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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幻影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難以描述此刻的心情,五年前,我和絕大多數人一樣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我生在一座不大不小的省城,父親是個行政科長,母親是會計,大學畢業后,我在一家教育機構教英語。我沒什么愛好,也就喜歡旅行,于是慢慢地,成為了一個戶外愛好者,究其級別,也就是個菜驢,但我也不準備升級了,自得其樂,安于現狀,我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么平庸地安逸下去。
事情發生在五年前的九月,我約了陳青去湘西。陳青是我的同事和驢友,湘西我們已經去過兩次了,可這次是個完全沒有商業開發的苗寨,是我從一個資深老驢那聽來的,說是一派原始風情?;疖囖D汽車,汽車轉拖拉機,再步行,費盡周折才來到了那個地方。那個寨子叫烏龍鱗,處在兩條像龍脊一樣綿延的山脈之間,一條不寬的河床從深處伸出,有叮咚的小溪奔流其上,層層疊疊的吊腳木樓便倚河而建,風景優美,又養在深閨人未識,知道的人極少。
這里本是沒有旅館飯店的,我們找到河最上游的人家里住了下來,那戶人家姓李,原本是個獵戶,不過這年頭,哪怕在這樣的深山里獵物也很少了,他們倒是有一塊小田,可這地方又是喀斯特地貌,地形崎嶇,那田在一個半山腰上,每天要走兩個小時的山路才到,其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但李家人熱情好客,拿出沒舍得吃的臘野雞來招待我們,陳青塞給李叔一百塊錢伙食費,他推了半天不肯收。
在烏龍鱗的最后一天,李叔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包東西,說:“你們城里人,什么樣的好東西沒有吃過,可這一樣,你們肯定沒嘗過?!贝蜷_一看,竟是一包長著翅膀的小蟲子。“這叫桃花蟲,光吃桃花的,只每年四月份到桃林里才抓得到,味道好得很。”
我和陳青都是好新鮮的人,油炸蝎子都吃過,并不害怕吃蟲,于是李叔用青辣椒炒了一大盤,這桃花蟲,味道像小河蝦,又脆又香。正吃著,我聽見樓下一道水聲,循聲望去,只見河里有個穿青布對襟小褂,盤著頭的人正朝這里張望,一眼看去,我就感到怪異得瘆人。
在這苗寨,那樣的服飾和發型都很常見,可那人瘦骨嶙峋,面色蒼白,兩個眼睛珠子黑洞洞的,大而無神,怎么說呢?像一個重病的人,生命正從她的身體里消失,可你看她的動作,又顯得十分敏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對勁。于是我對陳青說:“你看那人?!标惽嗍潜硨χ幼?,等他回過頭去,那人卻已經不見了。
第二天,我就和陳青收拾行李離開了烏龍鱗,回程的臥鋪上,我正昏昏欲睡,突然覺得有人在看我,一抬頭,竟是那天見到的那怪人。我嚇得叫了起來,陳青從中鋪探出頭來:“丫頭,你怎么了。”
“沒什么?!蔽艺f,拍拍腦子,我肯定發神經了。
可那以后,事情就不對勁了,回到家里,我還是常常會看見那個怪人,總是出其不意地,一聲不吭地站在某在地方,面無表情像死尸一樣。
要說我的膽子也不是很小,有天我去學校拿東西,離開學還有兩天,學校也沒人,從辦公室出來我又瞧見那人站在樓梯口,也不動,像個鬼影一般。我抬頭看了看外面的陽光,這光天化日之下,要真是鬼,我個大活人也不用害怕,她盯著我,我也盯著她,就這么對峙著,過了半天,她突然張開嘴,說了一句:“大小姐?!闭f完便轉身跑得不見影了,我只覺得那聲音耳熟,想了半天嚇出一聲汗來,那竟是我的聲音!
我把這事和陳青說,陳青笑說我是不是中了苗家的蠱,我說你才中蠱呢,咱吃一塊住一塊,要是我中了,你也逃不掉,我并不相信這些傳說,用科學的道理解釋,我說服自己去醫院??烧娴呐艿结t院又望而卻步了,到醫院看精神科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我又給陳青打電話,沒辦法,要學校知道我精神有毛病,不得開除了,我只能跟他一個人說,這是多年在一起經歷積累起來的信任。
陳青說你實在要求醫我知道一個醫生,是我小舅爺爺的發小,醫術很高明,前些年辭職做起生意,結果生意還做得挺大,他叫孫萬章,人稱孫大夫。我說你靠譜點行不,人都不當醫生了,手藝都生疏了。陳青笑了笑說:“他以前的很多老病人還是在找他的,他自己也在弄點小醫學研究,你去看看又損失不了啥?!?
我按照陳青給的地址找了過去,在中醫院的家屬樓里,樓房又黑又破,早就該拆遷了,門是那種很老式的鐵門,敲了半天打開了,探出來一頭發蓬亂的老頭,要說精神病,他比我像病人。
我走進門去,屋子里比較昏暗,一股潮濕的味道,這是醫生的家嗎?還做生意發財呢,能住這地方?“孫大夫,我是陳青介紹的?!蔽艺鲎晕医榻B,孫大夫連連說他知道了。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孫大夫說了一番,他沉思了一會:“你怎么想。”
“我不信鬼,我覺得這應該是幻覺,可說是幻覺又太過于真實。”
“到底是學問人?!睂O大夫說,“人總是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可眼見耳聞卻不一定真實,你知道這個道理,但這里又說服不了自己。”他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照這么下去,我不神經都要神經了。陳青還說,是有人給我下了蠱?!?
“蠱?你信嗎?”
我搖搖頭:“不信。”又遲疑了一下,“可現在我也說不清楚了?!?
“蠱也沒有那么神秘?!睂O大夫笑了笑,“所謂蠱,無非就是毒蟲之王,用科學來解釋也就是毒素而已,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服用了某種具有神經毒性的東西,產生了幻覺呢?”
我想了想:“我吃住都在李叔家,我們從來客客氣氣的,李叔人也很好,怎么也不可能給我吃毒藥?!蔽襾砜粗厢t生,難道就是讓他來說服我真的是被下了蠱?
“就算是也沒關系?!睂O大夫捻了捻山羊胡子,“大部分慢毒最終都會被代謝掉的,回去多喝水,促進代謝,有事盡管來找我,或者打我電話。”
敢情到孫大夫家跑一圈,得了個方子就是多喝水。
在我出現幻覺的這段時間,開始做奇怪的夢,說奇怪,也并不是那種特別驚悚,或者情節怪異的,而在于這些夢都是連貫的,又特別地真實,真實得如同回憶一般,于是我每天晚上睡覺都像看連續劇。一連做了一個多月,便連成這么一個故事。
應該是在民國年間,我呢,是個大戶家的小姐。有一天日本人打過來,把我們家給占了,所有的人都被趕到后院的一個偏房里頭關了起來?!斑@么下去我們都會被殺掉?!闭f話的是我們家的長工張?!拔抑肋@有一個門。”我大哥把墻角的草垛子扒拉開,那里真有一扇小門,不過看樣子很長時間不用了,已經被鐵皮封住。長工張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把斧頭,兩三下把門砍開。
一伙人沖了出來,卻發現對面正是個十幾米高的崖壁,陡直的壁上只有幾個滾圓的石頭露出來?!芭馈!蔽野职终f,大家不敢出聲,一個個悄悄地往上面爬,也是求生的欲望強,那么高的崖壁,一個個都爬了上去,輪到我了,我兩腳一蹬,用手摳住石頭縫,小心地攀援,幾乎快到頂了,我用手抓住上面探下來的那根樹枝。
或許那樹枝前面被抓過幾次,已經不牢了,我便成了這最后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只聽啪嗒一聲,身體失去了平衡,我從上面摔了下來,眼前一黑。
等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夜黑風高,露水打在身上冰涼涼的,只聽見上面有人叫:“大小姐?!蔽乙豢矗情L工張。他把衣服脫了,露出個光膀子。“人都到哪里去了?”我問。
“都跑了?!?
“跑了?我爸爸呢?”
“嗨,都逃命去了,大小姐趕緊吧,一會日本人要發現了?!遍L工張從上面放下來一根粗繩。
我一看,這是他把自己的衣褲接起來了,心里挺感動身上卻不得勁:“不行啊,我剛才摔壞了腿,站不起來?!?
“不會的,您腿沒壞?!遍L工張篤定地說。
我低頭一看,原本腳下都是硬地面,這會卻變成了一條泥濘的小溪,溪水里全是厚厚的水草,要摔在這上面,怎么也摔不壞,我一個咕嚕就爬了起來,拉住長工張放下來的繩子,兩三下便爬了上去。
“真是危難見人心,我的家人就這么撇下我,一個都不剩了?”我拍了拍身上的泥。
“大小姐,別想了,走吧!”長工張穿好衣服,拉著我就往前跑,深一腳淺一腳的,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這時,前面出現了個水塘。
不知道什么時候,月亮出來了,照得那水塘明晃晃的,發出一種奇異的光。
“大小姐,你喝點水。”長工張說。
我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這張臉特熟,這不是陳青嗎?正疑惑,我又朝水塘望去,月光下水里倒影出我的面容,我穿著對襟的小褂,盤著頭,我心里一驚,那正是烏龍鱗見到的那個怪人!正在此時,倒影里的人突然一咧嘴,朝我笑了。
我驚出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窗外已經毛毛亮了,我抹了抹額頭,再這么下去,我真要精神分裂。
我再次找到了孫大夫,老頭子沉吟了一會:“解鈴還須系鈴人,我陪你再跑一趟烏龍鱗吧。”
這么說,就是他確定我中了蠱毒了?“要知道這毒藥是什么,才能找到對策?”我問。
“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問題不是‘是什么’,而是‘為什么’。”孫大夫意味深長地說。
我猶豫了好幾天,終究覺得這事不靠譜,沒想陳青給我打電話,興奮得很,說他也要一起去看看,被這么攛掇著,我們又坐上了去湘西的火車。在火車上還做了夢,依然是前面的續集,大量在山里奔逃,躲避日本人追捕的情節,其真實和驚險,簡直可以拍個動作片了。
幾日后,我們回到了烏龍鱗。李叔看見我們挺詫異,一個多月前剛來過,怎么又來了。我支吾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說,人家好吃好喝待我,熱情周到,回頭我還帶人來興師問罪,有點難以啟齒。
“這個地方實在是好,季節不同,風景應該不一樣,另外孫大夫也沒來過?!标惽嗾f。
原來如此啊,李叔人憨厚,這么說了也信,連忙招呼我們進屋,趕上了吃午飯的點,但沒料到有客人,鍋里只有些稀糊糊的剩飯,李叔很不好意思,招呼媳婦趕緊再炒個菜。我們連忙說不用不用,我們也不餓。
知道這里的情況,我們也是做了準備的,陳青從背包里拿出大堆吃的,醬板鴨,牛肉干,奧利奧,完全是來給李叔家的孩子們改善生活來了,李叔有兩個孫女一個孫兒,這些東西孩子們見都沒見過,歡呼雀躍,像過節一樣高興。
小孫兒才八歲多,長得黑不溜秋,不認識孫大夫,對他發出啊啊的聲音。
“這孩子是怎么?”孫大夫問。
“他叫啞兒,不會說話?!蔽乙呀泴λ麄兗液苁炝?。
“小時候得了一場病,就不會說話了,可這小子耳朵靈,你說的他都懂。”李叔揉了揉孫子的腦袋。
孫大夫眼里閃過一絲疑惑:“是什么病啊?!?
“孫爺爺,人哪知道什么病???你以為這里的郎中都和你一樣。”陳青說。
李叔果然擺擺手:“請過大夫,也說不清?!?
吃過午飯,孫大夫也不急,到吊腳樓上欣賞風景去了,啞兒得了吃的,十分興奮,圍著我們轉。
“你看,他在說話呢!”陳青突然說。
我一看,啞兒的小嘴一動一動,果然像是在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孫大夫也湊了過去,捏了捏他的臉說:“你說什么呀?”
啞兒看了看我們,轉身就跑?!白?。”孫大夫說。
三個大人追著一個孩子,我心里覺得挺別扭,可看那啞兒跑跑停停,還回頭看看,完全是在像給我們帶路一樣,我們便一直跟在后面,朝峽谷深處走去。
這啞兒跑得很快,我們緊趕慢趕一路追,突然地,人就不見了,我這才發現前面已經沒有路了,是一道絕壁?!斑@地方我們來過?!标惽嗾f。
我四周一看,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上次來的時候這里有四五條瀑布,圍成一圈的?!标惽嘀钢車纳秸f,“現在瀑布沒了,只剩下那個。”
果然,原來那瀑布是從山崖上的洞里流出來的,現在瀑布干了,只剩下幾個圓圓的黑洞。
“啞兒人也不見了,我們先回去,問問李叔吧!”陳青說。
等我們回到寨子,卻見啞兒已經先回來了,躲在李叔背后朝我們做鬼臉。
陳青問李叔瀑布的事。
“這瀑布啊,冬天就沒水了,現在氣候也不一樣了,加上今年旱,干得早。”
“能不能上去看看?!睂O大夫問。
李叔連連擺手:“那里面是女媧娘娘住的地方,有黑龍把守,你們進不去的,以前進去的人不是丟了命,就是殘廢了?!?
第二天一早,李叔去地里了,我們幾個坐在李家堂屋里吃早飯,李奶奶聽只會說苗語,不懂我們說話,扯來扯去,又扯起苗家的蠱毒來,正說著,小孫女拉了拉我的衣角,脆生生地說:“我們這有個蠱婆,哥哥帶你去?!敝灰妴撼覀冃δ?。
我們再次跟著啞兒朝山里去,但這次不是往峽谷里走,而是爬上了旁邊的山,那是石灰巖的山,上面并沒有路,啞兒攀著嶙峋的巖石,像只猴兒一樣就竄上去了,我手腳并用,一路緊跟,孫大夫就不行了,老骨頭老腿,動作慢得很,陳青對他是又推又拽。好容易爬上山頂,卻發現并沒有什么,啞兒朝后面那座山指去。
我一看,一片荒涼的半山腰上,有座不大的草廬:“這就是蠱婆家?”
啞兒點點頭,我再要他帶路,他卻直搖頭,往回跑了?!叭绻钦媸切M婆家,一般人家也是不敢招惹的?!睂O大夫好容易爬了上來,氣喘吁吁地說,“我們自己去吧!”
下山要比上山難,這一路辛苦且暫不表,我們是一路摸到了那草廬。
“請問有人嗎?”陳青在外頭喊了好幾聲都沒人應,不但沒個人聲,連鳥叫都沒有?!斑@地方有點邪。”孫大夫說。
陳青膽子也很大,見那柴門是虛掩著的,推門就走了進去,我緊隨其后,一踩進大門卻被嗆得猛咳嗽幾聲,這屋子似乎許久沒有人住了,里面灰塵彌漫,蜘蛛網結得跟盤絲洞一樣。我四處看看,這主人應該是相當清貧,簡直家徒四壁了,屋里就沒有幾件像樣的東西,角落里對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垃圾,散發出一股潮濕的霉味?!斑@是蠱婆還是撿垃圾的???”我問。
“噓。”孫大夫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只聽見不知道哪里發出咯咯咯的聲音,咋一聽心底發涼。我和陳青面面相覷,卻見孫大夫走到桌前,那桌上放了個青銅的大碗,上面扣著蓋子,孫大夫伸手就把那蓋子給揭開了,那碗里正盤著一只身子細長的蜈蚣,通體火紅,咯咯咯的聲音正是它發出來的。說時遲那時快,那蜈蚣像箭一樣就射了出來,正咬在孫大夫的手腕上,他慘叫一聲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