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從辰時初刻開始下的。

第一滴雨珠自鉛灰色的云層里墜下，帶著高空的涼意，在風(fēng)里打了個旋兒，而后直直地砸在青崖山的一塊麻石上。那石面被歲月磨得半光，雨珠撞上去的剎那，先是迸開一朵極小的水花，隨即順著石上天然的紋路蜿蜒而下，沿途裹挾了些許浮塵，在石根處匯成一汪淺淡的水洼。

云旯站在山腰間的青石亭里，看著雨絲漸漸織成一張朦朧的網(wǎng)。他身上的青衫是用三千年一熟的冰蠶絲混著云錦織就，絲線細(xì)如發(fā)絲，在雨霧中泛著不易察覺的瑩光。袖口處用銀線繡了半片流云，針腳是最繁復(fù)的“纏枝蓮“針法，每一寸絲線都恰好嵌入衣料的紋理里，既不硌身，又讓那流云仿佛隨時會順著風(fēng)勢飄散開去。

腰間懸著的玉佩輕輕晃蕩，暖白色的羊脂玉被雕成九尾狐的模樣，九條尾巴各自舒展，尾尖的絨毛紋理清晰可辨。玉上沁出的暖意順著肌膚漫開，將山間的濕寒擋在三尺之外。這玉佩是他當(dāng)年初入青丘時，狐帝親手為他雕琢的，玉料取自青丘靈脈深處，內(nèi)里藏著一縷先天狐火，尋常妖邪近身三尺便會自行消融。

亭外的爭執(zhí)聲就是這時傳過來的。

“這株'凝露草'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粗嘎的嗓音里帶著急怒，說話的是個穿著灰布短打的中年修士，他手里握著柄鐵劍，劍鞘上銹跡斑斑，劍柄纏著的麻繩磨得發(fā)亮，顯然用了有些年頭。他腳邊的竹簍里裝著些草藥，幾片葉子被雨水打濕，蔫蔫地貼在簍壁上。

“修仙界講究實力為尊，“回話的女聲清脆如鈴，卻帶著幾分倨傲，“憑你這煉氣三層的修為，也配拿這千年靈草？“說話的少女穿著月白道袍，領(lǐng)口繡著半輪清月，腰間懸著塊青玉佩，與云旯腰間的玉佩遙遙相對時，竟泛起一絲極淡的共鳴。她手中長鞭通體烏黑，鞭梢綴著顆鴿卵大的黑曜石，舞動時帶起嗚嗚的風(fēng)聲。

云旯的目光落在兩人中間的石縫里。那株凝露草約莫半尺高，三片碧葉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頂端開著朵淡紫色的小花，花瓣薄如蟬翼，在雨里微微顫動。草葉周圍縈繞著淡淡的靈氣，與山間的雨霧交融成一片朦朧的光暈。

“呵，我乃青嵐宗弟子，你敢搶我的東西？“中年修士漲紅了臉，鐵劍在手里握得咯咯作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少女嗤笑一聲，長鞭突然甩出，鞭梢擦著中年修士的臉頰掠過，帶起的勁風(fēng)將他鬢角的頭發(fā)削斷了幾縷：“青嵐宗？不過是三流宗門，也敢在此放肆？“

雨勢漸漸大了。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遠(yuǎn)處的山巒被霧氣籠罩，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云旯輕輕嘆了口氣，抬腳走出石亭。他的鞋底是用蛟魚皮做的，踩在濕滑的青苔上沒有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雨水落在他身前半尺處，像是遇到了無形的屏障，紛紛向兩側(cè)避開，連他的衣袂都未曾沾濕分毫。

“住手。“

他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雨聲和兵器交擊的脆響，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

中年修士和少女同時轉(zhuǎn)頭。看清來人時，兩人都愣住了。

來人身形纖細(xì)，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青衫，領(lǐng)口微微敞開，露出一小片瑩白的肌膚。他的膚色是那種常年不見烈日的冷玉色，眉毛細(xì)長如遠(yuǎn)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眼瞳是極深的墨色，仿佛盛著整片星空。鼻梁挺直卻不凌厲，唇瓣是自然的粉白色，組合在一起竟比女子還要清麗幾分。幾縷被雨水打濕的青絲貼在頰邊，更添了幾分柔弱，可那雙眼睛里的沉靜，卻又讓人不敢輕視。

少女握著長鞭的手不自覺地松了松，臉頰竟微微泛起紅暈。

云旯走到兩人中間，目光落在那株凝露草上。草葉上的水珠還在滾動，每一顆都映著天空的顏色，仿佛把整個雨天都裝在了里面。

“天地生萬物，本無歸屬。“他的指尖在草葉上方一寸處輕輕劃過，聲音溫潤如玉石相擊，“何必為外物傷了和氣。“

“是我先看到的！“中年修士梗著脖子喊道，握著鐵劍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可你的修為不如我。“少女回過神來，不服氣地頂嘴，“寶物當(dāng)配強(qiáng)者，難道讓它跟著你埋沒不成？“

云旯沒有說話，只是指尖輕輕一點(diǎn)。

一道極淡的白光從他指尖溢出，落在凝露草周圍的雨珠上。那些原本要滴落的水珠突然停在半空，像是被無形的線串了起來，在雨幕中旋轉(zhuǎn)著，漸漸凝聚成兩株與石縫中一模一樣的靈草。新凝聚的靈草上，連花瓣的紋路、葉片上的絨毛都分毫不差，甚至連水珠滾動的姿態(tài)都一般無二。

“這樣，便不必爭了。“

云旯抬手一揮，兩株凝聚而成的靈草分別飄向中年修士和少女。草葉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散發(fā)出淡淡的靈氣。

中年修士捧著靈草，嘴巴張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個字。他能感覺到靈草里蘊(yùn)含的精純靈氣，比他平日里辛苦半個月采集的草藥加起來還要濃郁。

少女也愣住了，她能看出這不是幻術(shù)。靈草上的靈氣真實可感，甚至比石縫里的那株還要精純幾分。這種憑空造物的手段，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認(rèn)知范圍。

云旯沒有再看他們，轉(zhuǎn)身向山路深處走去。青衫的衣擺在風(fēng)中輕輕擺動，留下淡淡的殘影。他走過的地方，原本被雨水打得蔫蔫的野花竟悄悄挺直了腰桿，草葉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中年修士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宗門典籍里的記載，喃喃道：“這...這是...大道隨行？“

少女沒有說話，只是將靈草小心翼翼地收好，目光追隨著那道青衫身影，直到它消失在雨幕深處。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玉佩，玉佩不知何時變得溫?zé)崞饋恚袷怯惺裁礀|西在里面蘇醒了。

雨還在下。

云旯沿著蜿蜒的石階慢慢上行。山路兩旁的古松蒼勁挺拔，松針上掛滿了水珠，風(fēng)一吹便簌簌落下，打在石階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偶爾有幾只灰色的靈猴在樹枝間跳躍，看到他時卻都停下動作，恭敬地伏在枝頭，直到他走過才敢繼續(xù)活動。

走到半山腰時，一座古樸的石屋出現(xiàn)在眼前。石屋依山而建，墻壁是用青灰色的巖石砌成，石頭之間的縫隙用糯米汁混合石灰填滿，歷經(jīng)歲月沖刷卻依舊堅固。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茅草，草梢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屋檐下掛著一串風(fēng)干的草藥，有紫蘇、當(dāng)歸、金銀花，在雨中微微晃動，散發(fā)出淡淡的藥香。

屋前有塊平整的青石板，是用整塊青石打磨而成，邊緣被雨水沖刷得圓潤。石板上放著一張石桌和四個石凳，桌凳上刻著簡單的云紋，紋路里積著些許青苔，透著自然的野趣。

云旯推開虛掩的木門，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帶著歲月的味道。屋內(nèi)的陳設(shè)簡單卻整潔，一張竹床靠墻放著，床上鋪著粗布被褥，被角疊得整整齊齊。床頭有個木制的小幾，上面放著一盞油燈，燈芯是用燈芯草做的，旁邊還壓著幾張麻紙。

墻角立著一個書架，是用松木做的，表面刷著清漆，能看到木材天然的紋理。書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幾本書籍，有《道德經(jīng)》《南華經(jīng)》，還有一本翻得有些破舊的《黃帝內(nèi)經(jīng)》。書脊上的字跡是用小楷寫的，筆力遒勁，透著一股古韻。

云旯走到書架前，取下那本《道德經(jīng)》。書頁泛黃，邊緣有些磨損，顯然是經(jīng)常翻閱。他翻開第一頁，上面用朱砂寫著兩個小字：“無為“，字跡飄逸，像是隨手寫就，卻又透著說不出的韻味。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屋內(nèi)安靜得只能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遠(yuǎn)處傳來一聲悶雷，震得窗紙微微顫動。云旯合上書頁，目光望向窗外。

雨幕中，一道黑影正朝著石屋而來。那人穿著一身夜行衣，布料粗糙，顯然不是什么名貴貨色。他的身形矯健，腳下的動作極快，在濕滑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每一步都恰好踩在石階的凸起處，沒有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個約莫二十歲的青年，面容普通，下頜線卻很清晰。他的眼神異常銳利，像是鷹隼一般掃視著四周，腰間挎著一把長刀，刀鞘是鯊魚皮做的，上面鑲嵌著幾顆細(xì)小的綠松石，在雨中泛著淡淡的光。

青年走到石屋前，停下腳步，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確認(rèn)沒有危險后，他才猶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門。

“在下林平之，路過此地，雨勢太大，想借貴地避雨，不知可否？“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

云旯起身開門，側(cè)身讓他進(jìn)來。

青年走進(jìn)屋，收起背上的雨傘。那傘是油紙做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破損，傘骨是竹制的，上面纏著幾圈麻繩，顯然用了很久。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多謝公子。“青年拱手行禮，目光不自覺地在屋內(nèi)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云旯身上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艷，隨即又迅速掩飾過去。

“無妨。“云旯指了指石凳，“請坐。“

青年在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云旯手中的《道德經(jīng)》上，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他從懷里掏出一塊干糧，是用粗糧做的，已經(jīng)有些發(fā)硬，他卻不在意，就著雨水慢慢啃了起來。

云旯看著他，沒有說話。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屋檐上的水珠順著茅草滴落，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水坑。遠(yuǎn)處的山林里傳來幾聲鳥鳴，清脆悅耳，像是在迎接雨后的清新。

青年很快吃完了干糧，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才開口道：“公子看著不像山里人，怎么會在此地？“

“喜歡清靜。“云旯淡淡道，指尖摩挲著書頁上的字跡。

青年“哦“了一聲，沒再追問。他從腰間解下一個水囊，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水囊是羊皮做的，上面印著一個簡單的鏢旗圖案。

“看閣下裝扮，像是江湖中人？“云旯問道。

青年愣了一下，隨即點(diǎn)頭道：“在下是龍門鏢局的鏢師，護(hù)送一批貨物前往青州，沒想到遇到這場大雨。“他頓了頓，又補(bǔ)充道：“我們鏢局在江湖上還算有些名聲，總鏢頭王鎮(zhèn)南的鐵砂掌，在南七省頗有威名。“

云旯微微頷首。龍門鏢局他倒是聽說過，是近幾十年在江湖上崛起的鏢局，行事還算規(guī)矩。

青年似乎打開了話匣子，又道：“公子可知道前面的青崖鎮(zhèn)？據(jù)說鎮(zhèn)上有個云氏商會，里面的貨物琳瑯滿目，連修仙者用的法器都有得賣。這次送完鏢，我打算去看看，聽說那里的掌柜是個厲害人物。“

云旯沒有接話，只是望著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山間灑下斑駁的光影。遠(yuǎn)處的山巒被洗得青翠，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青年見狀，也識趣地閉上了嘴。他靠在石墻上，閉目養(yǎng)神，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上的紋路。

屋內(nèi)再次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

云旯重新翻開《道德經(jīng)》，目光落在“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句話上，指尖在書頁上輕輕一點(diǎn)。剎那間，屋外的積水像是受到了某種指引，順著地勢緩緩流淌，在石屋前匯成一條小溪，溪水清澈見底，里面甚至有幾條小魚在歡快地游動。

青年猛地睜開眼，驚訝地看著屋外的小溪，又看看云旯，眼中充滿了疑惑和敬畏。他活了二十年，從未見過這樣的怪事，積水竟然能自己變成小溪，還憑空出現(xiàn)了魚。

云旯卻像是沒看到一般，依舊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的側(cè)臉上，將他的睫毛映出淡淡的陰影，那雙眼眸沉靜如古井，仿佛藏著無盡的歲月。

青年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隱隱覺得，眼前這個青衫公子絕非普通人，自己能在此地避雨，或許是莫大的機(jī)緣。

遠(yuǎn)處的天空漸漸放晴，一道彩虹架在兩山之間，七彩斑斕，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云旯合上書頁，起身走到門口。青石板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鉆。他抬頭望向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層，看到了更高更遠(yuǎn)的地方。

那里，有他的責(zé)任，有他的牽掛，也有他想要逃離的束縛。

但此刻，他只想在這青崖山間，做一個簡單的看雨人。

風(fēng)穿過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誰在低聲訴說著古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