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崖的陰影像是被誰扔進染缸的破布，在暮色里越浸越深，把那輪本就殘缺的月亮罩得只剩圈模糊的光暈。我攥著祖父留下的青銅卦盤，指腹反復(fù)摩挲著盤沿的北斗七星刻度，冰涼的銅銹混著掌心的汗，在粗布褲腿上洇出片青綠色的印子，像極了祖父手札里畫的陰煞紋。

身后傳來“咔啦“聲，小叔王鐵生正用洛陽鏟的木柄敲掉鞋跟上的泥塊。他的影子被礦燈拉得老長，貼在崖壁上活像只佝僂的螳螂。“再有三里地就到了。“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你爺爺當年說的第七座墳，就在鷹嘴崖的反弓位上。“

我低頭看了眼卦盤，天池里的磁針正發(fā)瘋似的轉(zhuǎn)圈，銅盤邊緣嵌著的七粒瑪瑙有三粒已經(jīng)泛出暗紅。祖父說過，這尋龍盤是用湘西辰砂混著青銅鑄的，瑪瑙變色就說明周圍有積年的陰煞，紅得越深，煞氣越重。此刻最頂端的“天樞“星位瑪瑙已經(jīng)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在礦燈光下泛著詭異的油光。

風突然轉(zhuǎn)向，卷著股燒艾草的味道從崖底鉆上來。小叔猛地頓住腳步，礦燈的光柱在前方的灌木叢里掃出片晃動的光斑。“不對勁。“他壓低聲音，從后腰摸出把剝皮刀——那是他當獸醫(yī)時用的家伙，刀刃上還留著處理牲口時蹭的血漬，“這時候不該有艾草味。“

我想起祖父手札里的記載：“旱魃墳左近必有艾草叢生，此乃地脈積陰所化，聞之如焚尸，觸之即生疽。“手心頓時冒出層冷汗，攥著卦盤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灌木叢里突然傳來“窸窣“聲，像是有人踩著枯枝在走，可礦燈照過去，只看見幾株被風吹得搖晃的酸棗樹，枝頭掛著的野棗在光線下像串縮小的血珠。

“走快點。“小叔拽了我一把，他的手燙得嚇人，“你爺爺說過，月上中天前必須找到墳頭，不然......“他沒說下去，但我看見他喉結(jié)又滾了滾，刀身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

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走，枯黃的茅草沒過膝蓋，踩上去發(fā)出“咔嚓“的脆響，像是踩碎了曬干的骨頭。不知走了多久，礦燈的光柱突然被什么東西擋住——前方十米開外的斜坡上，立著片半人高的土堆，周圍的野草都朝外側(cè)倒著，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碾過。土堆頂端沒有墓碑，只插著根發(fā)黑的桃木枝，枝椏上掛著串生銹的銅錢，風一吹就發(fā)出“叮鈴“的輕響，在這死寂的山坳里顯得格外刺耳。

“就是這兒了。“小叔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蹲下身扒開土堆邊緣的雜草，露出塊青灰色的墓磚，磚縫里塞著的干草已經(jīng)變成深褐色，“你看這磚縫，是用糯米汁混著朱砂灌的，跟你爺爺手札里畫的一模一樣。“

我湊近細看，磚縫里果然嵌著層暗紅色的硬殼，用指甲摳了下，斷面泛著金屬般的光澤。祖父說過，這是明代術(shù)士對付旱魃的法子，糯米屬陽，朱砂鎮(zhèn)煞，能把尸氣鎖在棺槨里百年不散。可此刻那層硬殼上布滿細密的裂紋，像是被什么東西從里面撐開的，裂紋深處隱隱透出黑綠色的黏液。

小叔從背包里掏出撬棍，金屬棍身撞在墓磚上發(fā)出“當啷“聲，驚得崖壁上的夜梟撲棱棱飛起，翅膀掃過枯樹枝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背后用指甲刮木頭。他深吸口氣，將撬棍插進墓頂封土的縫隙，雙臂發(fā)力時，肩胛骨在洗得發(fā)白的褂子底下突突直跳，活像要從皮肉里鉆出來。

“咯吱——“木茬摩擦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封土隨著撬棍的撬動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的棺蓋邊緣。那是塊整塊的陰沉木，表面泛著烏黑色的光澤，湊近了能聞到股淡淡的腥氣，像是把濕泥捂在懷里發(fā)酵的味道。

“小心點。“我突然想起祖父手札里的話，“旱魃喜陰，開棺時須背向月光，否則尸氣沖眼，三日必生眼疾。“趕緊往旁邊挪了挪，讓礦燈的光柱避開棺蓋正上方。

小叔“嗯“了聲，撬棍又往下插了半尺。就在這時，棺蓋與墓磚的縫隙里突然冒出縷紅霧，像條細小的蛇似的往上躥，在礦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緊接著，股甜腥氣順著風灌進鼻孔——像是把腐肉泡在蜂蜜里熬了三天三夜，甜得發(fā)膩，腥得燒心。

“來了。“小叔的聲音發(fā)緊，握著撬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你爺爺說的紅霧，果然沒錯。“

紅霧越來越濃，漸漸在棺蓋上聚成個模糊的人影。我盯著卦盤，那粒“天樞“星位的瑪瑙已經(jīng)紅得發(fā)紫，銅盤邊緣開始發(fā)燙，燙得手指發(fā)疼。祖父說過，這是陰煞離體的征兆，必須用黑驢蹄子鎮(zhèn)住，否則會纏上開棺的人。可我們翻遍了背包，那半截黑驢蹄子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只剩下塊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渣。

“不管了。“小叔咬了咬牙，猛地發(fā)力，撬棍“咔“地斷成兩截。與此同時，棺蓋發(fā)出聲沉悶的響聲，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翻了個身，紅霧突然往回收縮，瞬間鉆進棺蓋的縫隙里不見了。

我和小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懼。他撿起礦燈，光柱顫抖著照向棺內(nèi)——里面沒有想象中的白骨，甚至沒有棺材該有的陰暗。件深藍色的道袍疊得整整齊齊，平放在棺底，領(lǐng)口繡著的七星圖案在光線下泛著銀光，針腳里嵌著的朱砂被歲月浸成暗紅色，倒像是七顆凝固的血珠，順著星位連成條扭曲的線。

“是你爺爺?shù)牡琅邸！靶∈宓穆曇舭l(fā)顫，他認得這件衣服——小時候爺爺總穿著它在院子里擺弄羅盤，袖口磨出的毛邊被奶奶用同色的布補過，補丁的針腳歪歪扭扭，像條爬動的蜈蚣，“他怎么把這東西埋在這兒？“

我沒說話，盯著道袍下擺的位置。那里比別處鼓出塊，像是藏著什么東西。礦燈的光柱移過去，能看見塊深色的補丁，針腳又粗又亂，明顯不是奶奶的手藝。祖父的手札里說過，他補衣服只用細麻線，因為粗線會破壞布料的陰陽氣場。

“不對勁。“我的指尖剛碰到那塊補丁，就感到股涼意順著指尖往上爬，像是摸到了塊冰。補丁的布料比道袍粗糙得多，邊緣還留著沒剪干凈的線頭，用指甲掐了下，硬得像塊曬干的牛皮。

“小心點。“小叔按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別是你爺爺設(shè)的機關(guān)。“

我點點頭，從背包里掏出把小刀——那是爺爺留下的，刀鞘上刻著“青烏子“三個字。刀刃很薄，輕輕插進補丁的針腳里，“嗤“地劃開道口子。就在這時，小叔突然“嘶“了聲，我抬頭看他，只見他手腕上的汗毛突然根根豎起，像被靜電吸住似的，根根筆直。

祖父的手札里寫過，這是陰氣重到極致的征兆，說明周圍有不干凈的東西。我猛地回頭，礦燈的光柱在身后的崖壁上掃出片斑駁的樹影，除了搖曳的野草和幾塊突兀的巖石，什么都沒有。可那股寒意越來越重，像是有人對著后頸吹冷氣，吹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快拿出來。“小叔催促道，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咬咬牙，捏住補丁的邊緣用力一扯。“刺啦“聲中，補丁被撕開道大口子，塊冰涼堅硬的東西從里面滾了出來，“當啷“聲掉在棺底的木板上。

那是半塊青銅鏡，巴掌大小，鏡面蒙著層厚厚的綠銹，像塊長滿青苔的石頭。可背面卻打磨得異常光亮，能清晰地照出東西——此刻，鏡中映出的不僅有我和小叔的臉，還有個模糊的黑影，就站在我身后。

那黑影穿著件黑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見個模糊的下巴輪廓，皮膚白得像紙。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小刀“當啷“掉在地上。礦燈的光柱瞬間轉(zhuǎn)過去，照向身后——空蕩蕩的，只有被風吹得搖晃的野草，連只野鼠都沒有。崖壁上的影子只有我和小叔兩個，他的影子舉著礦燈，我的影子彎腰看著棺內(nèi)，根本沒有第三個身影。

“怎么了？“小叔注意到我的異樣，順著我的目光往后看，“什么都沒有啊。“

“鏡子里......“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有個人。“

小叔皺了皺眉，撿起那半塊青銅鏡。他的手指剛碰到鏡面，鏡中的黑影突然動了，兜帽微微抬起，露出雙沒有瞳孔的眼睛，死死盯著鏡外的我們。我看見小叔的喉結(jié)猛地滾了下，握著鏡子的手開始發(fā)抖。

“別自己嚇自己。“他強作鎮(zhèn)定地把鏡背翻過來，礦燈的光柱照在上面——背面刻著密密麻麻的星圖，和卦盤上的北斗七星對應(yīng)，只是有顆星的位置用朱砂點過，紅得像滴血，“這是你爺爺?shù)年庩栫R，背面照陽間，正面照......“他突然頓住，礦燈的光晃得我瞇起眼，只見他手指的鏡緣處，刻著個極小的“鎮(zhèn)“字，筆畫很深，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摳出來的。

“鎮(zhèn)？“我重復(fù)了一遍，想起爺爺信里的內(nèi)容，想起那本《青烏秘卷》里反復(fù)提到的“鎮(zhèn)墓司“，后背突然冒出層冷汗，“是鎮(zhèn)墓司的鎮(zhèn)？“

小叔沒說話，他把鏡子翻過來，鏡面朝上。那黑袍人還在里面，離得比剛才更近了，兜帽幾乎要碰到鏡面，能看見他脖子上掛著的串東西，像是用骨頭做的珠子，顆顆都透著慘白。

風突然變了向，卷著股更濃的腥氣撲過來。道袍的袖子被吹得鼓起來，像只展翅的蝙蝠，露出里面縫著的塊羊皮。羊皮比巴掌略大，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黑，上面用朱砂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符號，像是個“鎮(zhèn)“字，又像是條盤著的蛇。

我伸手去揭那塊羊皮，指尖剛碰到皮質(zhì)，整座墳突然輕輕震動了下，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地下翻身。棺蓋發(fā)出“咯吱“的聲響，像是要自己合上。礦燈的光柱晃了晃，照在棺底的木板上——那里竟刻著圈北斗七星的凹槽，凹槽里積著的黑土不知被什么東西攪動過，留下串模糊的指印，指節(jié)分明，像是只男人的手。

“這不是普通的墳。“小叔突然拽著我后退半步，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爺爺?shù)氖衷飳戇^，只有旱魃墳才會在棺底刻星圖——這種墳里埋的不是死人，是......“

他沒說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說什么。祖父的手札里記載著，旱魃是死于大旱之年的人所化，埋在反弓位會吸收地脈陰氣，百年后尸身不腐，能作祟害人。而鎮(zhèn)壓旱魃的唯一方法，就是用風水術(shù)鎖住其魂魄，再以血親的陽氣鎮(zhèn)住，否則會釀成大禍。

就在這時，青銅鏡突然“嗡“地響了聲，震得小叔手一松，鏡子掉在棺蓋上。鏡面朝上，那黑袍人緩緩抬起手，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攥著串銅錢，和墳頭桃木枝上掛著的一模一樣。銅錢上綁著的黃紙在鏡中無風自動，上面的字透過厚厚的銅銹看得清清楚楚——

“替身“。

兩個字用朱砂寫就，筆畫扭曲，像是在哭嚎。我突然想起爺爺失蹤前的那個晚上，他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手里拿著張黃紙，嘴里念念有詞。當時我以為是普通的符咒，現(xiàn)在想來，那黃紙的顏色和質(zhì)地，竟和鏡中這張一模一樣。

“替身......“小叔喃喃自語，臉色慘白如紙，“你爺爺當年說過，鎮(zhèn)墓司用活人做替身，替他們守陵......難道這墳里的，是......“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青銅鏡里的黑袍人突然笑了。沒有聲音，但能看見他嘴角咧開的弧度，大得嚇人，露出兩排黑黃的牙齒。緊接著，鏡中的黃紙突然燃起火焰，明明滅滅的火光映在黑袍人的臉上，那張臉漸漸變得清晰——竟和爺爺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眼角那顆痣，位置絲毫不差。

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手里的卦盤“當啷“掉在地上。銅盤滾動著，停在棺蓋邊緣，那粒“天樞“星位的瑪瑙突然“啪“地裂開，流出暗紅色的液體，像血一樣順著盤沿往下滴，滴在道袍的七星圖案上，瞬間暈開成一片。

與此同時，棺底傳來“咚咚“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敲門。小叔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走！快走！“

他拽著我轉(zhuǎn)身就跑，礦燈的光柱在黑暗中胡亂晃動，照得崖壁上的影子張牙舞爪，像無數(shù)只伸出的手。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孤墳在夜色中越來越小，棺蓋已經(jīng)徹底打開，紅霧再次彌漫開來，在墓頂聚成個巨大的人影，正緩緩抬起頭，朝著我們離開的方向。

青銅鏡還躺在棺蓋上，鏡面朝上，里面的黑袍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那張燃燒的黃紙，“替身“兩個字在火光中扭曲、變形，最終化為灰燼。

跑出去很遠，直到聽不到身后的聲響，小叔才松開我的胳膊。我們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冷汗浸透了衣服，貼在身上冰涼刺骨。礦燈的光柱照向彼此，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恐懼。

“那到底是什么......“我的聲音還在發(fā)顫。

小叔沒回答，他指著我的褲腿——剛才掉在地上的卦盤不知什么時候沾在了褲腳，那粒裂開的“天樞“星位瑪瑙正對著我的腳踝，暗紅色的液體順著褲腿往下流，在地上匯成個小小的“鎮(zhèn)“字。

風又起了，這次帶著的不是艾草味，而是股淡淡的檀香，像是爺爺生前常點的那種。遠處的鷹嘴崖下，隱約傳來鈴鐺的聲響，一聲又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召喚，又像是在警告。

我突然想起祖父手札里的最后一句話：“旱魃墳開，替身現(xiàn)形，青烏子血脈，難逃此劫。“

手心的汗再次涌了出來，攥著的小刀刀柄已經(jīng)濕透。遠處的孤墳方向，紅霧還在彌漫，像一只張開的巨手，在夜色中緩緩移動，朝著我們的方向。

小叔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指冰涼：“你爺爺?shù)氖衷?.....帶來了嗎？“

我點點頭，從背包里掏出那本線裝書。書頁在風中嘩嘩作響，自動翻到某一頁，上面用朱砂畫著個和青銅鏡背面一樣的星圖，只是在“天樞“星位的旁邊，多了行小字，墨跡新鮮，像是剛寫上去的：

“七月半，鷹嘴崖，替身為餌，引君入甕。“

字跡和爺爺一模一樣。

礦燈的光柱突然閃爍了一下，像是接觸不良。周圍的溫度驟降，剛才還在呼嘯的風突然停了，連草葉的晃動都靜止了。我和小叔屏住呼吸，聽著彼此的心跳聲，在這死寂的山坳里，像兩記沉重的鼓點。

身后傳來“沙沙“聲，像是有人踩著我們剛才留下的腳印追了上來。

我緩緩轉(zhuǎn)過頭，礦燈的光柱顫抖著照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