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現時，七十二道白玉階梯已鋪滿玫瑰與月桂，祭壇懸浮在云海之上，黑曜石砌成的高聳入云的石柱上纏繞著活體金藤，隨女皇的腳步次第綻放。

她曳著綴滿星輝的銀紗裙裾，每步都驚起輕微的波紋，蕩漾著禮炮的轟鳴和她曾經來時的尸山血海。

她駐足回眸，目光掠過教皇與胞姐，最終釘在落后三步的勞倫身上——

熨燙數百次的舊燕尾服裹著那具刻意放緩的身軀。

每每望見他左臂空落落的袖口，薇爾莉娜便會心中絞痛，一位天才劍士為她斷腕，并且甘愿為她隱入幕后當一位軍師，為她處理臟活累活。

因而，她逃也似的將目光從手臂移開，落在緩緩來到身側的男人臉上。

“勞倫，不為我高興么？”她仰起白瓷般的脖頸，細碎絨毛在金光中漂浮，蛾眉卻無意識絞緊，定妝粉下的笑容像張假面。

而勞倫的回答仿佛是事先排練好的臺詞，字正腔圓，卻毫無情感：“不，怎么會呢？我由衷地為您感到驕傲，但讓我陪同，似乎亂了禮數。”

勞倫并沒有放慢步伐，已然超過了這位女皇，后者立刻提著長裙趕上，分毫沒有計較勞倫走在自己前頭的僭越。

登神儀式基本不會邀請誰近距離旁觀，有的話也該是圣靈修會的教皇或者是帝國的皇室成員，可卻落在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身上，議院上下都是不同意的。

“你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薇爾莉娜仰著頭，如往常那般望著他的背影，“你有資格。”

曾經，薇爾莉娜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后放松警惕，被刺客近身，她望著勞倫的背影，看著他的手臂如同斷開的布帶般懸在空中，鮮血染紅了她的臉。

如今，晨間清風裹挾著歡呼聲拂過她的臉頰，她依舊皺著眉頭，眼角的淚痣為這強顏歡笑的臉龐增添了幾分破碎感。

勞倫沒有回答。

正如薇爾莉娜從未稱贊過他的付出一樣。

從人道主義的角度而言，勞倫所做之事多有爭議：攻城時投放尸體，高壓逼迫百姓……雖然結果尚可，但過程實在難以啟齒。不過，眼下這些都不重要了。

但眼下，這并不重要。

她即將登神，她將成為永生永世長治神圣霍爾海雅帝國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而在她登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復原勞倫的斷臂，然后宣布讓他成為自己的伴侶。

云層突然裂開一道紫色裂隙，神性威壓令黑曜石柱表面的風化了的文字開始重現，灰塵松動下來，燙金的文字浮現出來，象征著登神序曲的曙光逐漸灑滿了整座祭壇。

薇爾莉娜仰起頭，從那金色的裂隙中看見晨昏、窺見星辰，她看見曾經那個被排擠、被冷落和謾罵的自己，也看見那些欺凌自己的手足同胞的嘴臉，更能看見父皇責備式的眼神苛責……

當然，還有那踏破了無數的黑夜將其拯救的勞倫。

看到這的時候，她忽然嘴角上揚，心中愉悅。

只是，當她瞧見那星辰背后的無數雙眼睛以及纏繞在逐漸下落的巨大手臂的觸手的時候，便感覺胃部在翻涌，身體在打寒顫，她覺得有什么東西即將沖出腹部傾瀉而出——

并非是從咽喉，而是從肚臍。

“深呼吸……”熟悉的檀香忽然逼近，平靜冷漠的語調有種令人安心的催眠感。

薇爾莉娜扭過頭，試圖依靠在這位心腹的肩頭，可扭頭的一瞬，卻感受到一陣駭人的推力，將自己的身體從祭壇正中央抽離——

銀發在空中劃出破碎星河，氣浪和重心的失衡令其跌落在地，艱難爬起。

薇爾莉娜拭去眼角的血液才看清——勞倫取代了她，成為最接近“祂”的一人。

“為什么……“她咧開染血的唇，看著并肩作戰的心腹主動走入光柱，回過頭輕蔑地瞥了一眼俯伏在地的自己——

“永別了，我敬愛的皇女殿下。”

薇爾莉娜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她無法理解，為何那個曾經拯救她于水深火熱的男人，會在最后關頭背叛她。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耳邊回蕩著勞倫的冷笑。

而在另一個世界，勞倫坐在電腦前，看著屏幕上的文字，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微笑：

【您已死亡，立刻為您生成本周目評價，請稍后……】

勞倫最后敲打出那幾個字之后，便被所謂的神明給撕碎了。

所謂的登神儀式在這款名叫《神，幻想和世人》，簡稱《神人》的游戲里面純粹是制作組的惡意。

只要玩家從凡人一步步爬到半神頂點，便會獲得登神的機會，可登神之后卻會變成邪神們的口糧，所以才是一場騙局。

他扮演的勞倫，曾是薇爾莉娜的救命恩人，也是她最信任的軍師。

然而，游戲的規則卻讓他不得不在最后關頭背叛她，以完成這個周目。

在勞倫嘗試全結局的這條路上，有且僅有一次戰勝過邪神，可惜的是這個周目的數值不夠高，又因為斷臂而沒法點武力，遂簡簡單單地被撕成碎片，就像他現在手中破碎的面巾紙一樣。

《神人》這款游戲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坊發給他的，作為資深游戲博主的勞倫當即體驗了一番，本以為是粗制濫造的屎，可逼真的畫面以及自然靈活的對話，甚至就連故事走向都存在諸多不確定性——

臥槽！屎上雕花！就像我的論文和PPT匯報一個樣！

勞倫體驗下來就像是在一個真實存在的奇幻世界中冒險一般暢快。

也因此，他連著一個月只睡三小時，每天都高強度投入在這款游戲當中，終于將全結局的收集進度達到99%了，也不枉他在這游戲初期處處吃癟了。

最開始選擇的是冒險者，剛出新手村就自信滿滿地去殺哥布林，卻被成群結隊的哥布林埋伏；

再然后的選擇的是商人，可他貧瘠的經濟知識只允許他擺攤買水果，然后有一個人前來買瓜……

而在剛結束的周目，勞倫加入了原本式微的皇女派，發揮p社玩家的優良傳統，幫助薇爾莉娜取得皇位，多次拯救薇爾莉娜皇女于水深火熱、令其死里逃生！

你先別問為什么皇女會在水深火熱當中，也別問為什么會死到臨頭。

而這位皇女也是個可憐人，本身作為老幺就沒什么優勢，作為女子試圖參加王選更是令人唏噓，最后，她飽受著這世間所有的惡意和議論，堅持了兩年。

期間，她遭遇過的刺殺無數，身邊親信不止一次被誣陷或者謀殺，最后已經到了彈盡糧絕、孑然一身的時刻，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曾向皇子派低過頭。

這些手足同胞的目的無非就是讓薇爾莉娜退選，為此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而她的父母則是默許了這些事情的發生，即便薇爾莉娜曾因為爆炸波及而臥床不起。

直到她遍體鱗傷，無力支撐身體面對刺客，一個又跳又蹲，像孩童間玩耍一般殺進戰場的男人來到她的面前，并且對她如此問道：

“妹妹，你買掛嗎？”

那個人就是勞倫，戴著寶箱頭赤裸著身體的奇怪變態。

【您的周目評價已生成：】

【隱姓埋名加入王選中式微的皇女派，您極度講求效率和不人道的做法飽受詬病，但毋庸置疑的是，您以最快的速度輔佐薇爾莉娜皇女登基，成為神圣霍爾海雅帝國的第一任女皇】

【而作為一名毒士，您的口碑極差，唯獨薇爾莉娜皇女愿意對您敞開心扉，可您在最后關頭這一無法解釋的背叛，興許會招致對方的怨恨和詛咒吧？】

【結局67：我的毒士不可能這么忠誠（金）】

勞倫瞧見了屏幕上的滾動文字，簡單閱讀了一下，然后就打開了記事本，開始敲打鍵盤準備攥寫給開發組的體驗報告。

因為還剩最后一個結局，所以勞倫給自己留足了時間，現在趁著記憶還很新鮮，寫完這個稿子就去洗澡睡覺，睡個飽起來再打通最后一個結局，達成百分百全收集的成就。

“叮咚！”

忽地，電腦傳來接收到郵件的提示音，勞倫帶著不亞于大熊貓的黑眼圈，遲緩地移動鼠標點擊，正巧就是那個將《神人》投送給自己的小作坊。

【致外鄉人：】

【請允許我先向您表示感謝。迄今為止，您在歐泊大陸的冒險已經持續了數十載，我們很高興看到您以各種各樣的身份活躍著，為了達成目的不斷掙扎著】

【在此，我們誠邀您蒞臨歐泊大陸神圣霍爾海雅帝國，切身實地的領略一下這里的人文風光】

【請問您是否愿意？】

【是/是】

?

不是哥們，我有的選嗎？

勞倫一邊抱怨，一邊移動鼠標點擊藍色的文字，在他看來無非是新游戲或者別的什么問卷，畢竟他見得多了，也不差這一會兒，可卻被安全警告攔住了去路：

【風險網站！！！】

【您訪問的網址不安全，請返回！】

如果是三十歲的我，興許會因為風險而卻步吧，但我現在二十歲，正是堅持訪問的年紀！！

“堅持訪問！”

勞倫無視了這個警告，鼠標移動到堅持訪問，然后狠狠地點擊了下去。

機箱忽然飛速顫動，電腦屏幕忽然一黑，身體也失去控制，腦袋朝著桌面重重地砸去，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