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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洋果子店的午后
這是一個天氣不錯的星期日。天空沒有一絲陰霾,草木在清爽的風中搖曳,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籠罩在光明之中。冰激凌小店的屋頂、流浪貓的雙瞳、飲水處的水龍頭,甚至連沾著鴿糞的鐘樓底座,都得意揚揚地閃著光。
熙熙攘攘的廣場上盡是享受周末的人。賣氣球的小販將氣球捏得嘰里嘰里直響,把它們逐個變成動物模樣。在一旁觀望的小孩子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坐在長椅上的婦人正織著毛衣。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汽車的鳴笛,鴿子成群飛上了天。驚得大哭的小嬰兒,被母親輕柔地抱起。
光芒映照之下,是一幅沒有任何損傷與缺失的圓滿風景。凝視這片風景時,哪怕看盡邊邊角角,都感覺不到其中有絲毫的欠缺。
這家店里一個人影都沒有。推動旋轉門,走進店內的一剎那,廣場上的喧囂頓時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香草的甘甜氣息。
“打擾了。”
我略局促地喚了一聲,但沒有人回應。無奈,我只得坐到角落的一把小圓凳上。
這是我第一次到此處。店內布置得小巧質樸、干凈整潔。蛋糕、餡餅、巧克力被整整齊齊地擺在玻璃柜中,兩側的架子上放著罐裝的曲奇餅干。收銀臺后邊的臺面上,堆疊著水藍色和橘色的格紋包裝紙,十分可愛。
所有點心看上去都很可口,但我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買哪一種。兩塊草莓蛋糕,只要這兩塊就足夠了。
鐘樓響了四次。鴿子再次一齊振翅起飛,它們橫穿廣場,落到花店的門前。女老板一副厭煩模樣,舉起拖把趕走了鳥兒。鴿子身上掉落的灰色羽毛在天空中輕盈地飄著,遲遲沒有落地。
店里依然沒有人出來回應。我想離開了,可搬來這座城市的日子尚淺,我并不知道哪里還有不錯的洋果子店。
而且我對這家店很滿意,雖然晾著客人不管,卻沒有給我被冒犯的感覺。我反而能從這種寂靜的氣氛中,體味到一種深深的恭謹。照著玻璃柜的光是那么柔和,點心是那么美,小圓凳坐起來也非常舒適。
“沒人嗎?”
突然,一位中年婦女走進店里。她身材微豐,個頭很小,套著一件舊舊的塑膠圍裙。門開時,外面的喧囂瞬間涌入,但隨即又消失了。
“客人在這里等著,人卻不見了,就這么把客人扔一邊,真讓人沒轍。”這婦人轉過頭,對我微笑道,“可能是出門跑腿去了吧,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她在我旁邊坐下,對我稍稍頷首。
“要不然,我來給您結賬吧?我是給這家店批發香料的,大概知道該怎么做……”
“謝謝您。我不著急,還是再等等吧。”
我們兩人就這樣并排坐著,一起等待。婦人一會兒調整脖子上的絲巾,一會兒用鞋尖戳戳地板,一會兒又擺弄起裝錢用的黑色小手包上的拉鏈。看樣子,她正絞盡腦汁地思考一些能消磨時間的話題。
“這里的點心很好吃,他們用的是我家的香料,里面沒摻任何怪東西。”
“是嗎?真好啊。”
“平時店里很熱鬧的,今天有點奇怪。有時候來買點心的人都會排到店外去呢。”
年輕情侶、老紳士、游客、巡邏的警官……各色人等從窗外經過,誰都沒有留意這家洋果子店。
婦人轉頭望向廣場,用手指梳理著卷曲的白發。她每動一下,身上都會散發一股不可思議的味道,就好似草藥或是熟過頭的水果,摻雜著她塑膠圍裙的味道。以前,我父親曾在庭院的小溫室里養蘭花,他再三警告,不讓小孩子進去。當我悄悄推開溫室的門時,潮濕的味道一下子撲面而來。那婦人身上的味道與之相似。這并非令人不快的氣味,我反倒因此對她感到別樣的親近。
“這家店賣草莓蛋糕,真是太好了。”我指了指玻璃柜說道,“而且那是真正的草莓蛋糕。不加果凍或多余的水果,也不裝飾假模假樣的小人偶。只用草莓和奶油,那才是真正的草莓蛋糕。”
“是啊,說得沒錯,我能擔保。草莓蛋糕是這家店的招牌,畢竟那蛋糕坯里還加了我家特制的香草呢。”
“我是給兒子買的,他今天過生日。”
“哎呀,是嗎?恭喜啊。您兒子多大了?”
“六歲。他一直是六歲。他死了。”
十二年前,他死在了冰箱里。在廢品回收場的一臺壞掉的冰箱里,窒息而死。
最開始看到他的時候,我沒想到他已經死了。他已經三天沒有回家了,我以為他無顏面對我,只是垂著頭而已。
一位我從沒見過的女人茫然地立在旁邊。我一下子明白了,是她找到了我的兒子。她頭發凌亂,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看起來倒更像個死人。
媽媽沒有生氣,快過來吧,讓媽媽抱抱。生日蛋糕,媽媽已經買好了。咱們一起回家吧。
可他紋絲不動。為了不碰到隔板、雞蛋盒和制冰格,他巧妙地把身體蜷成一團,抱好雙腿,將臉埋在雙膝間。因為在冰箱里躲得太久,他后背的輪廓仿佛已徹底融進了黑暗。
這個空間里充斥著灰暗。唯獨他的頸部有一片淡淡的光。纖細的后頸、潤澤的皮膚、透明的胎毛,一切似曾相識。不,不對。孩子只是睡著了。這不是很明顯嗎?他還餓著肚子,他很累了。別把他吵醒,輕輕地把他帶走吧。讓他盡情地睡吧。睡夠了便會醒來的。一定是這樣的……
但那女人沒有任何回應。
婦人的反應和我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的臉上不見一絲的同情、驚訝或尷尬。無論對方表現得如何不動聲色,我都能看穿。兒子死后,我就擁有了解讀他人表情的能力。我一眼就看得出,婦人的表情是真心的。
她并無悔意,不會自問為何剛剛提了那樣一個問題。對于向陌生人透露過去的我,她也沒有責備的意思。
“那您就更該選這家洋果子店了。哪里的蛋糕也比不上這家的。您兒子一定會很開心。店家還會贈送漂亮的蠟燭,滿滿當當地裝在箱子里,您可以選自己喜歡的樣式。有紅色、藍色、粉色、黃色,還有花朵、蝴蝶和其他動物的圖樣,夠您挑的呢。”
她臉上浮現出微笑。這微笑和洋果子店的寧靜氣質很是相宜。我想,這人不會不理解所謂“死”的意思吧?又或者,她早已洞徹了人的死亡。
我知道兒子不會死而復生,但我依然沒有扔掉那塊本該和他一起品嘗的草莓蛋糕。一天又一天,我盯著它一點點腐爛。最開始是生奶油變色,油脂析出,融化后弄臟了周圍那一圈玻璃紙。后來,草莓逐漸干癟,變得好似畸胎的腦袋。蛋糕坯不再柔軟,漸漸坍塌,生出霉斑。
“霉斑可真美啊。”
我喃喃道。一朵朵霉斑好似躲藏在半空中的小人,飛舞降落,然后逐一顯形。它們用豐富的色彩和精巧的模樣覆住了蛋糕的身體。
“快把這玩意兒扔了!”
丈夫怒吼道。
我不理解,原本該被孩子吃下的蛋糕,為什么要遭受如此不堪的辱罵。我抓起蛋糕,瞄準丈夫扔了過去。蛋糕砸在他的頭發、臉頰、脖子和襯衣上,糕體化作齏粉,霉花四散,迸發出可怕的惡臭。我似乎嗅到了邁向死亡的味道。
草莓蛋糕被擺在最上層正中,那是玻璃柜里最醒目的位置。個頭略顯嬌小,外表樸實無華,頂上一連擺了三顆草莓。我看不出任何腐敗的兆頭。它似乎能保持這番模樣,直到永遠。
“我差不多該走了。”
婦人站起身,抻了抻圍裙的褶皺。她往通向廣場的那條路看了好幾次,似乎在看店員是否回來了。
“我再等一會兒。”
“哦,也好。”
婦人伸出胳膊,輕輕碰了下我的手。這動作過于自然,我一時并沒有明白她做了什么。
那是一只布滿皺紋、十分粗糙的手,骨節凸出,指甲里塞滿污垢。或許是因為要經常接觸香料吧。不過,她的手有種久而不衰的溫暖。我想起她講的那箱蠟燭的事,蠟燭點亮后,那火焰應該就如她的手一樣溫暖吧。
“我去店員可能會在的地方瞧一瞧,要是被我找見了,我就讓店員趕快回店里。”
“謝謝您。”
“哎呀,都是小事。那再見了。”
她將小手包夾在腋下,走出了旋轉門。我注意到她身后的圍裙帶子快散了,想要喊住她,卻沒來得及。婦人已經混入廣場的人潮中。我又一個人了。
他是個聰明孩子,能把繪本上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不論小豬還是國王,機器人還是老爺爺,他都能以相應的聲線去演繹。他是個左撇子,天庭飽滿,耳垂上長著痣。他總在我準備飯菜的時候纏著我,一個勁兒地問些叫我苦惱的問題:文字是誰發明的?人為什么會長高?空氣是什么?人死后會去哪里?
眼前是一片廣袤的死亡之海。不是液體,不是風景,不是記憶,也不是語言。那是一片壓抑的海。無處可逃,也沒有可供休憩的小島。晦暗的波濤無窮無盡,一浪接一浪地涌上來。
我開始收集一些關于慘死的兒童的新聞。我每天都跑去圖書館,閱遍報刊,搜羅那些可怕的死訊,再將之復印出來。
曾有一個十一歲的少女在遭受強奸后被埋在森林里;一個男孩在遭變態者誘拐后被斬斷雙腳,而后被人們在葡萄酒木箱中發現;還有一個十歲的小學生,在參觀鋼鐵廠時不慎從欄桿的空隙跌入熔爐,瞬間化成一攤水。
回到家后,我開始大聲朗讀這些報道。只要醒著,我就讀個不停,好似在唱誦咒文。
為什么現在才注意到?我稍稍挪動椅子,凝視前臺對面的位置。在收銀臺的一旁有扇半開的門,能望到里側的廚房。那里有位貌似西點師的年輕女孩,正背對門站著。我想喊她,旋即又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她正在和誰打著電話,而且在哭。
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但看得到她的雙肩在顫抖。她的頭發被隨意扎起,塞在白色的帽子里。她的圍裙上星星點點地沾著奶油和巧克力的痕跡,但并不給人不潔的感覺。那纖細的背影尚有少女的氣質。
她什么時候出現在那里的?還是一直都在,只是我之前沒注意到?總之,那女孩是毫無先兆地出現在我視野一隅的。
我在椅子上重新調整坐姿。廣場上一切照舊:賣氣球的小販還在捏制動物的臉龐,到處都是成群的鴿子,長椅上的婦人還在織著毛衣。剛才的一切都未改變,唯獨鐘樓的影被拉得更細更長了一些。
廚房和店面一樣十分整潔。鍋盆、刀具、打蛋器、裱花袋、篩子,當日用到的一切工具都已物歸原位。抹布潔凈且干燥,地板上連一丁點兒小麥粉都沒有。烤箱似乎尚有余溫。這廚房絕稱不上嶄新,但在常年的小心使用下,被保養得很好。
她哭得很美,與廚房的氣氛相映成趣。旁人聽不到些微的聲響,她的肩膀每抖一下,后頸的毛發就會微微晃動。她面向烹飪臺,身體稍稍倚向烤箱,右手緊握著餐巾紙,一動不動。我看不到她的臉,不過從她下頜的線條、白皙的頸部,以及握著電話的手指的形狀,能感到其間流露出的哀怨情緒。
她為什么哭?和戀人吵架了嗎?工作不順利嗎?對我來說,理由并不重要。我甚至覺得可能根本不存在理由。
她哭泣的模樣是那么純粹,我真想永遠注視下去。悲傷是如何到訪的,眼淚是如何溢出的,我再清楚不過了。
推不開也叩不應的門。傳不出去的吶喊。黑暗、饑餓、疼痛。徐徐襲來的窒息感。某天我突然想到,孩子曾嘗過的痛苦,我也該嘗嘗才對。否則,我將無法逃離當下的悲哀。
我先是斷開了家中冰箱的電源,把里面的食物全清了出來。昨夜剩的土豆沙拉、火腿塊、雞蛋、卷心菜、黃瓜、蔫掉的菠菜、酸奶、罐裝啤酒、冷凍食品、冰塊、豬肉……摸到哪個就扔哪個。
番茄醬溢了出來,雞蛋碎了,冰激凌也融化了。隨著廚房地面變得狼藉,冰箱中的黑暗逐漸顯形。我喘了口氣,把自己蜷成一小團,慢慢將身子塞進那片黑暗之中。
關上冰箱門,光芒都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我很快就明白了,在這里,睜眼閉眼都是一樣的。冰箱的內壁還殘留著冷氣。
死會從何處來?我靜靜地等待著,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那是找到兒子時聞到的氣味。濕潤的氣息,似乎藏著什么秘密,帶著些微的甘甜。我忽地想起來,再早些時候,當我還是個和他一樣大的孩子的時候,我曾潛入父親的溫室,那里也是這樣的氣味。想到這里,我安心下來。
“你在干什么!”
丈夫粗暴地打開了冰箱,他沒有再說什么,緊握的拳在顫抖。
“再等一會兒,我就能見到他了。為什么攔著我?你快走。”
為了奪回那些溜出去的寶貴氣味,我甩開了丈夫的手,要將冰箱門關好。
“差不多得了!”
他把我從冰箱里拉出來,毆打了我。醬汁、碎雞蛋的蛋黃和番茄汁沾在我的身體上。我被那些黏糊糊的東西弄臟了,臟得無法恢復原狀。自那天起,丈夫就離開了我。
我看到一滴眼淚滾落。她握緊了餐巾紙。廣場上有那么多人,誰能知道這家洋果子店的后廚里,有位少女正握著紙巾流淚。默默守著她的,就只有來為亡兒買生日蛋糕的我而已。
不知何時,陽光轉變了色彩。市政廳的屋頂漸漸被天空的晚霞浸染。動物造型的氣球賣得很好,已經不剩多少。鐘樓周圍聚了不少手舉相機的人,似乎在等著下午五點的鐘聲敲響時,鐘樓里面運轉的小機關登場。
不過是招呼一聲的事,我卻沒這么做。我屏息消聲,不希望被她發現。圍裙漿得板板正正,尺寸稍顯大些,使她看上去愈加楚楚可憐。她脖子汗津津的,袖口全是褶子,從那里伸出修長的手指。我想象著她做蛋糕時的模樣,腦海中的她從熱氣蒸騰的烤箱里端出蛋糕坯,為其擠上奶油,將一顆又一顆草莓小心翼翼地裝飾在上面。她可以做出無可比擬的極好蛋糕。
孤身生活數年后,某一天,我接到了一通奇妙的電話。話筒那端是一個陌生少年的聲音。他似乎有些緊張,措辭彬彬有禮。
“哎?”
我怔住了。那孩子口中冒出來的,無疑是我死去的兒子的名字。
“請問他現在在家嗎?”
“不,他不在……”我勉強從嗓子眼里擠出話來。
“那我之后再打電話。我想通知他參加同學會,我是他的中學同學。請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我又一次和他確認了兒子的名字。
嗯,是他。對方坦然地回答。
“他現在在國外呢,他去那邊上學了。”
“這樣啊,太可惜了,我還期待再見到他呢。”對方的語氣充滿了遺憾。
“你們是朋友?”
“是的,我們都是戲劇部的。他是部長,我是副部長。”
“戲劇部……”
“在市里的比賽拿了優勝后,我們一起參加了全國比賽。就是那部《浴火者》,他演凡·高,我演凡·高的弟弟提奧。他特別受女孩子歡迎,我總給他當陪襯。不單是舞臺上,他走到哪里都是人們眼中的焦點……”
盡管是在聽其他人的故事,我卻絲毫沒有感到混亂。我沒有打算糾正對方的錯誤。我的孩子那么擅長讀繪本,勝任戲劇的主角也是自然。對方說的并不錯。
“他現在還會演戲嗎?”
“嗯……”
“啊,我想也是。能麻煩您把我打電話的事轉告給他嗎?”
“沒問題,我會告訴他的。”
“好的,那再見了。”
“謝謝你,再見。”
他掛斷了電話。我兀自舉著聽筒,靜靜地聽那單調的信號音。時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他是誰。
下午五點的鐘聲響起。鴿子們從市政廳的屋頂高高飛起。第五聲鐘鳴結束,鐘樓正中的小門開了,兵卒、公雞、骷髏形象的玩偶兜轉著輪番登場。這座鐘樓有些年頭了,機關的運作不太順暢,玩偶也臟兮兮的。公雞晃著腦袋發出啼鳴,骷髏滑稽地跳著舞。一位閃動著金色翅膀的天使從它們身后飛出。最后是敬禮的兵卒們。
少女將電話聽筒放了回去。我猛然捂緊胸口。她垂著視線,凝望了一會兒電話,然后深吸一口氣,用紙巾擦了擦淚。
我在心里不停地復習那句待她望過來時我將說的話:
“請給我兩塊草莓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