不清楚她長得算不算漂亮。她不修飾時很平常，稍微一打扮就很迷人。她自己大概也知道這一點，有時打扮有時不打扮，就像和人捉迷藏一樣，弄得巴立卓都糊涂了。但是林紫葉的氣質優雅，無論是素面朝天還是略施粉黛，都顯得與眾不同，偶爾露出的嬌憨使她看上去更具有一種清純古典的韻味。

三個月后，巴立卓順利完成考試。臨別聚餐之際，大家都興高采烈如同刑滿釋放。巴立卓更是眉開眼笑，因為林紫葉等幾個女同學恰好和他同桌。倒酒的時候，林紫葉說：“我們女生就喝飲料吧。”

有人反對：“那可不行，今日一別不知何時相見，三杯過后你們再喝飲料。”

巴立卓去看林紫葉，林紫葉也在看他，只是臉已微紅。旁邊有人起哄：看看，酒不醉人人自醉，還沒喝呢就醉了三分。

男生都拿巴立卓取樂：“你倒你倒，繡球都拋得那么準，倒酒更沒問題了?！?

喧鬧聲聲，巴立卓將林紫葉的酒杯斟得滿滿的。

眾人鼓噪：“繡球也拋了，酒也倒了，該喝交杯酒了……”

回松河不久，巴立卓接到了赴北京郵電學院進修的通知。他興高采烈地打電話告訴孔蕭竹，又禁不住想起了林紫葉，想知道她是否也拿到了通知書，順便問問她準備哪天出發？心里想著，重新拿起電話撥通了113，話務員耳朵鬼精鬼靈的，一下聽出了他的聲音，顯得格外熱情洋溢。巴立卓愣住了，意識到自己的粗心大意，在人工接轉的長途電話里，郵電職工毫無私密可言。他慌忙改口，說給我接省局電信處吧。

巴立卓一身灰綠色郵電制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看上去挺沒個樣子?？资捴窬屠腥巳ベI衣服，巴立卓卻不太配合。他頂不愿意逛街的，耷頭耷腦地跟在女人身后?？资捴衽u他，“你注意點兒形象好不好？別穿得像街邊賣大蔥的！”

巴立卓反唇相譏道：“你倒好，一副家庭婦女的慵懶神色?！?

說完兩個人全笑了，彼此卻很輕松，適當的斗嘴有時顯得情趣盎然。

孔蕭竹一向節儉，不太在意自己的穿戴，很少有衣飾光鮮的時候。她艱苦樸素慣了，卻舍得為巴立卓添加衣服，她覺得男人的衣帽就是女人的臉面，她有責任叫丈夫體面一些。人靠衣飾馬靠鞍，穿上了牛仔褲的巴立卓顯得精神干練，叫女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松河的火車不直達北京，需要在平原火車站換乘。側身走過擁擠的車廂時，巴立卓的心頭驟然一熱，他驚喜地發現林紫葉和他同一次列車同一節車廂！巴立卓脫口而出：“呀，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林紫葉一臉潮紅，顯得異常快活：“哈，提前遇上了寶哥哥！”

飛馳的列車將金黃色的陽光不斷剪斷，巴立卓的臉紅得發燙，好像全身血液都涌了上來。巴同學迅速和人調換了位置，以便和他心儀的林同學相鄰。林紫葉落落大方地微笑著，那目光既像鼓勵又像贊許。頃刻間，兩個人都知道他們的關系從此親近起來了。

在充滿了人、行李以及彼此磕碰的車廂里，林紫葉感覺擁有了異常安穩的角落。愉快交談既是幸福也是享受，談吐不凡的巴立卓深深吸引了氣質出眾的林紫葉。有家室的男人通常懶得和老婆聊天，卻會情不自禁地將最真實的心事傾訴給異性，而女人突如其來地得到一個男人的信任，心里會滋生起種種感動和幸福。

在巴立卓眼里，林紫葉有一種說不出的美，一雙玉手嬌嬌嫩嫩，一雙月亮似的眼睛照得他心海翻波，特別是那頎長的脖子，簡直有芭蕾舞演員的韻味。巴立卓這樣來表達他的愉悅之情：“太榮幸了，你猶如一道激光照亮了我的心窩?！?

林紫葉笑得花枝亂顫，“當心你的心窩被烤成燕窩，嘻嘻?！?

錯落的樹冠以及忽高忽低的電力線在車窗外匆匆閃過，旅途不再顯得漫長難熬。巴同學和林同學說不完也笑不夠，如果不是車上十點鐘熄燈的話，也許會談一個通宵。在隆隆的車聲里，林紫葉一夜難眠，巴立卓也是。

為期半年的培訓有些漫長，《數字通信原理》等課程枯燥不堪。階梯教室外面是茂盛的核桃樹，知了聲聲吵得人心煩意亂，巴立卓感覺自己在坐老虎凳。大概是第四天課后，心懷鬼胎的巴立卓和林紫葉都故意走得遲些，心有靈犀地碰到了一起。林紫葉歪著頭，俏皮地問：“哥們，有心情嗎？”

巴立卓一陣竊喜：“當然，愿效犬馬之勞?！?

林紫葉的眼睛閃閃發亮，很有些親熱的內容了。“敢陪本小姐逛街去嗎？”

巴立卓求之不得，連聲應允道：“難得難得，頭一次和女生逃課，嘿嘿?！?

林紫葉巧笑顏兮，“逃課不假，勿生非分之想。嘻嘻?！?

“請放心，巴立卓還是好同志?！卑土⒆勘憩F出同謀者的極大熱忱，策劃翌日點名之后分頭行動，集合地點就在塑像前。

“你的接頭暗號是？”

“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說這番話時，巴立卓撩起一邊的衣襟昂首挺胸跨步，擺出了楊子榮的亮相，惹得林紫葉大笑。

灼熱的陽光傾瀉，稀疏的槐蔭擋不住無所不在的熱浪。嘈雜的街頭飄蕩著崔健那聲嘶力竭的歌聲，《一無所有》狂吼著類似于私奔出逃般的迷茫。375路公交車沿著學院路狂奔，遇到路口或剎車減速時，會發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摩擦聲，猶如一張粗糙的砂紙拖過耳鼓。巴立卓和林紫葉結伴而行，仿佛拘謹不安的初戀情人。樂不思蜀的巴立卓和林紫葉將笑聲留給了京城，漫無邊際地走走停停，仿佛時間的富翁大把揮霍著未來歲月里值得傾羨的美好時光。精心設計的逃課使得兩個人都備感新奇和刺激，購物計劃由林紫葉主導，去景點游玩則由巴立卓導游。一張北京交通地圖，折疊得有些破碎，他們甚至閑逛到了牛街、琉璃廠等相對僻靜的地方。

林紫葉與巴立卓的合作是愉快的，她漸漸有了一種依賴，為什么會這樣？說不清道不明。尷尬和不便的時候也有。林紫葉有一次想挑選內衣，而巴立卓又寸步不離，思來想去的只能啟發他：你是不是該出去抽煙了？在北海公園，巴立卓兩次邀請林紫葉合影，她婉言謝絕了。一次說：“我這么丑，有什么好照的？”另一次四下環視說：“還不如請我吃冰激凌呢。”

雖然巴立卓是過來人，卻仍覺得林紫葉深不可測。巴立卓無法否認自己喜歡她，喜歡她的聰明俏皮，喜歡花瓣般精巧的嘴唇，喜歡她秋水盈盈的眼睛，喜歡她浮凸有致的胸部，喜歡單薄的衣衫遮蓋似柳的身段以及隱約可見的韻味無窮的胸罩背帶。盡管巴立卓萌生近乎于初戀般神奇的感受，但沒有流露出居心不良的企圖，更沒有發動過據為己有的進攻。

林紫葉對巴同學的情況了若指掌，卻很少談及自己。林紫葉覺得，這個男人是一種致命的磁場，情不自禁地吸引她，需要她提高警惕，以免不知不覺間迷失自我。

天氣漸涼，林紫葉的態度漸呈疏遠之勢。巴立卓認為，這不過是她的小伎倆而已，貓捉老鼠的把戲而已，打定主意靜觀其變。果然，考試結束后林紫葉再次發出邀請：“巴立卓同志，陪本人走一趟。”

“很好，我正式宴請你，和林妹妹把酒話別?！彼恼Z氣里分明帶著調侃的意味，再次弄皺了林紫葉本該波瀾不驚的心湖。

取名菊花的快餐店隱藏在濃重的槐樹蔭里，不走近無法看得清楚。飯館主要是談事情的地方，而不只是吃喝的去處，男女之間尤是如此。說說笑笑間，不覺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巴立卓突然發問：“永遠究竟有多遠？”

“很遠吧，要多遠有多遠?！睂α肿先~而言，與一個心儀的男人聊天、有一種心跳的感覺和一份被對方欣賞的滿足，這就很好了。她并沒有指望什么，只希望友愛地相視一笑，在彼此都懂的默契里保持適宜的距離。

巴立卓卻不這樣想，有些窮追不舍：“也不太遠。我認為，永遠真的就站在不遠的前方?！?

林紫葉揶揄道：“貌似詩人。”

巴立卓忍不住自吹自擂：“我一直不乏浪漫情懷。只是不清楚，是通信養活了一個傷感的詩人，還是傷感的詩人委身于通信？”

林紫葉抿嘴一笑，“這話有些大言不慚了，實踐證明你是位很敬業的搬運工。”

“哈哈，我心甘情愿的，誰讓你那么漂亮呢?！辈粫匆愋缘哪腥耸菤埲钡?，巴立卓邊笑邊拍了拍她的手背。

林紫葉想縮回手，但是沒有而且也沒感到難受。她定了定神才說：“謝謝你的恭維，我并不漂亮。”

巴立卓嘴里含著半口酒壞笑，并不急于咽下，為的是先回應一個積極友好的笑容。“你不光漂亮，還狡猾呢?！?

林紫葉舉了舉杯子，“天底下，哪有用狡猾來贊美女孩的？”

巴立卓也舉了舉杯子：“男人一生都在尋找的并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而是紅顏知己。我的紅顏知己，也許就是你！”

林紫葉措手不及，她想不到對方會說出這樣的話。恰在此時，幾聲悶雷滾過。餐館里的人多了起來，門前還站著許多避雨的。秋天的北京一雨難求，人們都懷著興奮的心情，仿佛共同等待很重大的事情。

“不聽你胡說，我走了?！绷肿先~緩緩起身。

“要下雨了?！卑土⒆可焓謹r住了她的去路，“剛才有人還說要永遠呢，哪能說翻臉就翻臉？”

林紫葉呆了片刻，重新落座竟淚眼婆娑。窗外的雨說下就下，長龍般的電車往來駛過，轟隆隆的好像積水都在震動。氣氛有些沉悶，巴立卓一時找不到話說，結果兩個人都有些紅頭漲臉。老這樣悶著不是個辦法，巴立卓終于找到了輕松的話題，他想逗林紫葉發笑：“怪不得有人說，女孩的裙子越來越短，男人的斗志卻越來越低?！?

林紫葉揩揩眼角說：“男人的斗志高低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你很賴皮?！?

巴立卓扮了個鬼臉，“但愿我的賴皮，能給你帶來歡喜?！?

“謝謝你巴賴皮，雖然有時候你偽裝得比較傻?！?

男女之間的玩笑，常常帶有強烈的心理暗示，這種弦外之音很曖昧。巴立卓說：“傻瓜最適合搞通信，安全可靠。”

林紫葉說：“我比你還要傻，竟然不計后果地來吃你的飯，萬一你是壞蛋，我可怎么辦？”

巴立卓壞壞地注視林紫葉，目光沉靜而專注。這是一種目光的恭維，也是一種光明正大的曖昧，更是一種深刻的激光式的撫摸。他鬼頭鬼腦地笑了，“正常的男人，大概都想做這樣的壞蛋。”

事實上女孩子都喜歡壞男人，其要點是男人不能把自己說得太好。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說自己是個壞蛋，她就越關注你的優點，對你越有好感，此時的林紫葉就這樣。林紫葉本來想笑的，可是笑聲沖到嗓子眼兒卻變了調，變成了鼻孔里擠出的一聲哼?！疤嵝寻屯瑢W，請保持紳士的風度?！?

“林同學，我卻覺得有人不淑女。”

林紫葉又氣又急，竟說：“如果你覺得失望的話，這頓飯由我來買單好了?！?

“你在打擊一個紳士的自尊。我們好了一場，離別前卻要唇槍舌劍。”

“誰和你好了？我正式決定，離你遠一點兒?！?

巴立卓依然笑嘻嘻的，“不是冤家不聚頭?！?

林紫葉不服氣：“決不可能，我又不是你的人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