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的子夜,黑云吞沒了最后一顆星子。李衛國帶著小隊攀上鷹愁澗時,山風正把儺戲的鼓點從深谷里卷上來。新兵柱子踩到濕滑的巖蘚險些墜落,被楊大栓鐵鉗般的手掌拽住——獵戶粗糲的掌紋里還沾著給癱瘓老娘采藥時蹭的接骨草汁。
暴雨如注,峭壁在閃電中忽隱忽現,仿佛上古巨獸參差的獠牙。腐葉堆里蒸騰起硫磺味的白霧,與山澗翻涌的水汽糾纏成詭異的灰蟒。李衛國的軍靴碾碎一窩行軍蟻,暗紅的蟻酸混著雨水滲進綁腿,灼得舊槍傷隱隱作痛。
“把棕蓑衣浸透溪水。“李衛國低聲囑咐,喉結上的刀疤在閃電中泛著冷光。那是遼沈戰役留下的印記——昭和十九年的冬天,關東軍特遣隊的刺刀切開他咽喉的瞬間,戰壕里炸開的炮彈將日本兵的上半身轟成了血霧。
陳啟明就著月光在彈藥箱上寫遺書,派克鋼筆突然漏墨,藍黑墨水在“吾妻秀姑“的稱謂上暈開大團污漬。書生的手指在顫抖,他想起去年離家時,肺癆末期的父親蜷縮在雕花拔步床上,用雞爪般的手攥著這支鋼筆:“省立師范...要出個...教書先生...“。此刻筆帽內壁“文心報國“的刻痕里,正滲進崖頂滴落的冰冷雨水。
楊大栓將浸透溪水的棕蓑衣分給眾人,獵戶的鼻腔突然翕動。三年前追獵受傷黑熊時,他在同樣的腐殖質氣味中嗅到過血腥——那夜他拖著熊尸下山,卻在亂葬崗撞見土匪活埋鹽商。粗糲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腰間荷包,褪色的鴛鴦戲水繡線下,民國三十八年的婚書已被體溫焐得發軟。鎮東染坊的啞女秀姑,此刻是否正在油燈下織那匹靛藍土布?
“十二匹...十七!“李衛國突然繃緊脊背。最后一匹馱馬的麻袋破洞處,半只虎頭鞋的金線在雷光中刺痛所有人眼睛——七天前趙家坳被劫的男嬰,百日時穿的正是這雙繡著八卦辟邪紋的鞋。山風裹來濃重的云土味,混著獨眼龍沙啞的獰笑:“等把這批貨送到憑祥關...“
三發紅色信號彈騰空的剎那,二十斤炸藥在古棧道榫卯處轟然炸響。年久的柏木發出垂死的呻吟,斷裂的棧板裹著土匪墜向深淵。慘叫聲撞在百丈絕壁上,碎成無數血色回音。李衛國拽著麻繩凌空蕩下時,瞥見獨眼龍正舉槍瞄準巖縫中的陳啟明。
“低頭!“暴喝與槍聲同時炸響。子彈擦著書生耳畔掠過,將匪徒的天靈蓋掀飛。溫熱的腦漿濺在派克鋼筆上,陳啟明突然想起父親臨終時的場景——痰鳴聲中,老人用指甲在床板上摳出“報國“二字,木屑深深嵌進龜裂的指縫。
機槍突然啞火。李衛國沖上鷹嘴巖時,楊大栓胸前的血花正在雨中綻放。獵戶的手指仍緊扣著扳機,懷里的荷包摔落在泥漿中。李衛國拾起那張民國三十八年的婚書,被血浸透的“八月初六迎娶“字樣下,還粘著朵干枯的茉莉——那是秀姑發間常別的白花。
“有內鬼...“垂死的獵戶攥住李衛國手腕,沾血的指尖在他掌心畫出殘缺的八卦。遠處傳來的捷克式輕機槍點射聲讓所有人血液凝固——本該留守鎮公所的二班,此刻的槍聲竟出現在土匪撤退的西南隘口!
李衛國的記憶突然閃回昨夜。父親李長庚在祠堂擦拭祖傳軍刀,刀刃上映出賬房老周陰鷙的臉。那佝僂老頭正往神龕后的暗道張望,手中算盤珠的滑動節奏,竟與省城特務接頭時的摩斯密碼暗合。
“保護孩子!“李衛國將嬰兒塞給柱子,反手抽出背后的大刀。刀光閃過,兩個撲向馱馬的匪徒應聲倒地。混戰中摸到獨眼龍腰間硬物——半塊刻著太極圖的青銅虎符,斷裂處還沾著新鮮血漬。這物件他在父親收藏的馬幫舊物中見過完整版,背面“滇桂通途“的陰刻篆文與殘片嚴絲合縫。
同一時刻,青巖鎮祠堂內燭火搖曳。李長庚顫抖的手揭開梁上八卦鏡,銅綠斑駁的鏡背在燭光中浮現山川紋路——正是馬幫密道全圖。老人從鏡框夾層抽出泛黃的《青巖志》,咸豐年間的記載赫然在目:“鷹愁澗下有暗河,通憑祥關外...“
瓦片突然輕響。賬房老周握著匕首從梁上撲下,刀鋒直指老人后心。李長庚閃身撞翻燭臺,火苗瞬間吞沒了剛取出的密道圖拓本。翻滾的賬房先生露出腰間皮套——美制柯爾特手槍的握把上,青天白日徽記在火光中一閃而逝。
染坊后院,秀姑的織機發出異響。啞女蒼白的手指撫過靛藍染布下凸起的金屬部件,三長兩短的震動頻率讓她的睫毛微微顫動。掀開染缸下的暗門,密室中美制電臺的指示燈在黑暗中詭譎閃爍。墻上的全省交通圖釘滿紅點,梧州、柳州、百色...每個標記都對應著近期剿匪戰役的坐標。
當她摸到暗格里半塊青銅虎符時,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秀姑迅速將染布蓋住發報機,織梭在掌心翻飛如蝶。月光透過窗欞,照見她脖頸處的淡紫胎記——那形狀竟與李衛國手中虎符的斷裂處完全吻合。
黎明前的驗尸現場,陳啟明突然驚呼:“這些不是普通土匪!“他舉起具尸體的右手——虎口厚繭的位置顯示長期使用日式三八式步槍。李衛國扒開尸體衣襟,胸口赫然露出青天白日徽刺青。王團長聞訊趕來時,電報機的噠噠聲正撕破山間晨霧:“急電!黑風寨與臺灣方面確認存在電臺聯系!“
柱子懷中的嬰兒突然啼哭,襁褓里掉出枚八卦銅錢。李衛國捏碎邊緣的蠟封,微型膠卷的銀光刺痛他的眼睛——那是去年省城軍統站失竊的滇南駐防圖。
山風掠過楊大栓的新墳,卷起未燒盡的紙錢。李衛國望著鎮東染坊升起的炊煙,突然想起爆炸前聽到的銅鈴聲。記憶如閃電劈開迷霧——三個月前茶館圍剿行動失敗那日,檐角那串青銅鈴鐺的震動頻率,與昨夜秀姑織機的異響完全相同。
染坊后院的染缸咕咚冒泡,靛藍汁液下,半塊青銅虎符正在化學藥劑中緩緩溶解。秀姑對著梳妝鏡撕下脖頸處的胎記,人皮面具下真正的肌膚上,赫然烙著“軍統特別行動組“的刺青編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