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在天空中懸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
最后一縷虹光沒入云層時,云旯正蹲在新匯成的小溪邊。溪水清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石上附著的青苔在水流中輕輕搖晃,幾尾銀鱗小魚穿梭其間,尾鰭劃開水面,漾起一圈圈細碎的漣漪。
他指尖輕點水面,水珠便順著指尖凝成一串剔透的水鏈,在陽光下流轉著七彩光暈。水鏈末端墜著的水珠里,竟清晰地映出了青崖鎮的輪廓——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蜿蜒如帶,兩旁的木樓飛檐翹角,掛著的幌子在微風中輕輕擺動。
“公子好手段?!傲制街恢螘r站到了身后,語氣里帶著難掩的驚嘆。他已換上了隨身攜帶的干凈衣衫,是件半舊的藍色短打,腰間依舊挎著那柄長刀,只是刀鞘上的水珠已被擦干,露出綠松石溫潤的光澤。
云旯收回手,水鏈便化作細霧消散在風里。他起身時,青衫下擺掃過草葉,沾著的露珠簌簌滾落,卻沒留下半點濕痕。
“雕蟲小技罷了?!八溃抗馔蛏较买暄训纳铰贰S旰蟮穆访婺酀舨豢埃瑤讉€挑著擔子的樵夫正相互攙扶著上行,草鞋深陷在泥里,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費力。
林平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眉頭微蹙:“這山路難行,怕是要誤了行程。“他從懷里掏出個巴掌大的銅壺,擰開蓋子喝了口酒,酒液入喉發出一聲輕嘖,“本來該昨日抵達青崖鎮交接貨物,這雨一來...“
云旯沒接話,只是彎腰拾起一塊扁平的石子。石子呈青灰色,邊緣被水流磨得光滑,上面還帶著些許濕潤的泥土。他手腕輕抖,石子便貼著水面飛了出去,在溪面上連跳七下,才帶著一圈圈水紋沉入水底。
“公子這手投石問路的功夫,倒是比江湖上許多鏢師都強?!傲制街吹醚劬σ涣粒拔艺J識的幾個好手,最多也就能打五漂?!?
云旯將目光轉向遠處的山林。林間的霧氣漸漸散去,露出郁郁蔥蔥的樹冠,幾只色彩斑斕的山雀在枝頭跳躍,銜起沾著水珠的漿果,清脆的鳴叫聲在山谷間回蕩。
“你說的云氏商會,在青崖鎮何處?“他忽然問道。
林平之愣了一下,隨即答道:“就在鎮東頭的十字街口,是座三層的木樓,門口掛著塊黑底金字的匾額,很好找?!八麚狭藫项^,“聽說那商會背后是個大靠山,不僅做凡間的生意,連修仙者用的符箓、丹藥都有得賣,鎮上的官吏都要給幾分面子?!?
云旯“嗯“了一聲,抬腳向石屋走去。途經石桌時,他隨手將桌上的水漬抹凈,那些原本散亂的水跡竟順著他的指尖聚成水珠,而后憑空蒸發,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林平之跟在后面,看著這一幕,悄悄握緊了腰間的刀柄。他走南闖北多年,見過的奇人異事不少,卻從未見過這般舉重若輕的手段。眼前這青衫公子看似柔弱,舉手投足間卻透著一種難言的氣度,絕非尋常富家子弟。
石屋內,云旯正將書架上的書籍一一放回原位。《道德經》被擺在最上層,書脊朝外,朱砂寫就的“無為“二字在晨光中隱隱發亮。他從床底拖出一個半舊的藤箱,箱子鎖是黃銅制的,上面刻著纏枝紋,鑰匙孔處有些氧化,卻依舊能用。
“公子這是要下山?“林平之問道。
“嗯。“云旯打開藤箱,里面鋪著一層深藍色的綢緞,上面放著幾件換洗衣物,還有一個巴掌大的木盒,盒身雕著繁復的云紋,邊角處包著銅皮,看得出有些年頭了。
林平之眼睛一亮:“正好我也要去青崖鎮,不如同行?這山路難走,我還能給公子搭個伴?!?
云旯合上藤箱,鎖好銅鎖,將鑰匙串在腰間的玉佩繩上。鑰匙碰撞玉佩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安靜的石屋內格外清晰。
“也好?!八?。
兩人結伴下山時,日頭已升至半空。
雨后的山路泥濘濕滑,林平之走得頗為費力,幾次險些滑倒,全靠腰間的長刀支撐才穩住身形。反觀云旯,青衫飄飄,腳步輕快得像是踩在云端,腳下的泥水連他的鞋邊都未曾沾到,仿佛有看不見的風托著他前行。
林平之看得暗暗咋舌,愈發覺得這位青衫公子深不可測。
行至半山腰時,忽聞前方傳來爭執聲。
“這藥錢分明是五十文,你怎么能要一貫?“蒼老的聲音帶著怒氣,卻中氣不足。
“老東西,這可是'凝露草',能治百病的!五十文?你打發叫花子呢?“年輕的聲音囂張跋扈,還夾雜著推搡的聲響。
云旯和林平之對視一眼,加快腳步上前查看。
只見路邊的空地上,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老農正被兩個小廝模樣的人推搡著。老農懷里緊緊抱著個竹籃,籃子里放著幾株草藥,其中一株正是凝露草,只是葉片有些蔫了,顯然是被雨水打濕后沒好好保存。老農的草帽掉在地上,被人踩了個窟窿,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凌亂。
兩個小廝穿著青色長衫,腰間系著紅色腰帶,領口繡著個“云“字,看打扮像是某個商號的伙計。其中一個身材高瘦的小廝正指著老農的鼻子罵罵咧咧,另一個矮胖的則在一旁煽風點火,眼神時不時瞟向老農懷里的凝露草,透著貪婪。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買強賣?“林平之上前一步,腰間的長刀發出“噌“的一聲輕響,顯然是動了真怒。他常年走鏢,最見不得這種欺凌弱小的行徑。
兩個小廝見有人出頭,先是一愣,待看清林平之腰間的鏢旗水囊,臉色微微一變,卻依舊強撐著道:“哪來的野小子,敢管我們云氏商會的閑事?“
“云氏商會?“林平之皺眉,“我倒聽說云氏商會在江湖上頗有聲譽,怎么會縱容手下做出這等勾當?“
高瘦小廝嗤笑一聲:“你知道什么?這老東西偷了我們商會的藥材,我們不過是討個公道罷了!“
“我沒有!“老農急得滿臉通紅,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淚光,“這是我在山上采的,怎么會是偷你們的?“
“哼,空口無憑,誰知道你是不是趁亂偷的?“矮胖小廝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搶老農懷里的竹籃。
林平之見狀,正要拔刀,卻被云旯拉住了。
“不必。“云旯淡淡道,邁步上前。
他走到老農面前,目光落在竹籃里的凝露草上。草葉上的水珠已經蒸發,留下淡淡的水痕,原本應該縈繞的靈氣也消散了大半,顯然是被不懂行的人糟蹋了。
“這草,我買了?!霸脐沟?。
高瘦小廝上下打量著云旯,見他穿著普通的青衫,不像是什么富貴人家,頓時嗤笑道:“你買?你知道這草值多少錢嗎?“
云旯沒理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錢袋。錢袋是用錦緞做的,上面繡著半只九尾狐,尾巴蜿蜒纏繞,針法細膩。他從錢袋里取出一貫銅錢,遞給老農:“這草,一貫錢,賣嗎?“
老農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著云旯:“公...公子,這草不值這么多...“
“值?!霸脐箤~錢塞到老農手里,接過竹籃,“拿著錢回家吧,以后采到草藥,要好好保存?!?
高瘦小廝和矮胖小廝見狀,頓時不樂意了。
“你誰啊?敢搶我們的生意?“高瘦小廝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云旯。
林平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小廝痛呼出聲:“光天化日之下強買強賣,還敢動手?“
高瘦小廝疼得臉都白了,卻依舊嘴硬:“你們知道我們是誰嗎?我們是云氏商會的人!敢惹我們,讓你們在青崖鎮待不下去!“
“云氏商會?“云旯把玩著手里的凝露草,語氣平淡無波,“倒是巧了?!?
他從竹籃里取出凝露草,指尖輕輕拂過蔫掉的葉片。剎那間,原本萎靡的草葉竟漸漸舒展,淡紫色的小花重新綻放,甚至比在山上時更加鮮艷,淡淡的靈氣縈繞其間,散發出清新的香氣。
高瘦小廝和矮胖小廝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他們雖然不懂修仙,但也知道這絕非尋常手段。
云旯將凝露草放回竹籃,遞給老農:“這草你留著吧,或許有用?!?
老農接過竹籃,看著重新煥發生機的凝露草,又看看云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作揖:“多謝公子,多謝公子...“
云旯微微頷首,轉身看向兩個小廝:“回去告訴你們掌柜,就說青崖山上來了位客人。“
高瘦小廝和矮胖小廝哪里還敢多言,連滾帶爬地跑了,連狠話都忘了放。
林平之看著兩人狼狽的背影,忍不住笑道:“公子這一手,可比我拔刀管用多了?!?
云旯沒說話,只是看著老農顫巍巍地走遠,背影在山間的小路上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拐角處。
“公子為何不直接教訓他們一頓?“林平之不解道,“這種仗勢欺人的家伙,就該好好治治?!?
云旯望向遠處的青崖鎮,那里的輪廓在陽光下愈發清晰。
“天地之間,自有公道?!八?,“何須我們動手?!?
林平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總覺得哪里不對。他走南闖北多年,見過的不公之事多了去了,若是都等所謂的“公道“,怕是黃花菜都涼了。但他看著云旯沉靜的側臉,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這位青衫公子身上,總有種讓人信服的氣度,仿佛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
兩人繼續下山,一路無話。
臨近山腳時,青崖鎮的全貌已盡收眼底。鎮子依山傍水而建,一條清澈的河流穿鎮而過,河上橫跨著一座石拱橋,橋上行人往來如梭,十分熱鬧。鎮口豎著一塊巨大的石碑,上面刻著“青崖鎮“三個大字,筆力遒勁,不知是哪位名家手筆。
鎮口的官道上,幾個穿著粗布衣裳的腳夫正扛著貨物往鎮上走,汗流浹背卻滿臉笑容。路邊的茶攤上,幾個行商打扮的人正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聲音洪亮,時不時傳來陣陣笑聲。
“前面就是青崖鎮了?!傲制街钢偪诘氖Z氣里帶著幾分疲憊,卻更多的是松了口氣,“過了橋就是主街,云氏商會就在街東頭。“
云旯點點頭,目光落在鎮口的一塊告示牌上。告示牌是用紅木做的,上面貼著幾張泛黃的告示,最上面的一張是用朱砂寫的,字跡工整,內容是關于本月月末天道分發物資的通知,詳細列出了每戶人家應得的糧食、布匹等物,末尾蓋著青崖鎮衙役的朱紅大印。
“公子,你看這個做什么?“林平之好奇道。
“沒什么?!霸脐故栈啬抗猓哌M了青崖鎮。
鎮內的街道是用青石板鋪就的,雖然有些凹凸不平,卻打掃得十分干凈。兩旁的店鋪鱗次櫛比,綢緞莊、當鋪、酒樓、茶館應有盡有,幌子在風中招展,十分熱鬧。
街上行人往來如梭,有穿著華麗衣裳的富家子弟,有背著行囊的行商,有挑著擔子的小販,還有幾個穿著道袍的修士,腰間佩著法器,神色倨傲地走著,路人紛紛避讓。
“小心些,那些是修仙者。“林平之低聲提醒道,“聽說青崖鎮附近有個修仙門派,這些人怕是門派里的弟子,脾氣都不太好。“
云旯淡淡嗯了一聲,目光卻被路邊一個賣字畫的小攤吸引了。攤主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坐在小馬扎上,揮毫潑墨。攤上擺著幾幅字畫,其中一幅寫著“道法自然“四個大字,筆力蒼勁,意境深遠,竟與他石屋里的《道德經》有異曲同工之妙。
“老先生這字,寫得不錯。“云旯駐足道。
老者抬頭看了云旯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笑道:“公子過獎了,不過是閑來無事,涂鴉罷了?!?
“老先生過謙了?!霸脐怪钢欠暗婪ㄗ匀弧?,“這幅字,我要了。“
老者點點頭,將字畫仔細卷起,用紅線捆好,遞給云旯:“公子好眼光,這字送公子了,算是結個緣?!?
云旯從錢袋里取出十文錢,放在攤上:“無功不受祿,老先生的墨寶,值得這個價。“
老者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公子倒是個實在人?!?
兩人正說著,忽聞前方傳來一陣喧嘩。
“讓開!都給我讓開!“囂張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人群的驚呼。
云旯和林平之對視一眼,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群穿著黑色勁裝的人正簇擁著一頂八抬大轎在街上橫行霸道,路人紛紛避讓,幾個來不及躲閃的小販被撞翻了攤位,蔬菜水果散落一地,引得怨聲載道。
轎子周圍的勁裝漢子腰間都佩著長刀,刀鞘上鑲嵌著寶石,顯然是某個大家族的護衛。轎子是用金絲楠木做的,轎簾是紅色的綢緞,上面繡著金線,一看就價值不菲。
“這是誰啊?這么大的排場?“林平之皺眉道。
旁邊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低聲道:“還能是誰,肯定是云氏商會的少東家唄!除了他,誰敢在青崖鎮這么橫行霸道?“
“云氏商會?“林平之恍然大悟,隨即看向云旯,“公子,我們要不要...“
云旯搖搖頭,拉著林平之退到路邊。
轎子從他們面前經過時,轎簾被風吹起一角,露出里面端坐的一個年輕男子。那男子穿著華麗的絲綢衣裳,臉上帶著倨傲的笑容,正把玩著一枚玉佩,神情囂張,對街上的混亂視而不見。
就在轎簾落下的剎那,云旯腰間的玉佩忽然輕輕一顫,發出極淡的光芒,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走吧。“云旯淡淡道,轉身向街東頭走去。
林平之看著遠去的轎子,又看看云旯的背影,撓了撓頭,快步跟了上去。他總覺得,這位青衫公子和云氏商會之間,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聯系。
街東頭,一座氣派的三層木樓映入眼簾。
木樓是用紅木建造的,飛檐翹角,雕梁畫棟,門口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云氏商會“四個大字,筆力雄渾,透著一股威嚴。門口站著兩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伙計,面帶微笑地招呼著客人,看起來十分客氣。
與街上的喧囂不同,商會門口顯得格外安靜,甚至有些冷清。
“這就是云氏商會了。“林平之指著木樓道,“我要進去交接貨物,公子要不要一起?“
云旯抬頭望著匾額上的“云氏商會“四個大字,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了,我在附近逛逛,等你出來。“他淡淡道。
林平之點點頭,轉身走進了商會。
云旯望著林平之的背影消失在商會大門后,才轉身向旁邊的茶館走去。茶館門口掛著“清風茶館“的幌子,門口的竹椅上坐著幾個喝茶聊天的老人,神情悠閑,一派歲月靜好的模樣。
他剛要走進茶館,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目光落在茶館墻角的一個乞丐身上。那乞丐穿著破爛的衣衫,頭發凌亂,臉上沾滿了污垢,正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他面前放著一個破碗,碗里空空如也,只有幾滴水珠。
最引人注目的是,乞丐的手腕上戴著一個粗糙的木牌,上面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像是某種標記。
云旯的目光在木牌上停留了片刻,隨即走進了茶館。
他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一壺碧螺春,一碟瓜子。
茶博士很快端來了茶水和瓜子。茶葉是新采的,在熱水中舒展,散發出淡淡的清香。瓜子顆粒飽滿,炒得香脆,帶著淡淡的鹽味。
云旯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目光卻透過窗戶,落在墻角的乞丐身上。
陽光穿過窗欞,照在乞丐身上,卻驅不散他身上的寒意。他瑟縮著身體,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對周圍的喧囂充耳不聞。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小女孩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小心翼翼地走到乞丐面前,將碗放在地上:“爺爺,你快吃吧,這是我娘剛熬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