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扳手卡在第六顆螺栓時，管道深處傳來了孩子的哭聲。

金屬銹屑簌簌落在安全帽上，像下著一場帶著血腥味的鐵雨。我蜷縮在排污管檢修口，膝蓋抵著冰冷的內壁，維修燈在頭頂投下一圈慘白的光暈。這是府谷城最老的輸廢管，管壁上凝結著墨綠色的菌斑，摸上去像某種生物的鱗片。

“小沈，你那邊排障完成了？“對講機突然炸響，老黃的煙嗓震得耳膜生疼。

我摘下沾滿油污的手套，食指撫過螺栓邊緣新裂開的銹痕。不對勁，上周剛更換的合金螺栓不該銹蝕得這么快。指尖傳來細微的震顫，仿佛有無數螞蟻在金屬深處啃噬，這是我在機械廠工作三年養成的直覺。

“黃叔，讓控制室再關一次A3區閥門。“我對著肩頭的對講機喊，聲音在管壁撞出沉悶的回響，“泄壓閥可能在漏液。

“閥門昨天才檢修過！“老黃不耐煩地咳嗽兩聲，“別疑神疑鬼的，趕緊換完墊圈出來，這破管子多待一秒都折壽。“

維修燈忽然閃爍起來。

管壁的震顫變得劇烈，某種黏稠的液體正順著螺紋悄無聲息地滲出。那不是常見的工業廢料，而是泛著珍珠光澤的深紫色，滴落在工具包上時發出“滋滋“的腐蝕聲。我猛然縮回手臂，卻看見更多熒光液體從四面八方滲出來——它們正在管壁上織出一張發光的蛛網。

孩子的哭聲突然變得清晰。

我抓起維修燈往岔管照去，光束切開黑暗的瞬間，一只臟兮兮的小手從五十米外的網格欄后探出來。那是防止流浪漢闖入的過濾網，此刻卻像被巨獸撕咬過般扭曲開裂，三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正蜷縮在破口處，他們襤褸的衣衫上沾滿同樣的紫色黏液。

“快出來！“我幾乎把半個身子探進岔管，“抓著我的安全繩！“

最大的男孩卻拼命搖頭，他脖子上掛著的銅哨在黑暗中泛著微弱的光，“下面...下面有東西在動...“

管道突然發出垂死般的呻吟。

無數銹紅的粉末從頭頂傾瀉而下，我聽見螺栓接連崩斷的脆響。在維修燈徹底熄滅前的剎那，我看到過濾網后方翻涌的陰影——那不是污水，而是某種介于固體與液體之間的膠狀物，表面浮動著金屬光澤的氣泡。

“抓住繩子！“我把工具包甩過去，安全繩在掌心勒出血痕。

第一個女孩剛抓住繩結，整段管道突然塌陷。生銹的金屬如同融化的蠟燭般扭曲變形，紫色黏液化作暴雨劈頭澆下。后頸傳來火燒般的劇痛，我發狠拽動安全繩，孩子們驚恐的尖叫與管道斷裂的轟鳴絞成一團。

最后的記憶是銅哨劃過眼前的弧光。

醒來時嘴里全是鐵銹味。

我躺在診所的折疊床上，老式吊扇在頭頂吱呀轉動，扇葉間隙漏下的陽光里漂浮著金色塵埃。后頸的灼痛變成了細密的刺痛，像有無數鋼針順著脊椎游走。試圖抬起右手時，發現掌紋間黏著幾縷菌絲狀的黑色物質。

“別亂動。“沾著碘酒的棉球按在傷口上，趙醫生白大褂的袖口磨得起毛，“你運氣好，塌方時抓住了加固鋼梁。“

我盯著輸液架上搖晃的生理鹽水袋，“那些孩子...“

“擦傷而已，孤兒院的張嬤嬤接走了。“他剪開繃帶時頓了頓，“倒是你，知道自己在排污管里撿回條命嗎？

診室窗戶突然被震得嗡嗡作響。兩架瑞哥城的無人機正掠過貧民窟上空，銀白色機翼在夕陽下泛著冰冷的光澤，它們朝著排污管方向投下圓柱形貨柜——那是每周一次的“人道主義廢料處理“，貨柜表面印著韓四九主持的慈善基金會標志。

趙醫生拉上窗簾，陰影落在他眼角的皺紋里，“最近別靠近排污區。“

我摸到后頸的紗布下凸起的硬塊，像是嵌了片碎玻璃。診室角落的金屬器械柜忽然發出細響，手術剪在瓷盤里微微顫動，直到趙醫生轉身取藥才靜止。一定是我腦震蕩還沒恢復。

去孤兒院的路上經過廢車墳場。

輪胎堆成的山丘間，幾個孩子正在銹蝕的車架間穿梭。他們用銅絲和齒輪做成風鈴，叮當聲里混著不成調的歌謠：“鐵銹吃月亮，菌絲爬城墻...“這是府谷城流傳的童謠，我蹲下身想摸摸那個編風鈴的女孩的頭，她卻突然尖叫著后退。

“沈姐姐的眼睛...“她手里的齒輪“當啷“落地。

我掏出隨身的小圓鏡。虹膜邊緣泛著不正常的金屬灰色，像有人用鉛筆在瞳孔周圍畫了圈鐵絲網。手背的血管下隱約有黑色絲線游動，它們隨著心跳頻率明滅，如同呼吸著的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