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早已將“一顆紅心，兩手準備“的箴言熔鑄進血脈，雖領導的談話與自己的心理建設已持續多時，但當最后一天來臨，林奇仍感到一種宿命般的無力——像潮水退去后擱淺的船，明知結局卻掙不脫引力的桎梏。喉間滾動的嘆息，沉過二十年歲月。

這一天是獨屬于林奇的最后一天，卻是其他人平常的一天，中隊其他人都去了外場進行工作。在空蕩的宿舍樓里，林奇獨自的感受著這份靜謐，這正是他們這樣的人所希冀的，仿佛這也是他的平常的一天。

沒有隆重的儀式，沒有歡送的隊伍，也沒有胸前的大紅花。收拾完最后的行李，拉上行李箱，只有行李箱滾輪碾過地板的聲音在宿舍樓樓道里悶悶回響。整棟宿舍樓在冬日的呼吸里起伏，像匹卸下鞍韉的戰馬，而他這個老兵也完成了所有的使命，翻下戰馬。

走出宿舍大門，林奇抬頭看了一眼刺眼的陽光，第一場雪已然漸漸消融，只剩下路邊清理后的黑色痕跡和蔭濕的路面。寒風凜冽，營區一片荒蕪，盡管林奇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他還是將拉鏈又往上拉了拉，扣上羽絨服的帽子。

“真是一個好天氣啊！”

走過一棟棟建筑，那是朝夕相伴的最好戰友靜靜佇立，向他行注目禮。有關它們過往的記憶一點點浮現又褪去，二十年來，在這個地方停留的時間遠遠多于在家里的時間。走過食堂時，2006年剛搬進食堂那次聚餐的喧鬧聲突然穿透耳膜；途經大禮堂，2011年裝修時的油漆味再次刺激鼻腔，路過教學樓時，2012年站在講臺上授課的激昂還在回蕩……這些建筑沉默如老友，而他的腳步比想象中更快，沒有在任何一棟稍作停留。

最后林奇在機關樓前站定，看著遠處正前方矗立的南門，這段人生的軍旅生涯只剩下這最后一段路了，回首望向機關樓，門口石座上的“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幾個大字，炫目的紅色依舊灼眼，好像在林奇的記憶里從來沒有褪過色。

往前邁步新鋪的水泥路，看著迎面休假歸來的年輕小伙子，同樣拖著一個行李箱，卻是步履輕盈且急促。林奇仿佛看到了之前的自己，同樣是眼里有光，目光堅定長遠。

而這路也是當年那個青澀少年走上軍旅工作的來時路。兩個身影在林奇的眼里漸漸重合。

當年那個背著行囊胸懷壯志、頂著烈日昂首挺胸報到的少年，此刻正拖著相同的行李箱，腳步沉重虛浮且舉步維艱，他在融雪形成的黑色鏡面上與自己的影子重逢交錯。

這是最刻骨銘心的諷刺！如果能就此穿越時空，林奇想問一問當年的自己能想得到最終的結局嗎？現在的自己是當年想成為的樣子嗎？這是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如同一頭雄獅被困牢籠，慢慢磨去血腥廝殺的手段，褪去桀驁不馴的驕傲，失去嘯傲草原的神采，直至變成一只可憐的困獸。最可悲的是，他已然熟悉了這樣的生活，適應了這樣的環境，不再有當年的力量與勇氣。

“同志，請出示一下證件！”

“哦，小同志，今天我退伍回家！”

哨兵伸來的登記簿截斷回憶。他摸出退伍證的動作比想象中熟練，就像無數次交接武器。

退伍證被交回，電子門已打開，如今正是這只困獸被放歸草原的時候。

當鐵門終于洞開，困獸伸出爪墊觸碰枯草時的戰栗…

是迷茫，

是彷徨，

是恐懼，

亦是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