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蘇曉又坐上了去邊境主城區的星軌，晨光透過玻璃舷窗勾勒出她利落的側臉輪廓。少女鴉羽般的睫毛在眼瞼投下細碎陰影，鼻梁至下頜的線條像古畫師用熟宣勾勒的工筆畫。

地球文明發展到如今這般，審美早已變遷了不知多少輪，前幾年機械體改造興起時，人人都以有機械義肢為美，最近幾年興起一波復古潮，不再過分追求科技感，而是提倡回歸本真。但即使人類審美畸形到如此地步，蘇曉的臉仍然讓人記憶深刻，究其原因，可能是她那雙淺褐色的眼睛。

那是一雙很美的眼睛，水靈靈的，既能，反映出她心中的愛，也能讓人無端聯想起飄著濃霧的峽谷，幽暗、陰冷。

去的路上蘇曉不斷地給自己洗腦——我只是去給他道謝的，絕對沒有其他的想法。可等真的到了便利店她卻在門前反復徘徊不敢上前。好不容易有個路人要進店，大哥一臉兇相滿身肌肉，剛好夠蘇曉躲在大哥身后尾隨進店。她特意選了一個離收銀臺最遠卻剛好能看到他的位置，蘇曉壓低帽檐假裝挑選商品，眼角的余光正瞟著那人。

霍風在蘇曉剛一進店就注意到她了，他有點疑惑，怎么這人又來了？還要裝作不認識他？霍風給大哥結過帳后見蘇曉遲遲沒有動作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他清了清嗓子大聲喊道：“那位顧客？那位顧客？您挑好了嗎？”

蘇曉有一種上課睡覺被老師抓包的慌張感，于是隨手抓了件零食拿著去收銀臺。霍風見到蘇曉手里拿的袋裝零食，挑了挑眉卻什么也沒說。結過賬后蘇曉站在收銀臺旁邊手里攥著零食的一角，開口道：“謝謝你哦。昨天的事。”

蘇曉迎著霍風不解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解釋道：“你救了我和我朋友。”

霍風第一次被人如此鄭重地道謝，想說“不客氣”，嫌自己太冷淡，想換成“舉手之勞”，又覺得跟自己畫風大相徑庭，怕嚇著蘇曉，話到了嘴邊，一時竟有些哽住，他只好倉促地點了下頭，借著查看便利店庫存的由頭，跑到休息室灌了一大杯冰水。

蘇曉倒是不急著回去，她最近剛拿到了中央軍校的錄取通知書，開學時間在兩個月后，現在，她多的是時間可以揮霍。

她選擇在角落桌子旁坐下，撕開零食的一角，機械地往嘴里填塞食物。

“咳咳咳——”好辣，剛剛急著去結賬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拿了包什么零食，包裝下方的小字部分的“變態辣”三個字提醒著蘇曉這包零食完全不在她的承受范圍之內。

一杯冰水被輕輕放在她手邊，蘇曉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一杯水被喝的見底才緩解剛剛那一口變態辣，好聽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看你剛剛特意選到最高辣度，還以為你特別能吃辣呢。”

蘇曉扭頭去看他，鼻尖剛好擦過他被洗的泛白的工作服，淡淡的薰衣草洗衣粉味道飄進她的鼻腔。好近啊，蘇曉想。

“謝謝你的水！”她突然被自己過高的尾音驚到，慌忙用指甲刮蹭杯子的螺紋，“怎么每次見面我都在說謝謝。”最后半句被碾碎在銹蝕的通風管滴落的冷凝水里。

霍風正用袖口擦拭終端屏的藍光，聞言歪頭時喉結滾過一下：“什么？”

“沒什么！”蘇曉的帆布鞋尖碾著地縫里的碎玻璃，金屬摩擦聲蓋過心跳，“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蘇曉，你呢？”

“霍風。”他報名字像在拆解某種機械部件，每個音節都帶著焊槍冷卻后的余溫。

蘇曉舉起終端的手勢像在抵擋什么，腕骨凸起處映著全息屏的微光：“給你發了好友申請，記得通過。”她倒退著撞進廣告牌的粉色光暈里，“拜拜！”尾音被星軌的轟鳴叼走時，霍風終端剛好亮起請求提示，驗證碼是蘇曉慌亂中輸錯的三個笑臉符號。

直到星軌離開邊境，蘇曉的心跳仍然像鼓點一樣狂跳，“不高興”不合時宜地跳出來詢問：“主人，檢測到您的心率過高，是否需要我幫您撥打急救電話？”

“不高興，閉嘴！”

回家后的蘇曉每隔幾分鐘查看一次終端消息，每看一次都讓她更加失落。后來，她干脆把終端扔到一旁，用抱枕蓋著自己的眼睛，只留出一條勉強能夠視物的縫隙，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點亮屏幕。

“啊！怎么還是沒有消息，還沒有下班嗎！”

小雨淅淅瀝瀝地打在窗戶上，撞擊出好聽的音節。

蘇曉聽到聲音轉頭憂心忡忡地看著窗外，“下雨了嗎？也不知道他帶沒帶傘。”

“小霍，那就辛苦你關門，我先走了。”

霍風拉下便利店的老式卷閘門，手里拎著沒賣掉的打折商品，沿街的小吃攤和店鋪正陸陸續續地關門，穿過這條街就是霍風住的小區。

老舊單元樓的燈光忽明忽暗地閃著，草叢中藏著幾只野貓，霍風在炒飯中挑挑揀揀把里面的火腿腸放在它們面前，霍風摸黑踩在嘎吱作響的樓梯上。他家在頂樓，這是他母親在世時工廠分配給他家的房子，他的整個童年時代都在這里度過。霍風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屋內漆黑一片。

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回來了。”

回應他的只有風聲。

“滴滴——”終端的消息提示響起。

是蘇曉的再次請求提示。霍風的手指懸在“拒絕”按鍵良久，最終還是選擇了“同意”。

幾乎是在他按下“同意”的一瞬間，蘇曉的消息就發過來了。

「外面下雨了，你有帶傘嗎？」

「你晚飯吃什么？」

「誒！你通過了！」

“消息已被撤回”

最后一條小小的吐槽不見了。

霍風嘴角勾了勾，依次回復了剩下的兩條消息。

「淋濕一點點，沒關系。」

「營養液，水果口味。」

……

霍風想說的話很多，他對著對話框刪刪減減最后只發過去了兩個字

「晚安」

「晚安哦」附加一個“呼呼大睡”的表情包。

便利店老板抄著胳膊倚在收銀臺后頭，目光穿過貨架間隙盯著剛進門的姑娘。這已是她本月第七次踩著霍風的排班表出現，羊絨圍巾松松堆在鎖骨處，發梢卷著城里時興的蜜茶色。邊境風沙大，她那件剪裁利落的燕麥色風衣卻總不見褶皺，食指上戴著一枚蝴蝶戒指，連指甲蓋都泛著珍珠貝母的光澤。

老板瞥見霍風耳尖泛起薄紅。小店員擦拭臺面的動作明顯亂了節奏，而女孩正用戴著蝴蝶戒指的手，將一枚硬幣沿著收銀臺慢慢推過來。

蘇曉承認這段時間自己確實像被霍風下蠱了，一個月內多次往返主城和邊境，不論早晚，風雨無阻。每天從早上醒來到入睡一直盯著和霍風的聊天框，他的一條消息能讓蘇曉高興好久。

他們兩人之間蘇曉一直是主動的那個，她主動要到霍風的聯系方式，總是在他當班的時候出現在便利店，聊天框里蘇曉也一直是話多的那個。可是即便如此一腔熱情也總有被消耗殆盡的那一刻，這是蘇曉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點開和霍風的聊天框了，她昨晚分享的音樂還安靜地躺在那里沒有回應。再往上翻也全都是孤零零地綠色消息。

蘇曉很氣憤，霍風讓她變得不像自己了，她怎么可以讓一個剛認識的男性這么影響自己？

她想：她要去找霍風當面說清楚。

便利店的自動門發出機械嘆息，霍風正在冷藏柜前調整酸奶的擺放角度。蘇曉數著他把六盒藍莓酸奶轉成完全相同的商標朝向，突然想起數學老師說的完美主義者。

“要關東煮嗎？”蘇曉第三次查看終端時，他剛好擦著貨架走來。薄荷糖的氣息掠過鼻尖，聊天框里她昨晚發送的消息還安靜地躺在屏幕上。

“我們談談。”

蘇曉語氣平靜，但態度卻不容拒絕。

“可以，但是我現在走不開。”

蘇曉扣住霍風正在擦拭收銀臺的手腕，再次強調：“我們談談，就現在。”

邊境本來就人少，晚班的便利店更是安靜地落針可聞，蘇曉與霍風隔著收銀臺對峙，最終還是霍風先敗下陣來，他輕輕嘆了口氣，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我大概是喜歡上你了。”蘇曉率先向平靜的水面扔出一枚足以濺起三層樓高的石頭。

“？你……我……”

蘇曉緊接著快速解釋道：“你不需要回應，畢竟我打算不再喜歡你了。”

“哇哦，好。”霍風已經被震驚地說不出話了，只會呆愣愣地點頭。

“過去這段時間，我陷在“英雄救美”這個父權制社會發明出來馴化女性的“浪漫”詞匯里，再加上你的臉真的很有迷惑性。”說到這，蘇曉眼里閃過一抹淡淡的自嘲。

“我有些越界了，抱歉。”蘇曉說：“明天開始我不會再來了，聊天也不會再有超出朋友界限的消息。”

“做個普通朋友，對彼此都好，不是嗎？”

霍風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隨后恢復成蘇曉剛認識他時那副冷淡疏離的模樣，面不改色地點點頭。

機械門的開關聲打破了兩人間沉默的氛圍，一伙剛放學的小孩嘰嘰喳喳地跑進便利店，他們的吵鬧襯得蘇曉和霍風兩人之間氛圍愈發詭異，蘇曉不愿意待在這自討沒趣，抬腿要走。

“你要回去嗎？”

蘇曉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再等等吧，臺風要來了。”霍風把天氣預報截圖發過去，收銀臺掃描槍發出“嘀”的聲響。他把顧客買的檸檬糖裝進塑料袋，抬頭看了一眼蘇曉，說：“現在離開大概率被澆成落湯雞，當然，這只是我作為朋友的關心。”

“朋友“二字霍風說得咬牙切齒。

暴雨突襲前，天空還只是落下幾顆水珠，霍風蹲在后巷給紙箱搭的貓窩加固防風繩。蘇曉撐著雨傘在屋檐下數他后頸被雨打濕的碎發，霍風的制服紐扣永遠扣到最上面一顆，冰柜的冷氣在玻璃上凝成一層水霧，蘇曉透過漸漸變大的雨幕看見他后頸有道淡色疤痕，像被揉皺的糖紙。

固定防風繩的最后一根釘子被他牢牢砸進磚頭縫隙中，他把手搭在棚子上模擬臺風天，貓窩達到了讓他滿意的穩定度。他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掠過蘇曉推開更衣室的大門。

更衣室的大門被再次推開時，霍風已經換上自己被洗得褪色的T恤，手里還拿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給你的，拆開看看。”

蘇曉想要拒絕這份突如其來的好意。

“我們要像過年收紅包那樣來回拉扯嗎？相信我，那樣場面會很難看的。”

蘇曉確實受不了霍風這種冷不丁來一下的幽默感，“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她沿著包裝線小心地拆掉外面的包裝紙，打開紙盒，發現里面躺著一支鋼筆。

當今時代智能終端能夠儲存人類需要的全部文本內容，像鋼筆這類書寫工具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淘汰了——收藏，現在是一支鋼筆最大的價值。

“你送我一支鋼筆？”蘇曉有點不可置信。

霍風笑著搖搖頭，一只手固定住鋼筆末端，一只手握在鋼筆的中間位置，慢慢旋轉。

“咔嗒”一聲，鋒利的刀刃從筆頭一端彈出

蘇曉挑了挑眉，感嘆道：“哇哦，酷！”

霍風反方向旋轉將刀刃收進筆體，捏著筆頭那端遞給蘇曉。

蘇曉接過鋼筆在掌心掂了掂，金屬筆身泛起冷冽光澤。她忽然翻轉手腕對準窗外，霍風瞳孔微縮剛要制止，卻見她只是虛晃著做了個擊劍動作。

“重心設計得真妙。”她指尖擦過筆帽處的暗紋，凹凸的防滑紋路下藏著細密編號，“事先說明，我可沒準備回禮。”

“你說的不來，是以后都不再見面了嗎？”

蘇曉對新得到的禮物愛不釋手，并未注意到霍風隱藏在對話后的失落情緒，“嗯，以后可能不太有時間過來了。”

“那就和我多聯系吧，見面、聊天，就像之前那樣，可以嗎？”

鋼筆在桌面上敲出清脆聲響，蘇曉向前一步逼近霍風，直直看著他的眼睛，小幅度點頭說：“好，這就是我的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