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rèn)輸……”

清末某年某日，一個春后的時節(jié)。

廣州城熱如蒸籠，炎浪滾滾，無形卻有質(zhì)地蔓延過每一寸空間。

穹蓋似的天空萬里無云，日光無差別亦無遮掩照耀下來，入眼處盡是金色或紅色。

任悵又眨了眨眼，在這聲塵埃落定的討敗聲中仔細(xì)分辨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不是看到的顏色，而是自己的感覺。

金色是輝煌燦爛的未來。

紅色是噴涌而出的血?dú)狻?

他站在萬眾矚目的高臺上，那一聲敗北之語后，先是有近處的人低聲傳了出去，好像不太確定，“羅師傅認(rèn)輸了？”

連續(xù)幾聲，好像是小老鼠們嘻嘻索索，在這之外世界安靜得可怕。

然后老鼠成了群。

“那倀鬼贏了?！?

“結(jié)束了！”

“三十七手?jǐn)∏镉辏　?

“多年輕的拳術(shù)大師??！”

聲音似乎一條蛇，從上而下，一出溜傳遞出去，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起起落落，有了形狀。

任悵看著那形狀，如一個堅(jiān)硬碩大的球體，從平臺上滾滾落下，砸入人群，融化成漫天無形的大雨，落在每一個人心底。

終于得到了回應(yīng)。

像火，無數(shù)聲音從臺下四面八方熱烈無比簇?fù)磉^來。

掌聲，歡呼聲，尖叫聲，聲聲入耳，比今朝的日色更加濃稠濃密，讓人幻想它們轟動整座城池。

在這些聲音中，他本就高大，現(xiàn)在更高大。

他本就英武，現(xiàn)在更是神武。

與之相稱，在他腳下躺著一個人，那是人稱“北侉子”的羅秋雨羅師傅，滿臉痛苦，蜷縮身體，不能再戰(zhàn)。

高臺上只有這兩個人，他和他。

沒有任何一聲歡呼為他而發(fā)。

都是為他而發(fā)。

無需指名道姓，誰都知道這里的他是誰，他又是誰。

倏然之間，下方傳來了一個呼聲，尖利曠遠(yuǎn)，劃破長空。

“廣州第一拳！”

就似點(diǎn)燃了一點(diǎn)火星，所有歡呼尖叫都找到了明確宣泄的渠道，未經(jīng)梳理及引導(dǎo)的能量整合向一個方向，在眨眼間形成驟然爆發(fā)的滔天勢態(tài)。

“廣州第一拳！”

“廣州第一拳！”

“廣州第一拳！”

聲勢。

感覺到這種聲勢，下方圍觀的人群之中，有幾個坐在椅子上、頭上撐著把大傘、身旁有人扇扇子、看起來位高權(quán)重的中年男子，臉色都十分不好看。

羅秋雨是廣東五虎之一，而另外四條老虎，便是他們。

“北侉子”羅秋雨、“大金刀”王威、“三頭七臂”陳述、“水中火”李大通、“老太祖”岳韜。

幾個人是廣州城成名多年的大拳師，身經(jīng)百戰(zhàn)，經(jīng)營日久，徒子徒孫，數(shù)以百計(jì)。

多年以來，他們都是互相忌憚，愛惜羽毛，不肯正面沖突，沒成想臨了了，卻被一個年輕人拿下其中一位。

這讓他們不禁有種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覺。

任悵單手挾起羅秋雨，從高臺上連續(xù)幾次，跳躍而下。

幾次起落，沒有絲毫停滯，一著即躍，短短幾個呼吸，如同飛影掠空，落在地面，高臺之前。

“師父！”

“你放開我們師父！”

羅秋雨許許多多弟子，沖了上來，搶過羅秋雨顫顫巍巍的身體。

任悵也不阻止，只是瞇著眼睛，看向四方。

這些人對他不無惡意，也有膽怯。

不過任悵一向不在意這些，他大可享受著其他所有人的熱情。

那些“廣州第一拳”的呼聲。

在人群中，廣東四虎對視一下目光，有遮掩不住的駭然：三十七手?jǐn)×_大炮，已然是了不得。

但更令他們驚為天人的，是現(xiàn)在這小子能挾持這兩百斤腱子肉的北侉子，一躍而下，氣血鎮(zhèn)定，不起不浮，不飛不沉。

所謂拳術(shù)武功，無非是鍛煉、利用人體本身蘊(yùn)含的力量。

通常而言，這個過程緊要之關(guān)節(jié)，在于“意”“氣血”“勁力”幾處。

所謂“以意導(dǎo)氣，以氣推血，以血助力”，便是如此。

又有“力從地起、拳由心發(fā)”的說法，也是一樣道理。

而從高處落下，一踩地面，受到反震，渾身顫抖，體內(nèi)的氣血就無法穩(wěn)固，發(fā)勁不夠通暢圓潤，緊張僵持。

這可謂實(shí)戰(zhàn)中巨大的破綻，也是武學(xué)理論中的大忌。

可是廣東四虎眼中，任悵一系列躍下的動作，連續(xù)下五六丈，根本行云流水，靈動機(jī)敏。

他人找不到他的破綻！

他也令忌諱不再是忌諱！

這就太可怕了。

所有的禁忌，本來都是因?yàn)槌Ｈ俗霾坏?，所以才成為了禁忌?

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能夠從高處躍下，而不動搖氣血，恰說明此人的“氣血”已經(jīng)練到圓潤自如、不動不搖的境地。

拳術(shù)圈子，向來有個說法，叫做“太歲當(dāng)頭坐、妄動要惹禍”。

現(xiàn)在的任悵，好像就是這一尊煞氣十足的太歲神，一躍而下，氣血不動，那等于是無論什么情況，都可以以最快速度、最大力量發(fā)勁。

這時候若要招惹他，一定只有禍?zhǔn)?，沒有好事。

廣東四虎，從來以為那是傳說中的說法，沒想到真正有人能夠做到。

當(dāng)然，他在這之前，還剛剛收拾了一個北侉子羅秋雨，這點(diǎn)自然更沒有人敢忘記。

“好啊，任悵，你小子說能打敗羅師傅，我本來不信，沒想到還真給你做成了?！?

忽然，人群之中，有個身著華服、面色蒼白，看起來雍容華貴的男子，呼朋引伴，哈哈大笑，迎了上來。

那是廣州將軍納蘭取。

他贊賞了任悵幾句，看來對這年輕而有身手的人，甚是喜愛。談笑之間，隱隱有提拔的意思。

身后一些官員，自然聽懂上意，參與進(jìn)來，其樂融融。

廣東四虎，臉色更是一沉。

接下來，他們的反應(yīng)也不一樣。

“老太祖”岳韜，站起身子，笑瞇瞇、樂呵呵，跟著上來，打了個招呼，湊進(jìn)來說話。

他是個胖子，身著寬松衣裳，卻是長袖，裹上手臂，因而流汗不止，身旁一直有人扇扇子。

不過在這些官員面前，他寧可流得滿頭大汗，也不讓弟子扇扇子。

“大金刀”王威冷哼一聲，轉(zhuǎn)身即走，帶著轟轟烈烈一幫弟子，遠(yuǎn)離這熱鬧屬他人的地界兒。

他的弟子，人人都持刀，哪怕是木刀。

不過，他卻沒有刀在手。

“三頭七臂”陳述，站得筆直，身邊也有弟子，卻是自己撐著把傘，不遠(yuǎn)不近，冷冷看著這一切。

他的臉上，有一道刀疤，牽扯了嘴角，使得他沒有表情的時候，也像在笑。

而笑起來時，又有點(diǎn)像哭。

“水中火”李大通，不知道什么時候，也靠近了這里。

但和岳韜不同，他沒有參與到眾人的說話中，而是一直做微笑狀傾聽，時不時發(fā)出一些贊同、點(diǎn)頭，已不知不覺成了人群中的一份子，讓人感受不到一種突兀。

不過在這些人中，任悵卻不可避免，也難以忍耐，看了羅秋雨一眼。

羅秋雨已被弟子照顧得蘇醒了，自然知道現(xiàn)在的局面。

任悵被官員們、拳師們、權(quán)貴們、富商們圍攏，成了一圈的中心。

好像連太陽都特別照顧這邊，特別熱，特別悶，也特別亮。

岳韜臉上的汗水，不停落下。

而羅秋雨則遠(yuǎn)離他們，被三兩個弟子照顧，以一種極復(fù)雜的眼神，看向過來。

那邊的光好像也黯淡一些，陰冷一些，潮濕一些。

他顯然痛苦。

任悵知道，羅師傅的痛苦不僅來自于身體，更多是失敗給予的挫敗感。

這是一場切磋，也是一次比武。不是殺人，不是奪命，可是結(jié)果不比殺人奪命好多少。

任悵沒有下重手，羅秋雨再休憩幾日，恢復(fù)體能，他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北侉子”。

他今年四十七歲，關(guān)中人士，年紀(jì)輕輕便南來闖蕩。

在北方時，曾先學(xué)炮拳，再習(xí)彈腿，長拳大馬，大勢靈巧。

剛來挑戰(zhàn)本地拳師時，他打得贏的，便顯仗身體優(yōu)勢欺人，難以服眾。打不贏的，則又為人正面攻破，以小克大，十分狼狽。

久而久之，南人便以“北侉子”蔑稱之。

后來，他痛定思痛，在本地拜習(xí)百家，糅合自己的拳種之中，兼顧長拳短手。

此后開辦武館，成為一代大師，“北侉子”這么個蔑稱，赫然給他打出了敬畏意思。

這也是個傳奇人物。

不過他這樣的傳奇，成名路上，可贏可輸，可勝可敗。

成名之后，卻是敗不得，也輸不了的。

以后無論走到了哪里，他都得頭頂“三十七手為任悵所敗”的名頭。

他接下來所做的任何事情，無論多么輝煌，都為任悵妝點(diǎn)光彩。

這就是比武擂臺的意義，兩個人中的一個人獲得一切，另一人只能飽嘗失去一切的苦果。

殘酷，但是現(xiàn)實(shí)。

“幸好我不會敗。”任悵有些惆倀，但轉(zhuǎn)念一想：“世界上沒有人能勝過我，我是無敵的。除非是阿然，沒人能打得敗我?！?

“他們說我是廣州第一拳，我當(dāng)然是。不過，這稱號現(xiàn)在認(rèn)不得?！?

“等我把剩下四虎，一一戰(zhàn)敗，到時候再說不遲。”

他自信，張揚(yáng)，甚至是狂妄，只是不說而已。

但誰都能看得出來。

要不然也做不了太歲，成不了煞星。

納蘭將軍興致高昂，當(dāng)晚張羅了一場酒席，宴請任悵為主賓，更有岳韜、李大通這種圈子里的大人物作陪。

那時節(jié)，確屬任悵沒見過的場景，叫做個燈紅映酒綠，煙花擁風(fēng)流。

宴席結(jié)束，納蘭將軍拍拍手掌，便出來兩名美女，贈予任悵，稱用“暖腳”。

他卻之不恭，笑納承接，當(dāng)晚醉醺醺擁著兩女，回到家宅。

兩名女子，一名“夭桃”，二叫“湄黛”，風(fēng)格各異，卻都是苦命女子出身，給納蘭將軍購置，教習(xí)儀態(tài)，妝點(diǎn)相貌，用以收買人心。

任悵心知肚明，也甘之如飴。

今日如同有某種默契的潛在規(guī)則在安排一切，他是規(guī)則中的一環(huán)，這些女子也是另一環(huán)，甚至納蘭將軍同樣也只是一環(huán)而已。

這規(guī)則就叫名利場，是它安排了一切，所有人都在它的控制下往上爬。

只看爬得夠不夠快，夠不夠高。

或者說，跌得夠不夠粉碎，夠不夠好看，夠不夠精彩。

他媽的便足矣。

他早在三個月前第一次挑戰(zhàn)武師的時候，就已想好了今日的事情，并且決定奮不顧身投入其中。

權(quán)力，金錢，女人，他全都要。

他這一身本事，也該有！

任悵擁著兩女，回到家宅。

那是東街一處十分偏僻的土黃色小屋子，矮小逼仄，任悵這么個威風(fēng)八面的人物，帶著兩個妖嬈風(fēng)情的女子，居然來到了這里。

兩女一路已有疑心，見到這地界兒，啊了一聲。

任悵笑道：“是不是很驚訝，我這樣的人，居然住在這里？”

夭桃看慣了達(dá)官顯貴、白瓦紅墻，吐了吐舌頭，不好說話。

湄黛高挑冷艷，鳳目狹長，靠在任悵懷里，高跟鞋跟碾了碾崎嶇的爛泥巴路，發(fā)出一種讓人心癢癢的聲音：

“爺，您是了不得的人，有今兒這一遭，得了將軍青睞，這叫起于微末，苦日子熬到頭，真鳳凰一飛沖天，更了不起了呢。”

任悵哈哈大笑，抱著湄黛親了一口：“好寶貝兒，真會說話?！?

粗魯?shù)膭幼?，引得湄黛一陣嬌俏的笑，反過來輕咬他嘴唇。

夭桃看他們兩人膩膩歪歪，有些著急地貼上來。

她嘴笨一些，不會湄黛那般說話，只會照著老嬤嬤教學(xué)，往任悵耳朵里吹氣：“爺……進(jìn)去吧……桃兒還是處子之身……”

任悵受這兩個尤物，一下子便受不了了：“哎喲，別來這一遭，老子也沒經(jīng)受過女人。”

兩女大驚。

他則色亂情迷，春風(fēng)得意，摟著兩女，就往前去。

不過令人疑惑的是，他來到門口，頓了一頓，居然又轉(zhuǎn)瞬恢復(fù)了正經(jīng)的神情，好像連酒意都去了三分，還敲了敲門。

深呼吸一口氣。

“我回來了！”

他在對誰說話？

兩女疑惑。

也許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在很短的時間里，她們想到了許多許多。

也許，任悵有個結(jié)發(fā)糟糠之妻什么的？不過肯定沒咱們姐妹好看……

不對，他剛才還說自己未經(jīng)人事……

但他放蕩不羈、豪情勃發(fā)，如不是妻子，又怎么會這般慎重……

難不成是老父老母……

門開了。

所有的猜想都在真相面前停駐了，一個皮膚白但不是蒼白，眼珠黑但不是暗沉的少年，衣著樸實(shí)，提一把燭火，出現(xiàn)在三人面前。

少年看向三人，卻并不意外，讓開位置：“阿哥?！?

任悵及時介紹：“這是我本家弟弟，單字一個然?！?

三人進(jìn)了房屋，少年把燭火放在中央的桌子上，照亮了房間里不大的區(qū)域。

兩個身著旗袍、噴著香水、妝容精致的女子，左右看去，發(fā)現(xiàn)房間雖然簡陋樸實(shí)，卻并不骯臟，所有物件被擺放得井井有條。

這倒是還能接受一些。

不過兩女最關(guān)注的還是一個東西：床。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倒是夠大。

但還是只有一張床。

兩女站在一旁，對視起來，心中又泛起許許多多的猜想……難不成要……哎呀羞死了……

不過那個任然相貌倒也不討厭，體格雖不如任悵強(qiáng)健，也不算消瘦……

任悵一屁股坐在桌子前，興奮道：“阿然，今天我打敗了廣東五虎之一，他太弱了，我三十七手就打敗了他，再遇到一次，十五招就可以！”

他一說話，便滔滔不絕：“我出來博這一搏，是搏對了。以前練拳的那些日子，沒有白費(fèi)功夫?！?

“納蘭將軍業(yè)已答應(yīng)了我，送我一棟大宅子，以后多多提用、鼎力支持。”

“要我說，你不如搬去同住，跟我去見將軍。咱們兄弟齊心……”

任然搖頭：“我不?！?

任悵一挑眉，有被辜負(fù)好意的氣急：“你！”

說話時，兩兄弟坐在桌前，兩女卻站在一旁。

任然忽然看了她們兩眼，搬來兩個凳子，放在任悵左右兩邊：“請坐?！?

兩女一愣，又看了看任悵，發(fā)現(xiàn)他雖然不滿，卻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就安心坐下，卻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任悵道：“你別轉(zhuǎn)移話題?！?

任然道：“我也沒想轉(zhuǎn)移話題，只是覺得她們能坐著就別站著?！?

任悵冷笑：“哈，你以為她們站著是委屈了。嘿嘿，她們坐在這椅子上才叫委屈了，這種椅子又臟又差，哪個人想坐？”

任然抬頭看著她們：“真的嗎？”

他黑色的眼珠里看不到雜質(zhì)，這句話也簡直像是從瞳孔里面?zhèn)鬟_(dá)出來的心聲。

兩女久在歡場，本該見慣了種種場面，此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椅子自然很差勁，坐下去還左右不平衡，但多少也是好意，她們實(shí)不忍心駁斥這少年。

任悵嗯了一聲，還是湄黛勉強(qiáng)笑道：“然少爺，咱姐妹確實(shí)不好坐這地方?！?

任然想了想，也不在意，站了起來：“那咱們站起來聊吧。”

兩個女子趕緊站了起來。

任悵坐在原地，滿不在乎，任然卻站在他面前，靜靜看著他。

任然的眼神是如此堅(jiān)定，也沒有說話，但好像有一種無窮的力量。

今日多么風(fēng)光、多么張狂的任悵，終于也抵受不住，嘆了口氣，跟著站了起來：“你發(fā)什么瘋癲？”

他說的沒錯，房間里四個人站著，火苗照著他們的影子，投射出去，十分詭異。

任然想了想說：“她們站著，像你的奴仆。我不愿意別人當(dāng)奴仆，因?yàn)槲易约阂膊辉府?dāng)別人的奴仆?！?

“所以我不會見那個將軍，也不會去追名逐利，四下挑戰(zhàn)。”

“我練武不是為了做這些?！?

“阿哥，你不要強(qiáng)逼我了，如果你再多說，我現(xiàn)在就把你的武功廢掉，然后去殺了那個將軍，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