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永和十二年春，溫家庶女溫婉出嫁了。

一頂朱紅轎子從溫府側(cè)門抬出，沒有喜樂，沒有送親隊伍，只有四個轎夫沉默地踏著晨露向薛府行去。溫婉端坐轎中，大紅蓋頭下是一張平靜如水的臉。她知道自己不過是父親政治棋盤上的一枚棄子，薛家嫡子薛景琛聲名狼藉，卻因家族勢力強盛，溫家不得不與之聯(lián)姻。

“姑娘，到了。”轎外傳來貼身丫鬟綠竹壓低的聲音。

溫婉深吸一口氣，纖細(xì)的手指攥緊了嫁衣袖口。她能感覺到轎子被放下，外面?zhèn)鱽磬须s的人聲。按照禮數(shù)，該是新郎踢轎門的時候了可她等了許久，只等來了一陣哄笑和管家尷尬的咳嗽聲。

“少爺昨夜喝多了，怕是起不來…”一個婆子掀開轎簾，聲音里滿是歉意，“少夫人見諒，老奴扶您進(jìn)去。”

蓋頭下的溫婉嘴角微微上揚，很好，第一日就給她難堪，這位薛公子果真如傳聞般狂妄。她輕輕搭上婆子的手聲音溫柔的能滴出水來：“無妨的，夫君身體要緊。”

踏進(jìn)薛府大門時，溫婉透過蓋頭下方的縫隙，將府中布局盡收眼底。假山在左，回廊在右，正廳前有七級臺階，這些細(xì)節(jié)她早已從綠竹打探來的消息中熟記于心，如今親眼所見，更添幾分把握。

拜堂儀式草草了事，高堂上薛父面色陰沉，薛母則不住地往門外張望，顯然對兒子的缺席既憤怒又無奈。溫婉全程低眉順眼，行止間盡顯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讓在場賓客無不稱贊溫家教女有方。

“溫家這個庶女倒是知禮數(shù)。”

“可惜了，配給薛家那個混世魔王…”

竊竊私語聲傳入耳中，溫婉只是將頭垂得更低。無人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她要的就是這樣的評價，柔弱、順從、毫無威脅。只有這樣，才能在這龍?zhí)痘⒀ㄖ谢钕氯ァ?

洞房花燭夜，溫婉獨坐喜床直至天明。當(dāng)晨光透過窗欞灑在鴛鴦被上時，房門終于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踉蹌著踏入帶著濃重的酒氣。

溫婉依舊頂著蓋頭，卻能感覺到對方灼熱的視線。忽然，一柄玉如意粗暴地挑開了她的紅蓋頭。

“你就是溫家塞給我的女人？”薛景琛的聲音里滿是輕蔑。

溫婉緩緩抬眼，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夫君的模樣——劍眉星目，鼻若懸膽，本是極好的相貌，卻被眼中那股桀驁不馴的戾氣破壞殆盡。他穿著皺巴巴的喜袍，領(lǐng)口沾著酒漬，顯然是剛從某個花樓醉歸。

“妾身溫婉，見過夫君。”她起身行禮，聲音輕若蚊吶。

薛景琛冷笑一聲：“裝模作樣！你們溫家的女子，骨子里都是算計。”他一把扯下掛在床帳上的同心結(jié)扔在地上“記住，你不過是我爹強塞來的擺設(shè)，別妄想得到薛少奶奶的體面！”

溫婉眼眶瞬間紅了，卻仍保持著完美的禮儀：“夫君教訓(xùn)的是。”

她的順從似乎激怒了薛景琛。他猛地逼近，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她臉上：“聽說你膽小如鼠？在溫家連大聲說話都不敢？正好，我最討厭怯懦之人！”

溫婉適時地顫抖起來，眼中泛起淚光。這副模樣取悅了薛景琛，他大笑著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狼籍。

待腳步聲遠(yuǎn)去，溫婉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她走到妝臺前，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幾滴藥水點在眼下，制造出徹夜哭泣的假象。然后喚來綠竹，低聲吩咐了幾句。

“姑娘，您這是…”綠竹看著自家小姐瞬間變換的神情，有些摸不著頭腦。

溫婉對著銅鏡整理鬢角，輕聲道：“記住，在薛家，我永遠(yuǎn)是個膽小怕事、逆來順受的庶女。而你，是我唯一的‘心腹’。”

綠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去安排早膳。溫婉則走到窗前，望著薛府錯落的屋檐——這里每一處角落都可能藏著她的生機或殺機，她必須步步為營。

接下來的日子，溫婉完美扮演著一個受氣包的角色。薛景琛夜不歸宿，她親自熬醒酒湯讓下人送去；薛母刁難，她跪著聽訓(xùn)毫無怨言；府中下人輕視，她反而多加賞賜。不到半個月，薛府上下都在議論這位賢惠得過分的少夫人。

“少夫人，您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一日清晨，綠竹為溫婉梳頭時忍不住問道。

溫婉看著銅鏡中那張人畜無害的臉，輕聲道：“你看那院中的竹子，風(fēng)來則彎，雪壓則低，可曾見它折斷？”

她拿起一支銀簪插入發(fā)髻，“在這深宅大院，柔弱是最好的鎧甲。”

她沒告訴綠竹的是，每晚夜深人靜時，她都會偷偷翻閱從書房“借”來的賬本，將薛家各處產(chǎn)業(yè)、往來關(guān)系一一記在心中。這些信息，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變故來得比預(yù)想的更快。婚后第三個月，一隊禁軍突然包圍了薛府，以謀反罪逮捕了薛父。朝中有人舉報薛家私通北境叛軍，證據(jù)確鑿。一夜之間，顯赫的薛家轟然倒塌——薛父被判斬立決，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為官奴。

事發(fā)當(dāng)日，薛景琛正在城外狩獵，，聞訊后沒有回府，而是消失得無隱無蹤。官兵搜遍了京城也沒找到他的蹤跡，只得將逃犯之名昭告天下。

溫婉與其他女眷一起被關(guān)入大牢，等待發(fā)買。陰暗潮濕的牢房里，薛母一夜白頭，其他女眷哭做一團。唯有溫婉安靜地坐在角落，借著微弱的光線在墻上劃下一道又一道刻痕——她在計算日期。

第七日清晨，獄卒突然點名要提溫婉。她被帶至刑部大堂，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溫尚書。

“大人明鑒，小女雖是薛家婦，但婚后不受待見，與薛家謀反一事絕無干系。”溫尚書言辭懇切地向主審官求情，“況且她入門不過三月，尚是完璧之身…”

主審官看了看溫尚書遞上的厚厚禮單，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溫婉，終于松口：“既然如此，本官就網(wǎng)開一面。溫氏可歸本家，但需以寡婦身份終身守節(jié)，不得再嫁。”

“謝大人恩典！”溫尚書連忙叩首，拉著溫婉退出大堂。

走出刑部大門，溫尚書臉上的慈悲瞬間消失。他冷冷地看著女兒：“算你命大。回去后安分守己，別給溫家丟臉。”

溫婉低眉順眼地應(yīng)著，心中卻如明鏡一般——父親救她絕非出于慈愛，而是她“克夫”的名聲對溫家有用。一個克死夫家的寡婦女兒，正好用來推掉某些不想要的聯(lián)姻。

回府路上，溫婉的轎子經(jīng)過城門，看到墻上張貼的通緝令——薛景琛的畫像高懸其上，賞金千兩。她輕輕掀起轎簾一角，目光在那張畫像上停留片刻，又無聲放下。

當(dāng)夜，溫府西廂一間偏僻的小院里，溫婉披衣而起。確認(rèn)綠竹熟睡后，她從床底暗格取出一個小包袱里面是她這些日子暗中積攢的銀兩和幾件男子衣物。

“姑娘要去哪里？”黑暗里突然響起綠竹的聲音。

溫婉身形一頓，隨即坦然轉(zhuǎn)身：“去救一個該死之人。”

綠竹驚的捂住嘴：“您…您要去找薛公子？他那樣對您…”

“他待我如何不重要。”溫婉輕聲道，眼中閃爍著綠竹從未見過的光芒，“重要的是，他是唯一能幫我擺脫溫家的人。”

三更時分，溫婉換上一身男裝，悄悄從后門溜出溫府。根據(jù)她這些日子從獄卒口中套出的消息，薛景琛很可能藏在城外的破廟中。那里曾是薛家施粥濟貧的地方，如今荒廢已久，正是藏身的好去處。

夜雨淅瀝，溫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小路上。快到破廟時，她突然被一股大力拽入路邊樹林，一柄冰冷的匕首抵上了她的咽喉。

“溫家派來的？”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殺意。

溫婉沒有掙扎，只是平靜道：“夫君若殺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匕首微微一顫，薛景琛將她扳過來面對自己。月光下，他衣衫襤褸，滿臉胡茬，哪還有當(dāng)初貴公子的模樣？唯有那雙眼睛，依然銳利如刀。

“你來做什么？看笑話？”他冷笑。

溫婉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給你送些吃食。”又解下背上包袱，“還有干凈衣物和盤纏。”

薛景琛警惕地盯著她：“為何幫我？溫家巴不得我死。”

“因為我們是同一種人。”溫婉直視他的眼睛，“都被家族當(dāng)作棄子。”

雨越下越大，兩人躲進(jìn)破廟。溫婉生起一小堆火，將濕透的外衣烘干。薛景琛狼吞虎咽地吃完她帶來的食物，終于開口：“你想要什么？”

“合作。”溫婉撥弄著火堆，“我助你洗刷冤屈，你許我自由。”

薛景琛瞇起眼睛：“你一個弱女子，能做什么？”

溫婉笑了，那笑容讓薛景琛心頭一震——這哪還是薛府那個膽小如鼠的溫婉？

“我知道舉報薛家的是我父親，目的是為了戶部尚書的位置。”她輕聲道，“我還知道所謂的證據(jù)藏在何處。”她從發(fā)髻中取出一張小紙條，“這是抄家前我從公公書房偷出來的，上面記錄著那批‘通敵密信’的來歷。”

薛景琛一把搶過紙條，借著火光細(xì)看，臉色越來越凝重：“這些是…”

“兵部特制的紙張，只有三品以上官員才能使用。”溫婉接話，“而落款的時間，薛家所有人都在京城，根本不可能去北境。”

薛景琛猛地抬頭：“你早就知道薛家是被冤枉的？為什么不早說？”

“當(dāng)時說了誰會信？”溫婉苦笑，“一個不受寵的庶女，一個聲名狼藉的公子，我們的話在朝堂上不如螻蟻。”

火堆噼啪作響，廟外雨聲漸歇。薛景琛長久地注視著溫婉，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你到底是誰？”他問。

溫婉將烘干的外衣重新穿好，輕聲道：“一個不想再做棋子的人。”

黎明前，兩人達(dá)成了協(xié)議。溫婉回溫家繼續(xù)扮演克夫寡婦，暗中收集證據(jù)；薛景琛則隱姓埋名，聯(lián)絡(luò)薛家舊部。他們約定每月十五在城外的土地廟交換消息。

離開前，薛景琛突然拉住溫婉的手：“那日…我并非故意羞辱你。”

溫婉抽回手，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想嚇跑我，免得我被薛家牽連。”她轉(zhuǎn)身走入漸亮的天色中，“下次見面，記得刮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