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的昆侖山北麓，千里冰封。呼嘯的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將青溪村裹成個搖搖欲墜的雪窩子。村西頭那間最破敗的茅草屋在風雪中瑟瑟發抖，屋頂的茅草被狂風撕開幾道口子，雪花便從那縫隙里鉆進來，在泥地上積成小小的雪堆。

十一歲的胡小凡踩著吱呀作響的板凳，正踮著腳往漏風處塞干草。寒風從指縫間鉆進來，將男孩的手凍得通紅發紫，指尖已經生出凍瘡，稍一用力就滲出血絲。那件補丁摞補丁的棉襖早已看不出本色，袖口結著厚厚的冰碴子，隨著動作嘩啦作響，像是掛了一串冰鈴鐺。

“凡兒...快下來...“土炕上的婦人剛開口，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胡氏慌忙用帕子掩住嘴，待咳嗽平息，帕子上已洇開幾朵暗紅的血花。她的臉色比窗外的雪還要蒼白，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胡小凡慌忙跳下板凳，灶臺上的藥罐正咕嘟咕嘟冒著泡。他墊著破布端起陶碗，黑褐色的藥汁散發著苦澀氣息——這是用最后三個銅板從李郎中那兒換來的方子，據說能治寒毒癥。藥罐底下還沉著幾片薄薄的參須，那是他偷偷從張獵戶晾曬的藥材里撿來的。

“娘，趁熱喝。“男孩踮著腳將藥碗捧到炕沿，忽然聽見屋外積雪被踩實的咯吱聲。那腳步聲又急又重，還夾雜著粗重的喘息，一聽就知道是誰。

“小凡！開門！俺帶好吃的來了！“

門閂剛抽開，個虎頭虎腦的少年就裹著風雪撞了進來。鐵蛋今年十二歲，是村里鐵匠的兒子，濃眉上掛著冰溜子，臉蛋凍得通紅，活像個熟透的柿子。他懷里緊緊捂著個油紙包，獻寶似的往胡小凡手里塞：“俺娘剛蒸的臘八粥！還熱乎著！“

胡小凡喉頭滾動兩下，粥碗里飄出的甜香勾得他肚子咕咕直叫。但他轉身就把碗捧到娘親面前：“娘，您先吃。“

鐵蛋見狀，又從懷里掏出半塊黢黑的雜面饃，不由分說塞進小伙伴嘴里：“快吃！俺聽見王掌柜帶著人往這邊來了，說今天非要討回藥錢不可...“

話音未落，外頭就響起粗嘎的吆喝：“胡家的！欠的藥錢該結了吧？“

胡小凡指甲掐進掌心。三個月前那個雨夜，娘親突然咳血昏迷，他冒雨跑了十里地去鎮上請郎中。李郎中把完脈直搖頭，說要用人參吊命。他咬牙找王掌柜借了五百文救命錢，說好秋收賣了藥材就還。誰知今年大雪來得邪性，地里最后那茬當歸全凍成了冰疙瘩。

關于父親，娘親總是閉口不提。胡小凡只依稀記得五歲那年，有個佩劍的青衣人在雪夜里來過。那人往他脖間掛了塊溫潤的玉牌，說了句“好生照看這孩子“，便消失在風雪中。那玉牌去年被娘親當了換藥，如今連模樣都記不清了。

“咣當“一聲，木門被踹開。王掌柜腆著肚子跨進來，兩個膀大腰圓的伙計一左一右堵住門口。那雙綠豆眼在屋里掃視，突然盯住灶臺邊的鐵鍋。

“胡家嫂子，這債...“

“求掌柜再寬限些時日。“胡氏強撐著要下炕，卻被一陣咳嗽逼得佝僂了腰，“等開春...“

“寬限？“王掌柜突然伸手去扯炕頭的棉被，“拿這個抵債！“

“不行！“胡小凡像頭小狼崽般撲上去。那是家里唯一一床厚棉被，要是被拿走，娘親非得凍死不可。王掌柜抬腳就踹，鐵蛋怒吼著撞過來。混亂中胡小凡被伙計揪住領子拎起，眼看蒲扇大的巴掌就要落下——

“造孽啊！“

沙啞的斷喝驚得眾人一顫。老瞎子拄著烏木拐立在門口，空洞的眼窩直勾勾“盯“著王掌柜。這住在村尾三十年的怪老頭，平日里總是一個人坐在老槐樹下曬太陽，村里孩子都怕他。此刻他渾身卻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氣勢，連呼嘯的北風都似乎為之一滯。

“臘月不討債，正月不殺生。“拐杖重重杵地，竟在夯土地面上戳出個深坑，“你要壞祖宗的規矩？“

王掌柜臉色變了又變。老瞎子雖然眼瞎，卻通曉醫術，村里人有個頭疼腦熱都找他。更奇怪的是，這老頭三十年來容貌絲毫未變，連最年長的村長都說自己小時候就見他是這副模樣。

“哼！“王掌柜最終甩袖而去，“過了正月再來收拾你們！“

待腳步聲遠，老瞎子突然轉向胡小凡：“小子，伸手。“

枯枝般的手扣住男孩腕子，三指搭在脈門上。胡小凡只覺得一股暖流從手腕竄向全身，凍僵的手指頓時有了知覺。老人眉頭微皺，從懷中摸出本泛黃的書冊：“每日子時，按第三頁的法子推拿。“

《養氣訣》三個褪色大字映入眼簾。胡小凡剛要道謝，卻見老人轉身便走。更奇怪的是，積雪在他腳下發出奇特的吱嘎聲，竟似沒留下腳印。

是夜，油燈如豆。

胡小凡就著微弱火光研讀殘卷。“氣沉丹田“、“周天運轉“等字句看得他頭暈眼花。正苦惱時，里屋又傳來咳嗽聲。他急忙翻到第三頁，只見泛黃的紙上畫著幾幅人體圖，密密麻麻標著紅點，旁邊還有小字注解。

“這是...“男孩爬上土炕，試探著在娘親后背按壓。起初手指酸脹得厲害，幾個穴位怎么也找不準。漸漸地，他摸到幾處突突跳動的地方，輕輕一按，胡氏就發出舒服的嘆息。

說也奇怪，隨著推拿，婦人的咳嗽聲漸漸平緩，呼吸也變得均勻綿長。胡小凡越按越順手，指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在娘親背上游走。恍惚間，他看見自己手指泛著淡淡的青光，那些光點連成線，在娘親背上織成一張發光的網...

“凡兒...“婦人驚訝地轉頭，“心口不似先前那般堵了...“

話音未落，胡小凡突然眼前發黑。恍惚間，那書頁上的墨字竟泛起青光，化作溪流涌入腦海。他看見巍峨的仙宮在云間沉浮，看見白衣人揮劍斬落星辰，看見昆侖之巔有株參天古樹，樹上結著枚青玉般的果實...

“醒醒！“鐵蛋的大嗓門將他拽回現實。晨光透過窗紙，那本《養氣訣》掉在地上，末頁“昆侖之巔“四字被血跡模糊——是昨夜推拿時指尖傷口蹭的。

“蠻牛在鷹嘴崖發現雪靈芝了！“鐵蛋興奮地比劃，“張獵戶說那玩意兒能治寒毒癥！“

胡小凡看向安睡的娘親，小心拾起殘卷揣進懷里。四個小小身影迎著朝陽奔向雪山時，沒人注意到村口古槐下，老瞎子“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風雪掠過空洞的眼窩，卻遮不住嘴角那抹神秘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