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的礦石氣息撲面而來。

李七咎的目光如刀割般，寸寸剖開巖窟內的每一寸陰影。

巖壁上，犬牙交錯的石柱尖刺掛著水珠，不時從頂端滴落，發出“嘀嗒”聲。

視線正前方，靜置著一口泛著幽光的石棺。

他微微皺眉，來到這里不過數秒，開局遍遇上這樣一件不詳之物，著實不是個好兆頭。

“咚。”

一聲微弱的悶響自棺內穿透而出。

顯然，里面的人，還沒死透。

李七咎并未急于靠近，穩步繞行棺體一周，仔細觀察——

——一口尋常的黑曜石棺，毫無特別之處。唯獨在棺底板前方，布滿密密麻麻的刻痕，足有數百道。

“咚、咚、咚”

又是三聲壓抑悶響，比之前更為急促。

李七咎雙手搭在棺蓋石面上，尚未發力，“嘩——”一聲，冰涼的石紋觸感，自掌心向前蔓延，棺蓋自行滑開三指寬的縫隙。

從洞頂透入的微光，與他的視線一同擠入棺內。

光芒斜照在一張皺如龜殼的蒼老面容，陰影與微光涇渭分明，仿佛將一張完整的臉切開。

一名身著灰色法袍的老婦人仰躺在棺中，正抿著干癟的嘴唇，用一只手奮力推開棺板。另一只手，則緊緊攥著一顆通體透明的水晶球。

“艾克？是你救了我？”她聲音沙啞，萎縮的牙齦間，僅剩一顆斷裂的黃牙尤為突兀。

李七咎向后退出數步，拉開安全距離：“我不是艾克，而且，也不是我救的你，棺蓋是你自己推開的。”

老婦人的視線掃過他腰間那柄由鐘樓時針改造而成的短劍，又瞥向他身后隱約露出的Z型驅動，嘴角咧開一個僵硬的弧度：“你這身行頭，可由不得你否認。”

李七咎一米八的身高，純粹的東方面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和那個來自祖安的小黑瘦子沾不上邊。

他沒有回答，在此時爭辯身份，毫無意義。

老婦人干枯的手指扣住棺沿，攀出石棺。落地時，她向李七咎施了一個古老的巫師禮，以示感謝。

“無論如何……若非你的出現，我恐怕將在這石棺內……直至腐朽。”話畢，她腳步一個虛晃，看似無力地扶住石棺邊緣，但那只緊握水晶球的手，卻穩如磐石。

她假裝劇烈喘息幾下，略顯尷尬：“我……我無需攙扶。”

李七咎瞇縫著眼，原地不動，右手已扣住腰間短劍的劍柄。

“我曾體會過死亡的感受，那個該死的冕衛家騎士，用闊劍刺入我的胸口。”老婦人眼中閃過一絲怨毒，盤腿席地而坐，開始念誦低沉而晦澀的咒語。

她雙手捧起水晶球，球體內部漸漸映射出輝光，表面仿佛被無形線條分割成千百個細小的畫面，猶如同時播放著無數部無聲電影。

每一個畫面，都以絕對主觀的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播放，仿佛觀看者的眼睛，便是電影的鏡頭。

李七咎虛握劍柄，渾身緊繃的肌肉并未放松。

根據目前掌握的信息，他已經分析出老婦人的真實身份——巖石夫人。

一個以吞噬他人記憶為生的古老存在，年歲與這座石窟一樣久遠。她還有一個不太優雅的外號：老坷婆。

想來是因為被吞噬的記憶本身就帶有模糊性，導致她錯認自己的身份。

而她口中那個“該死的騎士”，無疑就是蓋倫。

她本應已被暴風之劍斬殺！

可現在！她還活著！

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李七咎的目光落在老坷婆完好無損的法袍上。這意味著，被蓋倫斬殺后，她換過衣服。這不是一道殘魂，而是以某種方式被真正地復活。

隨著水晶球中的畫面如同泡沫般陸續碎裂，老坷婆的肌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飽滿，臉上的皺紋漸漸舒展，光禿的頭頂甚至生出稀疏的黑發。

她終于舍得將歸于暗淡的水晶球放下，聲音聽起來不再沙啞，變得清亮許多：“現在的我，看起來怎么樣？”

“可以預見你年輕時的美貌。”李七咎臉上擠出公式化的假笑。

“咯咯咯……”老坷婆發出一陣輕笑，終于圖窮匕見：“既然你救我脫困，不如，再幫我一個小忙？給我提供幾段有趣的記憶如何？”

李七咎直視著她，目光中毫無波瀾。

“你……不打算跑？”老坷婆的笑容僵住了。在她漫長的生命中，從未見過被索取記憶，還能如此平靜的人。

“我……走得掉嗎？”李七咎緩緩抬手，指向老坷婆的食指。

一根細如發絲的黑線，幾乎與周遭的陰影融為一體，自她指尖蔓延而出。

在本就陰暗不明的石窟中，唯有幾縷天光，勉強能捕捉到幾段線體在地面游走的模糊軌跡。

不知何時，繞過李七咎的視野盲區，已經刺入腦部的海馬體，甚至沒有引起絲毫痛覺。

從踏入這個洞窟開始，他自問已足夠小心，卻還是在不經意間中招。

老坷婆見他放棄抵抗，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淺笑，指尖微動，那根黑線瞬間繃直。

她的瞳孔急劇收縮，化為一片純白，開始讀取記憶，聲音帶著一絲迷醉：

“我看到了……看到你的一生……

一個叫做二十一世紀的時代……你終日枯坐在冰冷的屏幕前，沉溺于虛假的動畫……平庸至極……直到改變一切的試煉游戲降臨……你成為一個‘玩家’。

你根本不是艾克！你甚至不屬于符文大陸！你的名字是……”

面對記憶被人層層剝開，李七咎依然保持著超乎尋常的平靜：“我從未承認自己是艾克。不過，我倒是有些奇怪，你僅僅只是在意我的名字？”

“哈！名字？或是疑問？重要嗎？”老坷婆目露不屑：“重要的是，這些記憶，現在都是我的了！”

她五指箕張，將李七咎一生的記憶搜刮得干干凈凈！

他感到原本完整的記憶之海中心，出現一片白色空洞，迅速向四周暈染。

屬于自身的認知正在急劇流逝，心中的愛憎開始褪色……直至……忘記自己是誰。

記憶的味道對老坷婆而言是如此美好。

她松弛的皮膚變得飽滿起來，掉光的牙齒逆向生長，擁有一口潔凈如新的白牙。

“啪。”一聲輕響，連接李七咎腦部的黑色絲線自行斷裂。

他睜開雙眼，眼神中充滿極致的恐慌，周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之前的冷靜蕩然無存，手掌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下意識將手伸入口袋，從中摸出一張被折疊齊整的小紙條。

紙條上的字跡明明陌生至極，卻又透著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當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不要懷疑，立刻拉動身后的鏈條式觸發裝置。

“為什么……這些字跡會讓我擁有一種天然的信任？”他喃喃自語。

盡管大腦一片混亂，但某種更深層次的預設本能驅使著他。

沒有絲毫猶豫，甚至來不及去思考這樣做的后果，伸手抓住身后Z型驅動的鏈條！

拉動！

巖壁石柱尖端，一滴水珠恰逢在此時滴落。

水滴自由落體的速度驟然變得緩慢，越來越慢……直至完全停滯在空中，懸而不落。

時間，在這一刻定格。

李七咎周身爆發無數道翠綠色的能量閃電，游走不定的電光，是這片靜止時空中唯一的活物。

“咔——滋——”

宛如老舊膠片被強行倒帶的尖銳聲響徹洞窟。

懸停的水滴開始向上逆流，匯聚到石柱尖端……

李七咎將紙條反向折疊，放回口袋……

黑色絲線從地上彈起，縮回老坷婆指尖……

時間回溯到某個瞬間，重新開始流動。

“唰”的一聲，李七咎松開手中鏈條。

一切回到原點。

老坷婆雙手捧著水晶球，開始念動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