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年，秋。

亂葬崗的霧，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

林淵背著半簍枯骨，踩過一灘發黑的積水，腳踝處立刻爬上幾縷冰寒。這霧濃得化不開，能見度不過三丈，腐尸與泥土混合的腥氣鉆入鼻腔，換作尋常少年早該吐得昏天黑地，他卻只是皺了皺眉，將破斗笠壓得更低。

“小淵，回來了？”

沙啞的聲音從前方墓碑后傳來，一個瞎了眼的老乞丐拄著棗木拐杖，摸索著點燃三炷劣質線香。香灰簌簌落在一座無名墳前，那里埋著的，是三天前被野狼啃剩的流民。

“嗯，撿到些完整的腿骨，”林淵將竹簍放在老瞎子腳邊，從懷里掏出個硬邦邦的麥餅，“王大爺給的，還熱乎。”

老瞎子摸索著接過麥餅，干裂的嘴唇動了動：“又去西坡了？那里埋著前朝戰死的兵卒，煞氣重。”

林淵沒說話，只是望著霧中若隱若現的白幡。他今年十四歲，在這亂葬崗長到七歲時，老瞎子便不再讓他靠近西坡。可他總能聽見那里傳來金戈鐵馬的嘶吼，還有無數冤魂的哀嚎——那些聲音像毒蛇一樣鉆進他耳朵，啃噬著他的神智。

“他們……很吵。”林淵低聲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脖頸上掛著的青銅小鈴。那鈴鐺巴掌大小，刻滿模糊的符文，是他被遺棄時唯一的信物，老瞎子說這叫“鎮魂鈴”，能鎮住他體內的邪祟。

老瞎子渾濁的眼窩轉向他，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手腕：“聽著小淵，過了今晚，你必須走。”

“走？去哪里？”林淵愣住了。這亂葬崗雖窮兇極惡，卻是他唯一的家。

“往南，過了黑水河，去找鑄劍閣。”老瞎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記住，無論遇到什么人，都別讓人知道你能看見……那些東西。”

話音未落，霧中突然傳來衣袂破風之聲！三道青芒撕裂濃霧，三名身著太極道袍的修士懸浮半空，為首一人手持拂塵，目光如電掃過亂葬崗：“孽障！竟敢在此滋養鬼脈，還不速速受死！”

林淵心頭劇震，下意識后退半步。這是太清宮的人！三個月前，他在河邊洗衣時不慎顯露鬼脈，被路過的太清宮弟子撞見，從此便隔三差五有人來追殺。

“老道，你包庇鬼修，該當何罪？”另一修士揮出一道青色劍氣，直劈老瞎子！

“噗——”

老瞎子慘叫一聲，胸口被劍氣劃開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濺在林淵臉上。那溫熱的觸感讓他瞬間僵硬，耳邊的鬼嚎突然變得震耳欲聾，無數虛影從墳塋中爬出，張牙舞爪撲向太清宮修士。

“找死！”為首修士拂塵一甩，數道符篆飛出，瞬間將虛影化為齏粉，“此子身負幽冥鬼脈，留著必為人間大害，今日定要除之！”

眼看三道劍光就要將林淵絞碎，他脖頸上的鎮魂鈴突然發出嗡鳴！青銅鈴身爆發出幽暗光芒，一道肉眼可見的音波擴散開來，空中的劍氣竟寸寸碎裂！

“這是……陰陽輪殘片？！”為首修士瞳孔驟縮，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駭，“你究竟是誰？！”

林淵只覺腦中轟鳴，鎮魂鈴的力量仿佛激活了體內某種東西，一股陰冷的氣息從四肢百骸涌出。他看見那些被打散的虛影竟重新凝聚，圍繞在他身邊，形成一道由怨魂組成的屏障。

“走！”老瞎子用盡最后力氣推了他一把，“去鑄劍閣！找……找姓姜的！”

林淵看著老瞎子倒在血泊中，看著太清宮修士眼中貪婪的光芒，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猛地扯下鎮魂鈴，朝著最近的修士擲去！

“叮——”

鈴音清越，卻帶著刺骨的寒意。那修士剛要格擋，突然慘叫一聲，整個人化作一具干尸，周身精血竟被鎮魂鈴瞬間吸干！

“怪物！真是怪物！”剩下兩名修士嚇得魂飛魄散，再也顧不上追殺，轉身便要遁走。

林淵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又看看那具干尸，眼中充滿了迷茫與恐懼。他能感覺到，體內有什么東西被喚醒了，那些曾經讓他痛苦的鬼嚎，此刻竟變得無比親切。

霧更濃了，亂葬崗的冤魂在他身后無聲地跪拜。林淵彎腰撿起鎮魂鈴，鈴鐺上的符文此刻清晰可見，仿佛活過來一般流轉著幽光。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瞎子的尸體，朝著南方踉蹌走去。黑水河的方向，霧靄沉沉，不知通往何方。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轉身的瞬間，老瞎子的尸體上浮現出一道淡金色的符文，無聲無息地融入他的背影。而太清宮為首修士的元神，正化作一道流光，極速飛向云海深處的仙宮。

“啟稟長老，亂葬崗遺孤……已激活幽冥鬼脈，且持有陰陽輪殘片！”

云海仙宮深處，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天煞孤星，終究是醒了……通知下去，封鎖南域所有渡口，務必在他抵達鑄劍閣前，將其帶回太清宮。”

“若……若他反抗呢？”

“反抗？”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那就讓他……永遠留在亂葬崗吧。”

亂葬崗的風，卷起林淵破舊的衣角。他低頭看著手中的鎮魂鈴，鈴鐺里似乎傳來一個模糊的聲音，像是嘆息，又像是召喚。

前路漫漫，是生是死，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從老瞎子倒下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便已偏離了預設的軌道。而這天地間的棋局，也因這顆“天煞孤星”的蘇醒，開始悄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