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課桌下，他扣住她的手，粉筆灰如星屑落滿交纏的指縫。”

新學期第一天，溫昕小心翼翼躲進教室角落的空位，試圖隱沒于空氣中。周嶼舟在桌案邊緣虛虛懸著肘，像一尊拒人千里的雕塑。

直到那天晨光漫入課室，她偷偷掐捏著新買的解壓小物件。修長指節卻猝然覆上她的手背：“是什么？”指腹微涼的觸感凍結了她心跳。

從此橡皮擦在界線兩端來回滾動，試卷下的指尖隔著紙頁悄然共振。

那日午后數學課，他佯裝爭奪她掌心的捏捏。指尖交扣的瞬間，陽光把糾纏的手指熔化成流金。

他再沒松開，她也沒抽回。

講臺上的函數正旋轉成朦朧的色塊，粉筆灰落上他們緊握的手背，像一小撮偷來的星光。

盛夏的蟬鳴尚未褪去最后一絲余音，開學季卻已經裹挾著嶄新的氣息撲涌而來。那日清早陽光炙熱而明亮，將一切都照耀得過分真實。溫昕抱著沉甸甸的書冊與新發的課本，一步步踏進這間陌生的教室，呼吸間彌漫著印刷油墨的干爽氣味、薄薄的塑料封皮味道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灰塵氣息。她小心地繞過那些已然彼此熟悉、正熱烈寒暄的新同學，目光如同機警而羞怯的鹿，逡巡過每一張臉龐，最終，鎖定在最后一排那個仿佛被遺忘的角落——那里恰巧有個空位。

溫昕低垂著額頭，腳步無聲無息，帶著近乎逃避的局促快速滑入座位里，只想將自己整個縮進這狹小的空間，如同投入一枚安穩的殼。她拿出文具盒時發出些許叮當響聲，忍不住抬眼偷覷：那個已然成為她同桌的少年，正筆挺端坐于內側。他輪廓干凈利落，像是刻意收斂了少年人常見的不羈，唇線輕輕抿成一條微涼的弧線。初秋清冷的晨光恰好穿過窗戶玻璃，在他濃密的睫毛下鋪出一片小小的、幾近透明的陰影。當溫昕試圖悄悄整理堆疊在桌上的新書時，對方分明被驚擾了，卻只是極其輕微地往窗邊又挪動了些許，肘彎亦稍稍收束回去，在自己桌沿上方留出一線涇渭分明的空隙，像一道無形的界河，又宛如一尊拒人于千里的冰冷雕塑，無聲地抗拒著任何意圖闖入他領地范圍的試探，空氣在兩人之間無聲流淌著些許凝滯。

然而，命運的棋盤卻自有它奇妙的布局之法。不過數日，座位表塵埃落定。溫昕與周嶼舟的名字，被并排寫在了同一個表格格里，如同兩塊笨拙拼湊的拼圖碎塊，被外力強行按在了相鄰的位置。那份初時刻意留出的距離，被每日八小時、幾乎鼻息可聞的貼近悄然磨平了些許棱角。

她的目光偶然會掠過他低垂頭顱、專注于習題的側影，筆尖沙沙劃過紙面，留下雋逸挺拔的字跡；而他，大概也在她偶爾遇到難題、無意識蹙眉咬著筆桿發呆時，用一絲轉瞬即逝的、幾不可察的眼風描摹過她的困頓。話語依舊吝嗇，如同沙漠中的水滴，只是偶爾關于一道數學題的討論會在兩人之間短促地來回跳躍，簡潔如電報密碼，絕不肯多浪費一個音節。但就在這靜默的土壤里，某些無形而黏稠的東西，卻開始悄然滋生、蔓延。

某天清早，溫昕剛將沉重的書包放妥，便迫不及待地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塑料物件——造型是一只卡通鯨魚，在晨曦里折射出剔透的光彩。那是她特意買來、用以安撫自己在新環境里總是習慣性緊繃著的心神，她稱之為“捏捏”。這小小的玩具握在掌心，微微冰涼，材質奇異，帶著一種奇特的軟彈感，輕輕捏下，便會發出細微而令人安心的咯吱輕響。

她埋頭翻動書本，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只小鯨魚，輕輕按揉，專注于這細小動作，周身的緊張仿佛也隨之緩緩沉淀。就在此時，毫無征兆地，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越過那條已經日漸模糊的課桌中線，倏然覆了上來。

溫昕猝不及防，幾乎是驚得輕輕抽了一口涼氣，整條手臂連帶肩膀僵直凝固了一瞬，仿佛瞬間被冰封住。那手掌帶著晨風的微涼干燥，指腹擦過她手背上嬌嫩的皮膚，激起一陣奇異的戰栗，沿著血脈細微的通道飛速蔓延，直抵心尖，引起一陣奇異的緊抽感。

那屬于周嶼舟的聲音，像是被秋日清冷的空氣滌蕩過，也染上了晨露的清冽感：“是什么？”他的指尖微動，竟捏起那個小小的鯨魚，拿到眼前仔細審視片刻，才又不甚在意地放回溫昕攤開的掌心中央，動作帶著一種隨意的松弛。

“唔……”溫昕感覺自己喉嚨莫名粘澀，努力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細如蚊吶，“這個叫……捏捏。會響。”她邊說，像是急于證明什么似的，又捏了一下。那小小的、沉悶的咯吱聲再次清晰地響起，敲在兩人之間陡然變得局促而親密的空間里，像一粒投入靜水的石子。

從那天起，他們之間那條曾經堅固冷硬的界河，仿佛被這小小的塑膠玩意兒打通了隱形的堤岸橋孔。橡皮擦偶爾會在桌面那道無形中線處滾來滾去，不必再費心分辨歸屬于誰；習題卷鋪陳在兩人面前，某人的手指似是不經意地點點某處不甚清晰的印刷，另一人的筆端便默契地劃下標注。某個陽光慵懶過頭的午后，一支耳機出其不意地遞到她面前，低沉而有磁性的英文歌聲透過那小小的腔體如溫熱的水流緩緩注入她的耳膜——是那首著名的《Yellow》，每一縷旋律都在陽光下鍍了金邊。

周嶼舟身上總帶著一種很特別的、干凈的皂粉氣息，像是被太陽烘烤過的棉質。每逢雨季來襲，他那深色的外套肩頭總會洇開深深淺淺的水痕。若有雨勢迅猛，溫昕常能感知到旁邊座位傳來的輕微震顫——那屬于少年人清瘦挺拔的肩膀線條。那一點微涼的、裹挾著外面風雨的濕氣，透過薄薄校服的纖維悄然彌散，無聲潛入溫昕的呼吸深處，留下若有若無的痕跡。

甚至有那么一次，她實在沒忍住，悄悄抬起目光，細細描摹周嶼舟盯著難題，無意識中喉結上下輕輕滑動的弧度，還有他微微下撇、透露出幾分思考者專神貫注的唇線輪廓……她看得幾乎忘了時間，直到周嶼舟毫無預兆地轉過臉來，視線猝不及防地與她目光在半空悄然交匯了一瞬。溫昕心跳仿佛瞬間被什么東西高高懸吊而起，手指慌忙滑過試卷紙頁邊緣，匆匆低下頭去掩飾，臉上卻已悄然飄上兩片浮起的紅暈。那視線碰撞時擦過的微妙熱度，灼得她幾乎要縮起肩膀來。

日子就在這些欲說還休、欲碰又止的心跳瞬間里，如水一般平靜地流淌。時間悄然移步到了十月。窗外的云層鋪陳開來，顯得異常疏朗，澄碧的藍天上干凈得沒有一絲云絮。午后的陽光像是最慷慨的藝術家，用濃郁而透明的金黃色顏料潑灑下來，慷慨地涌滿了整個教室。空氣分子如同在發酵的蜜糖里游泳，帶著點慵懶的浮力。數學老師在講臺上奮筆疾書，滿黑板的函數符號像是某種神秘難解的符咒。溫昕一邊費力地在筆記本上追趕那些跳動的字符，一邊又按捺不住心底細微的波動，指尖不安分地伸向書包口袋角落，摸到那個熟悉的硬質小物件——那個陪伴了她許久的解壓捏捏。她下意識地摩挲著它，任憑那份冰涼的塑膠質感帶來一絲清晰而可控的安撫，指腹在上面來回揉搓。

一只骨節清晰、手指修長勻稱的手忽地探了過來，準確無比地落在那個小小的捏捏上。溫昕心口猛地一跳，本能地攥緊手指，緊緊護住屬于自己的小物件，帶著些許警惕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周嶼舟側臉的線條在午后過分燦爛的陽光下顯得柔和了些，但那弧線依舊帶著某種近乎習慣性的清冷意味。他唇邊無聲無息地牽起一絲隱約的弧線，眼波輕輕掃過她略微緊張的臉孔，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目光重新投向黑板，仿佛剛才那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小干擾，并未留下任何痕跡。

溫昕心下悄悄松了口氣，攥緊捏捏的手指也松弛了幾分。然而不過須臾，周嶼舟的手再次伸來，幾乎是在同一刻，他的手覆蓋住她握著捏捏的手背，輕輕施壓。他那干燥的、帶著少年人獨特涼意的指腹牢牢壓在她溫熱的手背上，如同冰雪熨貼肌理。溫昕像是只小獸般應激地低呼一聲，下意識地往回抽著手，力道不大，卻在周嶼舟悄然加重的壓制下難以掙脫。

他們的手指就在這小小的塑膠玩具之上，在陽光與塵埃里隱秘地角力著。爭奪中，周嶼舟的手指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忽然順勢滑入了她的指縫之間。溫昕猛地停頓住了所有的掙扎，仿佛一根驟然繃緊的琴弦被突然按住。那只陌生的、屬于周嶼舟的手，帶著微涼的溫度和清晰的骨節輪廓，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牢牢地嵌入了她的指縫深處。

溫昕只覺得周身所有的血液剎那間都匯聚到了雙手交握之處，灼得燙人，幾乎可以燃燒起來。她甚至忘了呼吸，怔怔地看著那雙覆蓋在自己手背上、又極其巧妙地探入指縫之中的手。他的手掌溫熱而有力，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意味。溫昕的指尖微微蜷縮，嘗試著往回抽了抽，宛如蝴蝶在網中徒勞地撲扇了一下翅膀。

那只裹挾著她的手掌紋絲不動。

周嶼舟的手掌無聲地收攏，微涼的指腹固執地與她溫熱的皮膚相抵。那熱度在掌紋深處悄然傳遞、互相滲透。四周的空氣陡然間變得凝滯而厚重，時間的流速似乎也遲緩了下來，連講臺上老師平板清晰的講解聲都逐漸褪色成了背景畫布上模糊單調的色塊，再不成具體可解的句子。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見斜前方幾束穿透窗縫的金色光線中，無數細小塵埃在空氣的海洋里緩慢地漂浮、回旋。粉筆灰無聲落在他們雙手交握的位置，一點一點，像偷來的一小撮細碎的星光，悄無聲息地粘在肌膚相貼處。

溫昕偷偷掀起眼簾，目光輕巧地掃過身旁的少年。周嶼舟的臉龐依舊對著黑板方向，那被陽光勾勒得清晰的側臉線條，此刻顯得格外干凈專注，似乎已將講臺中央那個布滿符號的戰場牢牢捕獲于視野之中。可她分明察覺到握著自己的那只手，小拇指的指尖正極其輕微地、卻異常固執地在她手腕內側那道光滑的皮膚上輕輕勾畫著圈。那溫熱的、似有似無的、如同電流般的摩挲感，從相貼皮膚上最敏感的紋理處絲絲縷縷地傳遞過來，順著筋絡鉆進心頭。

她不再嘗試移動自己的手，指節緩緩松弛下來，原本懸起的心好像驟然落入了一只早已準備好的溫暖繭殼里。那枚小小的塑膠捏捏被兩雙交纏的手共同守護在中央，擠壓得微微變了形。它安靜地停留在他們共同搭建的隱秘天地中，再也沒有發出任何一絲輕響。

陽光愈發濃郁了，恣意流溢于課桌之上，將兩只相疊的手鍍上了一層滾燙而融化的黃金邊。溫昕的手背正落在那光與影的分割線上，一側在日光里鮮明透亮，另一側則落在周嶼舟刻意遮擋出的微暗里，被他手指投下的細影嚴密覆蓋著。她指尖下方，就是他那條緊繃的小臂線，少年清瘦的骨架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出微熱的溫度和奇異的穩定力量感。

溫昕悄悄用另一只手去翻桌上的計算器，微弱的熒光白冷冷地照亮了鍵盤。那點幽幽的光暈恰好籠罩在兩人緊握的手上——此刻相纏的指節是這般突兀顯眼，卻又莫名契合著光線投下的明暗邊界，像一副無聲渲染又靜默展現的圖畫。

她小心翼翼維持著動作幅度，眼睛牢牢盯著計算器屏幕，可眼角的余光卻始終無法從兩只交纏的手上挪開絲毫。周嶼舟手上的力道未曾減弱分毫，指節固執地在她指縫間深深契合。這動作霸道又溫柔，帶著一種初生牛犢般生澀的強勢感。窗外不知何故傳來“撲棱棱”一響，一群灰色翅膀的鳥兒掠過，短暫遮住了窗框上方的一方藍天，投下瞬間掠過又消散的流動暗影。

溫昕屏著呼吸，輕輕將頭再低垂了一寸。交疊的手背上，周嶼舟指節的皮膚薄而干凈，青色血管在皮膚下若隱若現。她看著那微微的凸起輪廓，喉間悄悄吞咽了一下。一種溫熱的、如同蜜糖融化流淌般的甜意，混雜著一點無法言說的輕微眩暈感，從他們交握的手心開始滋生、蔓延，無聲流淌過她的每一寸血脈，最終，洶涌地漲滿了整個胸腔。粉筆灰如細雪般無聲落下，覆蓋在兩人緊握的手背上，卻仿佛沾染了溫度，融化成了春天本身，是他們這一刻無聲擁有的全部溫暖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