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烊的音樂第三次響起時，江硯正把最后一本《告別詩》塞進收納盒。玻璃門外的梧桐葉被暴雨打得噼啪響，豆大的雨點砸在窗上，暈開一片片水痕，像極了劇本里那個讓所有人哭到哽咽的雨天。

“硯哥，真不等雨停啊？”兼職生曉曉抱著拖把從衛生間出來，看見他在收桌布，“這雨跟依諾跳江那天一樣猛，你那小電驢怕是撐不住。”

江硯手一頓。《告別詩》里的林依諾，那個總穿著白裙子、愛往顧言書課桌里塞糖的姑娘，最后就是在這樣的暴雨天，抱著沒送出去的情書跳進了江里。他主持過三十七個版本的這場告別，閉著眼睛都能背出每個角色的臺詞，卻還是會在玩家念到“顧言書，下雨了，我不等你了”時，喉嚨發緊。

“沒事，店里傘多。”他笑了笑，把桌布疊成方塊，“你先走，鎖門密碼照舊。”

曉曉哦了一聲，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硯哥，剛才整理線索卡時，發現張沒見過的，夾在顧言書的本里了。”她把一張泛黃的信紙放在吧臺上，“上面就畫了個星星，怪瘆人的。”

江硯瞥了眼那張紙。淺藍鋼筆水畫的五角星，角上還帶著點暈染，確實不是劇本里的道具。大概是哪個玩家落下的，他隨手塞進吧臺上的“失物招領”盒，轉身去關空調。

店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雨聲和自己的呼吸。江硯習慣性地坐在主持人位上，指尖劃過冰冷的桌面。作為“時光劇本館”的金牌DM，他對《告別詩》的感情比其他本更深——這是他主持的第一個爆款本，也是他和前女友蘇橙一起測本時，她哭得最兇的一個。

“如果我是林星落，肯定不會讓顧言書等那么久。”那時候蘇橙攥著紙巾，睫毛上還掛著淚，“喜歡就要說啊，錯過太疼了。”

他當時還笑她入戲太深，直到三個月前，蘇橙發消息說“我要去南方了”，他才懂了劇本里那句“有些告別，就是最后一面”。

雨勢突然變大，風卷著雨點撞在門上，發出哐當一聲。江硯起身去鎖死門閂，轉身時卻看見吧臺上的失物招領盒翻倒在地，那張畫著星星的信紙正飄在半空，藍盈盈的光從紙縫里滲出來，像浸了水的熒光筆。

“搞什么？”他伸手去抓，指尖剛碰到紙面，整個人突然被一股力量拽得往前踉蹌。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吧臺變成了斑駁的教學樓墻壁，頭頂的吊燈化作吱呀作響的吊扇，鼻尖鉆進粉筆灰混著舊書本的味道。

“江硯！發什么呆呢？上課鈴響了！”

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江硯猛地回頭，撞進一雙帶著笑意的杏眼。女生扎著高馬尾，額前碎發被雨水打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白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半截纖細的手腕。

是……林星落？

劇本里那個永遠元氣滿滿，卻在十八歲生日那天突然消失的女孩。

江硯的心臟像被塞進滾筒洗衣機，他下意識摸向口袋，手機還在，屏幕亮著，顯示晚上九點四十七分——距離打烊剛過半小時。可眼前的教室、講臺上拿著戒尺的老班、墻上“距離高考還有100天”的標語，甚至窗外飄進來的、帶著梔子花香的風，都真實得可怕。

“你今天不對勁啊。”林星落把一本數學練習冊塞進他懷里，“早讀課就盯著窗外發呆，失戀了？”

練習冊封皮是磨舊的藍色，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顧言書”。

江硯的呼吸驟然停滯。

他成了顧言書？那個在《告別詩》里，被林星落暗戀了整個青春，卻直到她消失才發現那本藏著情書的筆記本的男生？

“顧言書！林星落！你們倆嘀嘀咕咕什么呢！”老班把戒尺往講臺上一拍，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圓，“這道解析幾何，你倆上來做！”

林星落吐了吐舌頭，抓起粉筆就往黑板跑。江硯捏著練習冊，指尖都在抖。他記得這道題——劇本里，顧言書因為解不出這道題被嘲笑，林星落偷偷在他草稿紙上畫了個星星，說“星星會幫你發光”。

他低頭翻草稿本，果然在最后一頁看到個小小的五角星，和失物招領盒里那張紙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喂，快點啊。”林星落的聲音從黑板那邊傳來，帶著點促狹，“顧大學霸也有不會的題？”

江硯深吸一口氣，走上講臺。作為主持過幾十場《告別詩》的DM，他閉著眼睛都能背出顧言書的所有劇情線——包括他暗戀的其實是蘇橙飾演的孟曉冉，包括他對林星落的關心總帶著點不耐煩，包括他最后在江邊撿到那本濕透的筆記本時，那句遲到了十年的“對不起”。

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發出刺耳的聲響。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按照顧言書的性格，這里應該卡在第二步，等著林星落悄悄提示。

果然，林星落假裝擦黑板，用肩膀撞了撞他的胳膊，壓低聲音：“輔助線，連AC。”

江硯筆尖一轉，順利解出答案。老班哼了一聲讓他們下去，剛回到座位，就感覺桌肚里多了個東西——橘子味的硬糖，用透明糖紙包著，是林星落總愛給顧言書塞的那種。

他捏著糖，指尖傳來糖紙的褶皺感。劇本里寫，顧言書每次都會把糖丟進抽屜，直到畢業那天，才發現抽屜底層堆了滿滿一盒，每顆糖紙上都畫著小小的星星。

“謝了。”江硯鬼使神差地說了句。

林星落猛地抬頭看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你說什么？”

按照劇情，顧言書這時候應該皺眉說“別煩我”。江硯喉結滾動，把那句臺詞咽了回去，只含糊地“嗯”了一聲，把糖塞進了口袋。

林星落的嘴角慢慢翹起來，低頭在草稿本上寫寫畫畫，陽光透過雨霧落在她發頂，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江硯看著她的側臉，突然想起蘇橙。她總說林星落太傻，喜歡一個人喜歡得那么明顯，卻連一句“我喜歡你”都不敢說。那時候他還笑她，說劇本嘛，總得有點遺憾才叫青春。

可當這張帶著雀躍和羞澀的臉真實地坐在身邊時，江硯突然覺得，那些被顧言書忽略的細節，像針一樣扎在心上。

放學鈴響時，雨還沒停。林星落抱著書包沖到他面前，發梢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顧言書，一起走嗎？我帶了傘。”

劇本里，顧言書會說“不了，我等孟曉冉”。江硯看著她手里那把印著小熊圖案的傘，突然想起曉曉說的話——今天的雨，和依諾跳江那天一樣大。

而按照劇情，今天放學后，林星落會因為等他，錯過了最后一班回家的車，淋著雨跑了三公里，發了高燒，錯過了第二天的模考。

“好啊。”江硯抓起書包，聲音比自己想象中更平靜，“不過傘可能得我撐，你那小熊傘，估計遮不住兩個人。”

林星落愣住了，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受驚的小鹿。過了兩秒，她突然低下頭，肩膀輕輕抖動起來，江硯以為她哭了，剛想開口道歉，就聽見她帶著哭腔的笑：“顧言書，你今天是不是被門夾了？”

他跟著笑起來，伸手接過那把小小的傘。金屬傘骨在手里沉甸甸的，傘面展開時，帶著股淡淡的橘子味，和她塞給他的糖一個味道。

兩人擠在一把小傘下走出校門，雨水順著傘沿往下淌，在腳邊濺起水花。林星落不停地往他這邊靠，胳膊肘時不時碰到他的手臂，帶著微涼的溫度。

“喂，”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你知道嗎？昨天我去看星星了。”

江硯嗯了一聲。劇本里寫，林星落的日記本里記著，她每周三都會去城郊的山頂看星星，因為顧言書曾在作文里寫過，他最喜歡的就是山頂的星空。

“有顆星星特別亮，”林星落抬頭看他，眼睛在雨幕里亮晶晶的，“我給它取了個名字。”

“叫什么？”

“顧言星。”她飛快地說完，立刻低下頭，耳根紅得像要滴血，“我……我隨便取的，你別生氣啊！”

江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主持過那么多次這個場景，聽玩家念過無數遍這句臺詞，卻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覺得胸口發悶。

他想說“挺好的”，或者至少像個正常同學那樣笑一笑，可喉嚨像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在書包里亮著，透出幽藍的光，江硯下意識摸出來，雨絲濺在屏幕上，暈開一片水痕。

原本顯示時間的地方，突然跳出一行淡藍色的字，像游戲彈窗：

【檢測到宿主意識同步率98%，劇本系統綁定中……】

【當前世界：《告別詩》】

【身份：顧言書（臨時）】

【主線任務：修正劇情偏差（當前偏差值15%）】

【支線任務：找到林星落隱藏的日記本（進度0%）】

【警告：若偏差值超過50%，世界將觸發“遺憾修正機制”——即關鍵角色提前離場】

【新手技能：共情（可短暫感知指定角色的情緒）】

江硯盯著屏幕，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混著什么溫熱的液體。他想起剛才答應和林星落一起撐傘時，她心里炸開的、像煙花一樣的雀躍——那是“共情”技能被動觸發時，他感受到的情緒。

原來不是夢。

他真的闖進了那個讓無數玩家哭到窒息的青春劇本里，成了那個最讓人心疼的“遲鈍鬼”顧言書。

“顧言書？你怎么了？”林星落拽了拽他的袖子，聲音里帶著擔憂，“是不是淋雨著涼了？”

江硯猛地回神，把手機塞進兜里，抬頭看向她。雨還在下，她的劉海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白襯衫的肩膀處被雨水打透，透出里面淺藍色的吊帶。

而他的書包側袋里，還躺著那顆沒拆開的橘子糖。

“沒什么。”江硯把傘往她那邊傾斜了更多，“快走吧，雨好像更大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誰都沒有說話。雨幕里，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尖銳地劃破雨簾。江硯的心突然一緊——按照《告別詩》的劇情，救護車是去江堤的，林依諾就在今天，在這場雨里，結束了她短暫的青春。

可現在，因為他的出現，劇情已經偏了15%。

那依諾呢？她還會像劇本里那樣，抱著情書跳進冰冷的江里嗎？

“顧言書，”林星落的聲音突然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你說……人為什么會后悔啊？”

江硯看著她被雨水打紅的鼻尖，想起劇本最后，顧言書在林星落的日記本里看到的那句話：“如果能重來，我想在那個雨天，把傘往你那邊再挪一點。”

他深吸一口氣，停下腳步，把傘完全舉到她頭頂，自己半邊肩膀露在雨里。

“不知道。”江硯的聲音穿過雨幕，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但或許，有些事現在做了，就不會有后悔的機會了。”

林星落愣住了，抬頭望進他的眼睛。雨珠從他發梢滴落，砸在她的睫毛上，像一顆小小的、冰涼的淚。

江硯知道，從他說出這句話開始，《告別詩》的劇情偏差值，又要上漲了。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是江硯，是主持過無數場告別的DM，更是此刻，站在林星落身邊的“顧言書”。

他不能讓這個雨天，再留下任何遺憾。

遠處的救護車鳴笛聲越來越近，江硯握緊了手里的傘，輕聲說：“林星落，我知道有個地方，雨停了能看見星星，比山頂的還亮。”

林星落的眼睛，在漫天雨幕里，亮成了最亮的那顆星。

江硯看著她，在心里默默對自己說：這一次，換我走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