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久違地做夢了。

這是哪里？密不透風的房間中擠著一坨爛肉，數不清的泛著慘白冷光的機械管子連通著肉團和什么東西。房間中沒有一絲活人氣息，只能聽到機器的轟鳴聲。空氣中到處都是腐爛的味道，令人作嘔。

蘇曉想要看清管子那頭連著什么，她拼盡全力從肉團與墻壁的微小空隙中擠過，終于，她看清了管子的另一端連接什么——

原來房間的深處別有洞天，那是數以百計的容器，容器里裝著的，好像是人。這些人好像失去了意識，緊閉雙眼只是安靜地當著肉團的養料。

蘇曉把臉貼上容器，她努力睜大雙眼，卻在認出里面裝著是誰時被嚇得愣在原地。

那人是——霍風！

“曉曉，我回來了。”

是誰？誰在說話？蘇曉循著聲音轉頭，剛剛還在容器里的人卻全須全尾地站在她身后。

“霍風，你……”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蘇曉卻不敢觸碰他，似是怕驚擾了這樣的美夢。

霍風卻突然暴起。隨后一臉焦急地抓著她的手往門口跑，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他們不停地奔跑，爛肉消失了，房間消失了，蘇曉的視野里只剩下一條長長的走廊和霍風奔跑的背影。

蘇曉松開被緊緊牽著的手，迎著霍風不解的目光回望。

“霍風。”

這是夢境中的蘇曉第一次開口講話。

“阿風。”

蘇曉笑著喊他，眼底有化不盡的悲傷，聲音卻極盡溫柔，隨后她嘆了口氣，神色平靜地說：

“我很想你。”

純白安靜的走廊從中間崩塌，斷裂成好幾節，剛好隔開了蘇曉和他。霍風的身體開始慢慢變淡，蘇曉平靜地接受他要消失的事實，開口道：“我一定會找到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嘩啦……像是一陣風吹來，眼前人的身影徹底消失。

蘇曉閉上眼，任憑腳下的地面轟然裂開，意識呼嘯墜落。

剎那間，黑暗吞沒了她——

——蘇曉緩慢地睜開雙眼。

手心似乎還殘存著夢里的溫度，她張開左手又握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輕聲道：“阿風，好久不見了。”

“此次休眠時間為兩小時四十五分鐘，在您休息的時間中總共有兩位聯系人發來了四條消息，分別是您的母親和溫部長。”

“接下來為您播報今日日程安排。”

“……”

智能終端“不高興”的機械音還在耳邊喋喋不休，“不高興”本來不是這種老媽子性格的，霍風對外宣告犧牲的那年，蘇曉拿到了他的性格數據并把這份數據扔進了“不高興”的學習系統，本以為會復制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霍風，沒想到竟變成了他的反面。

霍風，你多狠心啊，連一個念想也不留給我。

蘇曉輕輕嘆了口氣，偏頭望著窗外出神。

天空泛起魚肚白。不，現在已經沒有天空這個概念了，這是智能天氣系統經過計算后在人眼中呈現出來的圖像。藍星的對空防御系統常年打開，它隔絕了天外來客對藍星的突然襲擊，也隔絕了人類對天空的想象。

這是人類與天外來客接觸的第八十三年，也是人類與天外了來客和平相處的第四十二年。沒人知道這些天外來客從哪里來？又為何出現？很久以前他們也并不叫這個名字，而是有一個更為人所熟知的名字——異端。

“嘀嘀——”突如其來的消息提示音打斷了蘇曉逐漸飄遠的思緒，她收回視線，點了點頭示意“不高興”接通

——是副官韋爾奇。

“蘇局，華京港口發現一可疑人員入侵，情況特殊，最好您親自過來一趟。”

“身份查證了嗎？”

“查證了，是…是…”

韋爾奇猶豫的匯報讓蘇曉微微蹙眉，剛想開口詢問就見韋爾奇眼睛一閉，心一橫仿若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口氣把可疑人員的身份說了出來：

“是十年前犧牲的您的未婚夫——霍風。”

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蘇曉藏在黑暗中的右手猛然握緊，光影分割線在她的鼻梁蜿蜒，妄圖將她劈成明暗分明的兩截，蘇曉的左側眉骨有道淡白色的舊疤，此刻被晨曦鍍成金線。韋爾奇小心地打量著自己這位領導，這位危機處理分局成立以來最年輕的局長，外界傳言她殺死過無數異端，是從尸山血海中一路拼殺上來的，制服上的兩星肩章也昭示著聯盟對她的認可。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蘇曉冷靜但略顯疲憊的聲音傳來，隨后她匆匆掛斷了通訊。

她才上任三個月，就有人等不及了。人人都知道霍風是她碰不得的逆鱗，沒想到居然有人上趕著犯蠢。

不過沒關系，不管是人是鬼，去會會就知道了。

跨文明事業部（DICA）下設三個分局，分別是蘇曉所在的危機處理分局、還有資源協調分局和文化研究分局。華京港口，就屬于資源協調分局的管轄范圍。

華京港口，聯盟成立以來運輸量最大的港口，這里有全聯盟算力最強運載能力最高的躍遷發射器，每日出航和接駁的飛船數以萬計。資源協調分局的生態平衡監測站安排了大量人員派駐，為的就是監測藍星領空及各個接駁港口所有的飛船和艦隊。異端進駐藍星領空需要正當理由和仲裁庭簽發的相關文件。

蘇曉趕到時資源協調分局的安保人員已經處理好了霍風突然出現引起的騷亂，“死而復生”這種事肯定驚動了不少人，蘇曉先過去和自己的直屬領導DICA的溫文忠溫部長打了個招呼，又去跟資源協調分局的王仁局長客套了幾句，才去見霍風。

霍風被關在臨時布置的審訊室，門外有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屋子里還有兩個監測站的工作人員時刻盯著他。蘇曉站在外面看著霍風，他穿了一件不知道從哪里偷來的破布，監測站的工作人員給他準備了食物和水，他低頭瘋狂扒拉食物，幾乎沒有吞咽，只是機械性地把食物送進嘴里。

“你們發現他的時候，就這樣嗎。”蘇曉低聲問陪同她的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愣了一瞬，隨即神色恢復如初，答道：“是的，除了必要的基因檢測，其他的我們什么都沒做。”

蘇曉點點頭，握緊門把手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壓，門開了。

霍風抬頭，四目相對的瞬間。蘇曉看到他紅了眼眶。

“曉曉！曉曉！”霍風站起身想要去抓蘇曉的手，卻被在門外待命的士兵沖進來反手壓在桌面上，他的臉上沾滿打翻的米飯和湯汁，身體卻在不停地掙扎，嘴里還在機械性地念叨著蘇曉。

“放開他。”蘇曉開口說

士兵置若罔聞。

蘇曉的手摸上了配槍，再次提高音量道：“放開他！”

蘇曉給配槍上了膛，思索自己如果殺了人帶霍風往哪里跑。

溫部長上前卸掉了蘇曉的配槍，眼神復雜地拍了拍蘇曉的肩，他語重心長地說：“蘇曉，你得冷靜。”

在溫文忠的眼神示意下，兩名士兵放開了壓制霍風的手，他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關門前溫文忠看著蘇曉還想說些什么，張了張口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

而蘇曉仿佛變了個人一般，完全不似剛才那般沖動，語氣溫和，說：“溫叔，我有分寸。”

溫文忠冷哼一聲，沒再管她徑自離開了房間。

所有人都離開后蘇曉才騰出精力打量這個房間，房間很簡陋，只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霍風扶起剛剛被打翻的椅子，小心地展開放好又用袖子把上面的灰塵擦干凈。他目光殷切地看著蘇曉：“曉曉，坐。”

蘇曉端坐在椅子上，他卻絲毫不在意地緊挨著她腳邊坐下，像是曾經做過千萬次那樣——他把頭輕輕地靠在蘇曉腿上，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

蘇曉貪婪地打量著霍風，他瘦了，頭發剃成了寸頭，下巴也長出一些胡茬。她想要摸一摸眼前人的臉，伸出的手最終卻輕輕攏在他的耳朵上為他隔絕外界的聲音。

他看起來好累啊，讓他睡吧。

有我在沒人敢吵醒你。

蘇曉仰頭盯著頭頂刺眼的燈光，眼角有淚水滑過，嘴里喃喃道：“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