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尋找另一支鏢，所以才會提劍行走在這山道上。劍平素極少示人，一出便有血光。

定能找到那支鏢，他篤定，故而上山無需疾步。山不高，南臨稻田一片，彎曲的小路過去，有個村莊。山道平緩，樹蔭連片，日上三竿，蟬聲初起，掀動著燥熱，劍客鞋面滿沾灰土，邁向長道盡頭一座老舊山寺。劍鞘握在掌心，已然滲出了汗，這柄劍附著了人命兩條，都是為了那支鏢。

漸漸地近了，寺門大開處，一眼便可望到內里，大雄寶殿靜穆，灰袍僧人正在殿內上香，徐徐轉過案臺之后，執香于手抬頭望佛，吁一口長氣，頜下灰近全白的胡須微微顫動。佛顏悲憫，凝神之間，身后傳來沉穩而緩慢的腳步聲，僧未回頭，幽幽一聲輕嘆，無有意外，更多釋然，仿佛等了許久的時刻，終是來了。垂眼望向手中的香，煙輕薄絲縷淡升，燃燼淺淺附著末端，即將墜散。

劍客走來，立住，甕聲道：“我要殺一個人。”

香燼無聲落散，僧不緊不緩地插香，淡然出言：“曾經救命不可相抵？”

“一事歸一事。”劍客冷聲，“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僧緩步走向案臺側，敲磬，脆響清幽單薄帶著銳利的穿透，一下扎進了劍客的心，瞬間讓他想起了妻。她纖弱秀美，卻有一雙晶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就像這磬聲。

“忘記，放下，回去。”僧啟動嘴唇低沉發聲，“南無阿彌陀佛，被恨囚住了心，如何能感知愛？”

噌一聲響，袖風過處，劍已直指喉間，寒氣從劍尖貫射，逼向全身。面前這張年輕俊朗的臉龐，眼里恨意凜然，滿身殺氣。僧臉上縱橫的滄桑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神色只片刻僵硬，須臾便復淡然，繼而平靜問：“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了？”

“她說你曾是她家護院教頭，知道全部經過。”劍客緊咬下頜，整張臉因為用力有些變形，逼迫中顯出一絲猙獰，“發鏢者到底何人？”

僧聞言面色一松，垂下眼簾，默然片刻，緩緩開口：“是我。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你父親死后，我即出家為僧，為當年之舉念經消債。”他深吸一口氣，直了身子，迎劍不避，從容道：“殺了我，所有的事情就都終結了，忘記一切，回去好好過日子。”

“哼！”劍客眼中滿是不屑，手腕前送，劍尖更近，涼氣已收聚成一點，如芒刺喉。他眉間一抖，凜聲喝問：“鏢呢？”

僧詫然：“鏢？”

“休想蒙混！”劍客嗤笑著，眼中精光一射，從頸上取下掛著的鏢沖案臺拍下：“陳家獨門暗器柳葉鏢為對鏢，制鏢時均在尾部戳有小點，每對的點數相同，絕無重復。我這鏢點數為三，另一支三點鏢呢？”

僧心頭一驚，強自鎮定，避開那咄咄的逼視，佯裝無事道：“失手誤致人死，無心再顧及那物，出家之前就已隨處拋棄了。”話音剛落，只看見那眼里陰沉中冷凜更深，未及細想，喉間冰涼之后刺痛傳來，刃下冒出紅豆似的一個小泡，一縷溫熱的液體流下頸間。

“一切皆是因你而起！”他低沉咆哮道，“卑鄙小人！只因你貪生怕死，眼睜睜看我辦下那么多錯事！枉她如此善良寬和，到末了還懼相害于你，不肯明說。你殺我父親、負主家、辜小姐，該殺不該殺？！”

“該殺。”僧黯然合眼，“今日殺了我，大仇得報，以后便要好好待她。”

提到她，劍客恨意更甚：“你非得死，且死不足惜，但你須得跟我回去，先向她請罪！”

僧面色一緊，聲音軟了：“見她何益？不也是個死字？”劍客盯著那黑紅臉龐，見到一絲慌亂稍縱即逝。旋即，僧斷然道：“我無顏見她，愿即刻死于此處。”

“少廢話！”劍客一摜，將僧推搡著出了寺門。僧扭頭過來，還想掙扎，被劍客鉗制著，一路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