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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山雨劫
落霞山脈深處,參天古木的枝葉在鉛灰色天幕下不安地翻涌,如同千萬只墨綠色的手掌在絕望地揮舞。風突然變了臉,從溫順的拂面低語化作狂躁的猛獸,裹挾著土腥氣和腐爛枝葉的味道,蠻橫地撞進孟七葉的鼻腔。她束發的青色布帶在腦后獵獵作響,像一面不屈的旗幟,幾縷掙脫束縛的烏黑發絲抽打在她汗濕的額頭和臉頰上,帶來細微卻尖銳的刺痛。
“要變天了。”孟七葉輕聲自語,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個洗得發白的小藥囊,指尖觸到里面幾枚硬實的種子和干燥的草葉。作為青州城百草堂最年輕的采藥人,她對山間天氣的脾性有著近乎本能的敏銳。夏日驟雨,對采藥人而言是頭等大敵——那些嬌貴的藥材,沾上突如其來的雨水,藥效便會大打折扣,甚至徹底報廢,如同被扼殺了精魂。
她停下腳步,卸下肩頭半人高的竹簍放在一塊凸起的山巖上。簍子里已經鋪了大半的夏枯草和金銀花,青翠的葉片間點綴著細碎的金銀小花,散發出苦澀而清涼的獨特氣息。這是治療暑熱癥的主藥。近來青州城悶熱得如同扣在蒸籠里,中暑倒地的百姓一日多過一日,百草堂的庫存早已捉襟見肘。為此,孟七葉天不亮就背著竹簍進了山,踏著晨露,在崎嶇陡峭的山道上攀爬尋覓,只為多采些品相上乘的藥材回去。
她直起有些酸痛的腰身,抬手抹了把額角沁出的細密汗珠。小麥色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一雙清澈的杏眼此刻正專注地掃視著更高處的陡峭山壁。落霞山的藥材,越往高處,品質越是出眾,尤其是那些扎根在巖縫深處的老藥,往往凝聚著歲月沉淀的精華。去年,她就在接近山頂的一處險峻巖縫里,發現了一株三十年生的老山參,根須虬結如龍,讓養父孟白竹驚喜得連聲贊嘆,高興了好些日子。
“再采五株,就下山。”她低聲給自己定下目標,目光掠過竹簍里青翠的收獲,估算著分量。腳下的山路愈發陡峭,嶙峋的山石犬牙交錯,幾乎沒有落腳之處。孟七葉不得不手腳并用,五指緊緊扣住巖壁上冰冷的凸起,粗糙的砂石磨礪著她常年采藥而略顯粗糙卻依舊靈巧的手掌,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這點微不足道的疼痛對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
忽然,一股若有若無的苦澀藥香鉆進她的鼻端,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她的心神。是夏枯草特有的氣味!而且這香氣濃郁醇厚,絕非一兩株所能散發。她循著氣味,小心翼翼地攀上一段幾乎垂直的陡坡,目光銳利如鷹隼,在嶙峋的巖石間搜尋。
找到了!
就在一塊巨大鷹嘴巖的陰影籠罩之下,一小片夏枯草安靜地生長著。它們扎根在貧瘠的巖縫里,卻長得格外精神,莖稈粗壯有力,葉片肥厚油綠,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蘊藏著勃勃生機。孟七葉的雙眼瞬間亮了起來,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她立刻解下腰間小巧鋒利的藥鋤,動作輕快而精準,如同最老練的獵手。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清理掉植株周圍的碎石和苔蘚,藥鋤的薄刃貼著巖縫插入,手腕運力,巧妙地將泥土連同根須一起撬松。就在她挖到第三株,將那株根須完整的夏枯草托在掌心,仔細拂去根須上的泥土時——
一滴冰涼的水珠毫無征兆地砸落在她的鼻尖上,冷得讓她微微一顫。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豆大的雨點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砸在巖石上,砸在樹葉上,也砸在她單薄的衣衫上。轉眼之間,這雨便不再是零星的試探,而是天河傾瀉般的狂暴!瓢潑大雨兜頭澆下,瞬間將孟七葉淋成了落湯雞。山雨來得如此之急,如此之猛,腳下的泥土幾乎是頃刻間就吸飽了水分,變得泥濘濕滑。
“糟了!”孟七葉驚呼一聲,心臟猛地一沉。她顧不上自己,第一時間將剛采下的那株夏枯草護在懷里,另一只手飛快地提起竹簍護在胸前。雨水冰冷刺骨,順著她的發梢、臉頰瘋狂流淌,模糊了她的視線。下山的路在茫茫雨幕中已經消失不見,泥濘的山道變成了危險的陷阱。
她腳下一滑,一個趔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旁邊歪去。危急關頭,她猛地伸手,抓住了旁邊一株斜伸出來的小樹樹干。那株小樹被她拉得彎下了腰,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穩住身形,孟七葉急促地喘息著,冰涼的雨水灌進她的衣領,激得她打了個寒噤。她強自鎮定,目光如電,在暴雨織成的灰白簾幕中焦急地搜尋著可以躲避的地方。
就在前方不遠,一面陡峭的山壁上,濃密的藤蔓如同垂掛的墨綠色瀑布,在狂風中劇烈地搖擺著。雨水的沖刷讓緊貼在石壁上的藤葉顯露出了后面更深沉的陰影——那似乎不是天然的石紋!
一個洞口!
希望如同火苗般在她心頭燃起。孟七葉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護緊懷里的藥材和竹簍,三步并作兩步,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過去。濕滑的泥地讓她步履踉蹌,但她咬緊牙關,奮力撥開那茂密得令人窒息的藤蔓。藤蔓上尖銳的硬刺毫不留情地劃過她的手背,留下幾道細細的血痕,火辣辣地疼。此刻她已全然顧不上了——保住簍子里那些珍貴的藥材,是她唯一的念頭。
她矮身鉆了進去。
洞內的景象出乎意料。遠比想象中寬敞干燥,一股帶著淡淡草木清香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外面世界潮濕陰冷的暴雨氣息。孟七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她放下沉重的竹簍,立刻俯身檢查里面的藥材。雨水打濕了最上面一層夏枯草的葉子,好在浸潤得并不深。
“還好,只是最上面一層有些濕了。”她低聲自語,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幾株被打濕的草藥取出,攤放在洞內一塊異常平整光滑的石頭上。這塊石頭表面溫潤,像是被人精心打磨過無數個年頭。
做完這一切,她才直起身,擰了擰緊貼在身上、不斷滴水的衣角,開始打量這個意外的避難所。洞壁有明顯的開鑿痕跡,棱角已被歲月磨得圓潤,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青苔。洞頂并非完全封閉,有不少細小的孔洞,雨水正從這些孔洞中滲入,在洞內形成一道道細密的水簾,淅淅瀝瀝地落下。她點燃隨身攜帶的火折子,昏黃搖曳的火光勉強驅散了近處的黑暗,細密的水簾在微光下折射出迷離的七彩光暈,竟有幾分奇異的夢幻之感。
就在這淅瀝的雨聲中,一陣奇異的香氣,絲絲縷縷,頑強地穿透了草木的清新和雨水的潮濕,鉆入了孟七葉的鼻端。
那香氣初聞清雅,如同空谷幽蘭,細品之下,卻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誘惑,甜而不膩,馥郁悠長,讓人忍不住想要深吸一口,再吸一口。孟七葉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一種莫名的悸動悄然爬上心頭。她抬起頭,循著香氣的來源,望向洞穴更深的黑暗——那里,一點微弱卻執著的紅光,正隨著她的呼吸,明滅不定地閃爍著,如同黑暗中一顆沉睡的心臟,在無聲地召喚。
“這個季節,這深山幽洞之中,會有什么花開放?”她疑惑地蹙起秀氣的眉頭,多年的采藥經驗在腦中飛速運轉。盛夏時節,山里能開紅花的植物本就稀少,更遑論是在這終日難見陽光的陰暗洞穴深處。而且那紅光,絕非是火折子光芒的反射,它仿佛是從那黑暗的源頭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帶著一種……活物般的律動。
強烈的好奇心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混合著那奇異香氣的引誘,讓她無法抗拒。孟七葉握緊了手中跳躍著火苗的火折子,護住那點微弱的光明,小心翼翼地朝著洞穴深處,朝著那明滅紅光的源頭走去。
通道先是向下傾斜,坡度越來越陡,腳下的巖石濕滑異常。她不得不放慢腳步,一只手扶著冰冷滑膩、長滿青苔的洞壁,另一只手高舉著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石壁上的青苔摸上去冰涼黏膩,如同某種冷血生物的皮膚,讓她心底掠過一絲寒意。
走了約莫一刻鐘的光景,狹窄的通道陡然轉向。就在她轉過那個急彎的瞬間,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無邊無際的、燃燒般的火紅花海,在她面前轟然鋪開!
孟七葉倒吸一口涼氣,瞳孔因極致的震驚而驟然擴大。整個地下山谷,目光所及之處,都被一種妖異而絕美的血紅花朵徹底覆蓋!那是彼岸花!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在火折子搖曳的光暈下,如同凝固的血海,又似在黑暗中無聲燃燒的烈焰,一直延伸到視線無法穿透的遠方。即使在這沒有一絲自然天光的地底深處,那些花朵依然鮮艷得刺目,紅得驚心動魄,紅得仿佛要將人的魂魄都吸攝進去!
“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彼岸花?”她喃喃自語,聲音在空曠的花谷中顯得微不可聞。腳步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去,踏入這片違背了常理的花海。
彼岸花,蔓珠莎華,傳說中只開在黃泉路旁的花,花葉永不相見,是連接生死的引魂之花。孟七葉在《百草綱目》的奇物篇中讀過它的記載,卻從未想過,有生之年竟能親眼目睹如此規模、如此妖異的野生花叢!更離奇的是,醫書上明確記載,彼岸花應是在秋分前后綻放,如今卻是盛夏!
雨水從洞頂那些天然的孔洞中不斷滲入,形成一道道細密晶瑩的水簾,無聲地灑落在血色的花瓣上,濺起細碎的水珠。整片浩瀚的花海籠罩在朦朧的水霧之中,光影迷離,恍若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孟七葉如同夢游般,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密集的花叢之間,每一步都放得極輕,生怕自己的靴底褻瀆了這些神秘而美麗的存在。隨著她的深入,敏銳的目光捕捉到這些彼岸花與書中描繪的細微差別——它們的花瓣更為修長,邊緣呈現出一種銳利的鋸齒狀,而在那深紅的花蕊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熒光在緩緩流動,如同沉睡的星塵。更令人心悸的是,當她靠近時,那些花蕊中的熒光仿佛受到了感應,竟變得明亮了幾分!
忽然,一片截然不同的顏色,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她的視線!
在花海正中央,一塊微微凸起的圓形石臺上,一株彼岸花遺世獨立。它鶴立雞群,并非那種鋪天蓋地的、純粹到令人窒息的血紅。它的花瓣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紅白交織——外側花瓣如同凝固的鮮血,濃烈欲滴,帶著死亡與誘惑的極致美感;而內側的花瓣,卻純凈如初雪,不染一絲塵埃,圣潔得令人屏息。更為奇特的是,這株花的花蕊中,熒光的強度遠超周圍的同類,在昏暗的洞穴里形成了一圈肉眼可見的、淡淡的乳白色光暈,柔和地照亮了它周圍三尺見方的空間,仿佛為它披上了一層朦朧的紗衣。
孟七葉如同被攝走了魂魄,著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向著那株奇異的花朵走去。當她靠近那圓形石臺時,才發現臺面上并非光禿禿的巖石,而是刻滿了密密麻麻、深奧難辨的古怪符文!那些符文呈現出一種暗沉的紅色,像是用陳年的血反復書寫、又經歲月侵蝕后的痕跡。她雖不識得這些符號的含義,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某種古老而沉重的力量,一種冰冷、蒼茫、帶著不祥氣息的力量,讓她后頸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
“太美了……”她無意識地低語,如同夢囈。身體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她緩緩地蹲下身,湊近那株紅白雙色的奇花,伸出了右手,指尖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輕輕觸碰向那潔白如雪的內側花瓣。
就在指尖觸及那冰涼花瓣的瞬間——
花蕊中那柔和的光暈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強光!整株花如同遭受了巨大的痛苦,開始劇烈地、痙攣般地顫抖起來!孟七葉猛地一驚,下意識地想要縮回手,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手指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強力膠死死黏住,根本無法抽離!那強光順著她的指尖,如同無數條冰冷又熾熱的細小毒蛇,瘋狂地涌入她的體內!
“啊——!”一聲短促而痛苦的驚叫沖出她的喉嚨。眼前不再是幽暗的洞穴和妖異的花海,而是炸開了無數破碎而恐怖的畫面碎片:血色的天空如同被撕裂的巨大傷口;巍峨的山岳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崩塌,巨石如雨般滾落;無數半透明的、扭曲哀嚎的靈魂,如同被颶風卷起的落葉,在猩紅的天地間無助地飄蕩……這些畫面裹挾著巨大的信息流,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扎入她的腦海,帶來頭顱幾欲爆裂的劇痛!
就在孟七葉以為自己會被這撕裂靈魂的痛楚徹底淹沒、昏死過去時,所有的幻象如同退潮般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身體一軟,重重地跌坐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瞬間浸透了本就濕漉漉的內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跳出來。
而眼前,那株紅白相間、美得驚心動魄的奇異彼岸花,已經徹底枯萎凋零。鮮艷欲滴的血紅與純凈無瑕的潔白,都已化作焦黑蜷曲的死色。只在它原先扎根的石臺中心,留下了兩顆龍眼大小、渾圓剔透的珠子——一顆鮮紅如剛剛噴涌而出的熱血,灼灼生輝;一顆潔白似深冬最純凈的寒冰,散發著幽幽的冷意。
“這是……”孟七葉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她伸出依舊有些發麻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兩顆珠子拾起。觸手的感覺截然不同:紅珠入手溫潤,如同捂在手心的一塊暖玉,甚至能感受到它內部有火焰般的熱流在隱隱脈動;白珠卻冰涼刺骨,握在掌心仿佛握著一塊萬年玄冰,寒意直透骨髓。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她試探著將兩顆珠子放在一起時,它們竟同時微微顫動起來,發出一種極其輕微、如同蜜蜂振翅般的嗡鳴聲,仿佛久別重逢的故人,在低語傾訴。
一種難以言喻的沖動攫住了她。鬼使神差地,孟七葉將這兩顆奇異而危險的珠子,緊緊地貼在了自己劇烈起伏的心口。
剎那間,一股洶涌的暖流從紅珠中奔涌而出,如同火山熔巖注入經脈;同時,一股凜冽的寒流從白珠中傾瀉而出,如同極地冰川融化的雪水!兩股截然相反、冰火不容的氣流在她體內轟然相遇,如同兩條狂暴的巨龍,沿著四肢百骸瘋狂地循環、沖撞、交匯!每一次碰撞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和奇異的酥麻。最終,這兩股狂暴的力量仿佛達成了某種詭異的平衡,歸于丹田深處。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言喻的充實感瞬間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
五感在剎那間被提升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她清晰地聽見遠處洞頂水珠滴落在地面積水中的聲音,滴答,滴答,如同敲在鼓面上;她甚至能分辨出那聲音來自哪個方向,距離多遠!火折子的光芒變得異常刺眼,她瞇起眼,竟能看清黑暗中每一片彼岸花瓣上細微的紋理,如同用最精密的刻刀雕琢而成!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甚至能聞到泥土深處蚯蚓蠕動時散發出的土腥氣,以及巖石縫隙里苔蘚那潮濕微澀的味道!
“我這是……”孟七葉驚駭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借著微光,她發現自己的皮膚下,竟隱約有紅白兩色的流光在緩緩游走、明滅不定,如同活物!那光芒隨著她的呼吸,忽明忽暗。
正當孟七葉被體內這翻天覆地的變化所震懾,困惑與驚駭交織時,一陣蒼老而虛弱的咳嗽聲,突兀地從洞穴最幽深的黑暗角落里傳來。
咳咳…咳咳咳……
那聲音嘶啞、干澀,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疲憊,在寂靜的花谷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孟七葉嚇得幾乎魂飛魄散,猛地從地上彈跳起來,心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她手忙腳亂地將那兩顆滾燙又冰涼的珠子塞進懷中貼身的暗袋里,強作鎮定,警惕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小丫頭,你闖大禍了。”一個佝僂的身影,如同從陰影中剝離出來,拄著一根扭曲的藤杖,一步一頓地緩緩走出。那是個須發皆白、臉上溝壑縱橫的老人,身上裹著一件破舊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灰袍。他身形枯槁,左腿似乎不太靈便,走路時明顯有些拖沓。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在洞穴的幽暗之中,竟明亮得驚人,如同兩點幽幽燃燒的鬼火,直直地刺向孟七葉。
老人沒有直接回答她的疑問,而是徑直走到那已經徹底枯萎、化為焦黑痕跡的雙生彼岸花前,長嘆一聲,那嘆息沉重得仿佛承載了千年的重量:“三百年才開一次的雙生彼岸花,就這么被你摘走了靈種。”他用那根扭曲的藤杖,輕輕敲了敲刻滿符文的石臺邊緣。杖尖觸碰處,那些暗紅色的符文竟驟然亮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暗淡下去,如同垂死的螢火。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我只是……”孟七葉慌亂地解釋,同時感到懷中暗袋里的兩顆珠子突然變得滾燙,隔著布料灼燒著她的皮膚。
“天命如此。”老人搖搖頭,灰白的頭發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突然,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佝僂的身體都彎了下去,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等他好不容易直起身,手中多了一塊洗得發白的手帕,手帕的一角繡著一個極其復雜的暗金色符文。老人用手帕捂住嘴,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等拿開時,手帕中央赫然沾染著一小灘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跡!那血跡在白色手帕上暈染開,竟隱隱構成一朵詭異花朵的形狀。
孟七葉的醫者本能瞬間壓過了恐懼。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您病得很重!我是醫師,可以幫您看看……”
“沒用的,丫頭。”老人擺擺手,聲音嘶啞而疲憊,帶著看透生死的淡然,“這是陰陽反噬之癥,尋常醫藥,治不了。”他那雙如同鬼火般的眼睛,透過昏暗的光線,緊緊盯著孟七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的靈魂深處,“你叫什么名字?”
“孟七葉。”她下意識地回答。
“七葉……”老人若有所思地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七乃陰陽交界之數,葉承花謝,名中自有因果。”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縹緲,如同從地底傳來,“孟丫頭,你今日所得之物,既是天大的機緣,也是無邊的劫數。好生保管那兩顆靈種,莫要讓他人知曉。切記,切記。”
孟七葉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隔著衣衫感受到兩顆珠子的存在:“這到底是什么?為什么會選中我?”
老人沒有回答,只是緩緩轉身,拖著那條不便的腿,重新走向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他的身影在搖曳的火光邊緣變得模糊,只有那嘶啞飄忽的聲音,如同幽靈的低語,斷斷續續地飄來:
“花開彼岸…魂歸忘川…雙生現世…幽冥將開……”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完全融入洞穴深處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只留下那帶著不祥預言的余音,在空曠的花谷和淅瀝的雨聲中,幽幽回蕩。
孟七葉呆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懷中的珠子隔著衣料傳來一陣灼熱,才將她從巨大的震驚和茫然中驚醒。她猛地回頭望向那片神秘的花海——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整片無邊無際的血色彼岸花,竟然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枯萎!血紅的花瓣一片片脫落,如同下了一場凄厲的血雨,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地。整個洞穴中彌漫開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氣息,沉重得讓人窒息。
一種深沉的失落感,混雜著目睹某種永恒之物逝去的悲涼,從孟七葉心底油然升起。她緊了緊衣襟,確保兩顆珠子安全地藏在貼身的暗袋深處,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這片正在快速走向死亡的花海,決然地轉身,沿著來時的濕滑通道,快步離去。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縮短了許多。不到一刻鐘,洞口藤蔓縫隙中透出的天光便已清晰可見。外面的暴雨已經停歇,但山道被雨水徹底泡透,變得如同涂抹了油脂般濕滑。孟七葉小心地向下攀爬,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靈活輕盈。那些原本需要手腳并用、費力才能翻越的嶙峋巖石,此刻只需輕輕一躍,便能穩穩落在另一邊。一次腳下打滑,身體失衡,她甚至來不及驚慌,身體便自動在半空調整了姿勢,穩穩落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仿佛有人在暗中提點。
“是因為那兩顆珠子嗎?”她摸了摸胸口暗袋的位置,感受著那里傳來的、截然相反的溫熱與冰涼。兩顆珠子此刻似乎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不再像最初接觸時那樣燙得嚇人或冰得刺骨。
下山途中,孟七葉敏銳的目光捕捉到林間多了許多不同尋常的痕跡——附近幾棵老樹的粗糙樹干上,留下了幾道深深的爪痕,每一道都足有半尺長,深陷樹皮,絕非尋常野獸所能留下;濕軟的泥地上,有幾個巨大的腳印,輪廓模糊,但每個都足有常人腳印的兩倍大小;還有一些低矮的灌木被齊刷刷地切斷,斷口光滑如鏡,仿佛是被極其鋒利的刀刃瞬間削過,絕非野獸撕咬或踐踏所能造成。
“最近山里有修士活動?”她想起進城時聽到的零星傳聞,說是落霞山深處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靈石礦脈,引來了不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修行之人。孟七葉原本對這些玄之又玄的傳說向來是半信半疑,但眼前這些觸目驚心的痕跡,卻讓她不得不相信,這莽莽深山之中,確實存在著超乎常理的力量。
正思索間,一陣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從側前方的灌木叢中傳來。孟七葉猛地轉頭,只見那片茂密的灌木枝葉正在劇烈地晃動,仿佛有什么東西剛剛鉆了進去。她屏住呼吸,悄然向后退了幾步,準備繞道而行。
就在這時,灌木叢猛地向兩邊分開,一個黑影如同離弦之箭般竄了出來!
孟七葉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定睛一看,才松了口氣——原來是只體型不小的山貓。那山貓通體漆黑如墨,只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詭異的金色光芒。它停在幾步之外,琥珀色的豎瞳死死地盯著孟七葉,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沉嘶嘶聲,背脊的毛都炸了起來。一人一貓對峙了幾秒,那黑貓突然齜了齜牙,猛地一轉身,矯健地消失在茂密的樹林深處。
“呼——”孟七葉長長地吐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濁氣,這才驚覺后背已被冷汗浸濕一片。她不敢再停留,加快腳步,只想盡快離開這片處處透著詭異的山林。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掙扎著染紅天際時,青州城那熟悉的輪廓終于出現在視野盡頭。厚重的城墻在暮色中泛著溫暖的橘紅色光暈,千家萬戶升起的裊裊炊煙在漸暗的天空下勾勒出安寧的畫卷。這本該讓她感到安心和溫暖的景象,今日卻不知為何,在她心頭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淡淡陰霾。城門樓上懸掛的燈籠已經點亮,在漸濃的暮色中如同一個個小小的、溫暖的太陽。
在城門口,值守的衛兵認出了她,臉上帶著關切:“孟姑娘,這么晚才回來?孟老醫師派人來問過好幾次了!山雨那么大,可把我們擔心壞了。”
“遇到大雨耽擱了,勞煩軍爺掛心。”孟七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匆匆穿過高大的城門洞。她敏銳地注意到,今天的城門守衛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而且個個頂盔貫甲,神情緊張,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柄上。
踏入城內,熟悉的喧囂撲面而來。街道上人來人往,小販的叫賣聲、車馬的轔轔聲、孩童的嬉鬧聲交織在一起,一切都與往日似乎并無不同。但孟七葉的五感,在經歷洞中異變后,變得異常敏銳。她能聽到小巷深處傳來的、刻意壓低的、充滿惡意的竊竊私語;能聞到空氣中除了飯菜香、汗味之外,那一絲若有若無、被極力掩蓋的血腥氣;甚至能隱隱感覺到某些擦肩而過的行人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冰冷、腐朽、或充滿貪婪的不正常氣息!
一個披著寬大黑色斗篷的高大男子與她擦肩而過。就在那一瞬間,孟七葉感到一股強烈的惡寒順著脊椎爬升!那人身上散發著一種濃烈的、如同多年不見陽光的地窖般的腐朽氣息。更讓她頭皮發麻的是,借著旁邊燈籠搖曳的光線,她眼角的余光分明瞥見——那人投射在青石板上的影子,竟然詭異地扭曲著,隱約呈現出兩個頭顱的形狀!
“是我的錯覺嗎?還是……”她用力甩了甩頭,將那份寒意和驚疑強行壓下,更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著奔向城南的百草堂。路過城中心那面巨大的告示牌時,她匆匆一瞥,看到上面貼著一張嶄新的、墨跡淋漓的通緝令——畫中是一個面容陰鷙枯槁的老者,眼神兇狠如鷹隼。下方一行大字觸目驚心:“幽冥宗余孽,見者速報官府,重賞!”
百草堂那熟悉的門楣終于映入眼簾。孟七葉剛踏進后院,就聽見養父孟白竹那標志性的、帶著痰音的咳嗽聲從書房里傳來。
“七葉,是你嗎?”蒼老的聲音里透著掩飾不住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