滌塵道人當了半輩子道士，抓的賽博惡鬼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他成了被抓的那個。

天只明了兩分，回頭看時，拉面館的燈遠遠亮著，大鍋里冒著騰騰的熱氣，熱氣后邊，老板和他媳婦的身影還在忙前忙后。

森南的十二月，滴水成冰，為了這口心頭好，滌塵道人在空氣都凍硬了的天里起了個大早，結果碰上這么個東西。

這“鬼”知道攻其不備，料到沒人會帶十八般兵器殺出門吃早飯。

“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就算今天不巧陰溝里翻船，也能做個飽死鬼，這波不虧。”滌塵道人鼻孔朝天，一身的混不吝。都什么年月了，傻子才裝神弄鬼嚇唬人，如今高端的道士都主修風水。

就在剛才，他吃完面，心滿意足地哼哼著小曲兒，正得意地唱到：“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未及“差人去打聽”，眨眼就看到陰影里一個矮胖的小孩正盯著自己，再一看，那也就是一叢荒草而已。

沒兩步，又是一條狗斷成三截淅瀝瀝一攤橫在自己面前，近前一看果不其然是個木樁，那路邊樓上的紅光照在木頭上，正正好就像一幅死狗模樣。

這種小把戲他手頭實在緊時也用，有時是用微型機器人植入病毒程序，有時是用腦電波干擾器，只要他想，他有一百種辦法把那些不夠唯物的家伙嚇死，嚇人倒在其次，主要是不嚇得狠點，怎么能從苦主的口袋里多掏點錢糧。這會冷不丁一見這場面，嚇倒沒被嚇到多少，卻是吃了一驚，來者不善。

滌塵道人收回目光。

“何方道友？何不現身一見？”滌塵道人兩手揣在道袍的大袖里，對著空蕩蕩的街道問道，出聲依然是聽不出感情的鼻音。

這是個有些年頭的街區，許多房子自打上一任主人去世后，就成了無人問津的空房，本就長年滋長著一股破敗的肅殺之意，此刻四下里更是鴉雀無聲，除了他口中呼出的半縷熱氣，見不著一個會動的。

滌塵道人正想著那便以靜制動，剎那間，夾道上百米內高高矮矮所有建筑的燈忽然一齊滅了，整條街一下子墜入黑暗。

滌塵道人眨眨眼適應了一秒，側身看了看身后，身前身后，黑暗和遠處的燈光形成了兩道清晰的邊界，自己正身處這黑暗的中心。倏然，所有的燈又一齊亮起，只不過這次變成了血紅色。兩片大紅刺破黑暗，寂靜街道中，兩排粗大的路燈如挺立吐信的毒蛇，用血紅的獨眼陰鷙地俯視著滌塵道人。冷霧被什么東西攪起緩緩流動，一時間，這條他異常熟悉的街道變得如同陰曹地府一般陰森可怖。

“咯咯。”

頭頂上傳來兩聲忍俊不禁的怪異輕笑，遠近的燈光隨之配合地起了變化，眨眼間排列成一個個面具般的笑臉，朝著滌塵道人夸張地笑得花枝亂顫。

滌塵道人翻起白眼：“雕蟲小技。”

笑臉對這評價毫不理會，抽動著怪笑著往前方的巷子飄了過去，一路還吐舌撇嘴，挑釁一般。那條巷子是滌塵道人回家的必經之路。

“干的就是刀頭舔血的買賣，老子還怕了你不成！喜歡玩是吧，那就陪你玩玩！”滌塵道人一抖手腕，從改裝的金屬小臂中抽出一柄植入其中的電子拂塵，拂塵的麈尾由無數方塊狀光點組成，一揮之下，那些血紅笑臉立刻受到了某種干擾，出現了雪花狀的片片斷點，無論它們如何嘗試重組，總會在新的地方產生殘缺。

“嗒。”輕輕地一聲，燈再次熄滅，所有的笑臉都不見了。

光點開始在巷口匯集，一絲絲組合成一個懸空的紅衣女鬼。女鬼冒著淡淡的熒光，頭微微偏向一邊，覆面的長發中央露出一只巨大的紅色獨眼。

好似思考一般，她將頭慢慢偏到另一邊，只有一只眼睛的臉上卻流露出強烈的蔑視之意。

一瞬間，滌塵道人忽然怯了。他們竟然派了它來。

滌塵道人心中慘笑，看來自己在他們眼中檔次夠高啊。

眼前的這個硬茬特征非常明顯，很好辨認，他在黑進SGC監控系統的時候見過多次，很清楚它的一身殺人技，出場不多，從未失手。

沒有退路了，既已入局，要么破局，要么死。自己雖有些跟著師父學來的身手，可畢竟老了，也沒進行太多格斗改裝，和這樣一個殺人機器動起手來絕無勝算。索性這家伙要玩，那么在它動手之前黑進它的控制大腦，就有一線生機。

滌塵道人無法判斷對方有多少耐心，那便唯有盡快。

他追了過去，張牙舞爪地叫罵著，腦中植入的微型電腦已經在腦電波的控制下開始飛速運算攻擊對面的防御系統，女鬼掙扎著閃動兩下，不見了。攻擊有效。

清晨的寒風拂過，輕輕帶起幾聲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恢復了原樣，那股殺氣消失了，連本該有形的“鬼影”也不見蹤跡，它一瞬間不知道去了哪里。

滌塵道人額頭上滲出細細的薄汗。事情不該這么容易的。

在原地略等了等，風平浪靜。思慮片刻，他走到巷口，往里張望，太黑，看不清。鬼使神差地，他走進了巷子。

一步。兩步。

他停了下來，因恐懼而驟縮的瞳孔上，被投上了兩點逐漸清晰的血紅光亮。紅衣女鬼再次出現了。這次，它換了個姿態，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絞索吊起，死氣沉沉地掛在那里。

好似有風吹動，一片落葉很有分寸地擦過滌塵道人的臉，輕輕地，沒有出血。“誰？！”，滌塵道人聽到身后有腳步聲，他猛然轉身，身后空無一物，可那些血紅的笑臉卻一剎那布滿了他所有的視野，滌塵道人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腦子里那臺微型電腦被入侵了！不，不是被入侵，是堂而皇之地使用密碼登入，然后關掉防火墻下載病毒！自己被出賣了！滌塵道人又驚又悔，排山倒海般的情緒讓他肝肺皆顫，他猛地后退了幾步，很不巧地絆在一塊碎石上，一下子仰面摔了下去。

就在這時，巷子深處那“女鬼”褪去紅色熒光，收斂了長發紅衣的假象悄無聲息地落地，變成暗淡纖細的銀灰色身軀，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滌塵道人滑了過來。

滌塵道人聽到背后一聲極其輕微的蜂鳴，那是刀鋒與空氣摩擦的震動，電光石火間，他滾向一旁，一把撿起拂塵，翻身刺了回去。

拂塵白色的馬尾絲絲飄動，露出中心的一把木色小劍，此刻，這把小劍準確抵在了一人的咽喉之上，而那人手中的匕首，也直指滌塵道人的面門，只不過，還差著兩尺。

“咯咯。”沒有嘴的臉上再一次發出笑聲，滌塵道人汗毛倒豎。

它往前一步，任由那把并不算鋒利的小劍刺穿自己的咽喉。又一步，滌塵道人握著拂塵，手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狹窄的巷子沒有多少退縮的空間，他已經抵到了身后的圍墻，即便借著這后盾，用盡全身力氣，他仍然無法阻止眼前的怪物前進的步伐，又一步，木劍已經整根沒入對方的咽喉，卻自始至終沒有一滴鮮血流出，它旨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把匕首扎入這個道士的眼球。

刀鋒越來越近，刀身的寒光映在滌塵道人眼中，他可以嗅到那把刀逼人的寒意，他拋開拂塵，爆發出一聲嘶啞的絕望大喊，猛地抓住那只握刀的手拼命抵擋，那把刀只是平靜地，平穩地，保持著不變的速度緩緩前進，三寸，兩寸，一寸……滌塵道人感覺到有一條冰涼的蛇鉆進了自己的腦子里，溫熱的血液噴涌而出，將整個世界灑得一片血紅……終于，喊叫停了，滌塵道人大張著嘴，殘存的那只眼依然瞪著面前的人，沒了動靜。

天光依舊灰暗，兩個身影被淡淡的晨霧裹著。一個坐著，如雕塑一般，另一個站著，也如雕塑一般，黑影的脖子被一個細長的黑影貫穿著，看起來怪誕而不詳。

片刻后，安靜的巷子里，響起“咔嗒”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