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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在索萊達往南的幾英里(1英里≈1.6千米)處,薩利納斯河開始順著山脊的一邊流淌,河水也隨之變深,變綠,變暖,因為在注入這狹窄的河道(酷似一泓碧潭)之前,它流過了一片日曬充足的金色沙灘。在河岸的一側,連綿的金黃色的山丘逶迤而上,一直延伸至巖崖嶙峋的加比蘭山脈,而在河岸另一側,水邊則長滿了樹木——每到春天,這里的柳樹便枝繁葉茂,綠意盎然,低枝上掛滿了上一年冬天洪水沖下來的斷枝枯葉。懸鈴樹低矮的白色枝條(上面布滿了斑點)探伸到了頗似一泓池水的河面上。在有林木掩翳著的河邊沙地上,積著一層厚厚的干透了的枯葉,就是一只蜥蜴從上面經過,葉子也會發出嚓嚓嚓的聲響。晚上,兔子會從灌木叢中鉆出來,到河邊納涼,潮濕的沙灘上會留下浣熊和農場牧羊犬柔軟的掌印,還有野鹿夜間來河邊喝水時留下的楔形蹄痕。
在柳樹和懸鈴木叢中有一條小徑,這條小徑因為有農場的孩子們前來潭中游泳,有流浪漢們走得乏累了,從公路上下來,在池邊露宿,從而被踏成了一條硬硬的道兒。在一棵高大懸鈴木的下部橫著長出一根枝干,在這根枝干的前面有人們燃篝火燒下的一大堆灰燼;這根枝干由于有多人坐過,已變得很光滑。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日,已臨近傍晚,林中開始吹起陣陣輕風。太陽光已經退到了山頂上。有不少野兔已來到河邊的沙灘上,它們靜靜地臥著,宛若一個個小型的灰色石雕像。這時,從州內公路的方向,傳來一陣懸鈴木干脆的枯葉被踩踏的聲音。野兔悄然、急速地跑往洞穴。一只長腳鷺吃力地拍動翅膀,笨拙地飛向河的下游。一時間,這里沒有了生命的跡象。少頃,有兩個人出現在小徑上,他們朝著緊挨碧潭的那片空地走去;起先,是順著小路,一前一后地行進,現在到了這片空地上,依然是這么走著。兩人都穿著工裝褲和上面綴有銅紐扣的工裝外套,都戴著一頂很舊的黑帽子,兩人的肩頭都扛著一個毛毯卷兒。前面的那個人,手腳敏捷,矮矮的個子,黧黑的面龐,犀利、靈動的眼神,特征鮮明的五官。他身上的每個部位都長得挺有特點,手不大,卻很有力;胳膊不粗,卻都是硬硬的肌肉;窄窄的鼻梁高高地挺起。后面走著的那個人卻和前者截然相反,是個又高又魁梧的漢子,他的面部沒有任何特征可言,眼睛大而無神,寬寬的肩膀卻是溜肩;他腳步沉重,行走時有點兒拖著腳,頗像熊走路的樣子,胳膊松弛地垂在身體的兩側,只是由于他那雙碩大無比的手的重力,才使他的胳膊產生了一些慣性的擺動。
前面的人走到空地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后面的那個差點兒撞了上去。小個子脫下帽子,用食指抹著吸汗帶上的汗漬,隨后,再把手指上的汗水彈掉。他的那個大塊頭同伴把行李卷兒扔到地上,俯下身子,臉貼著水面,喝碧池中的水,他大口大口地喝著,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小個子略顯焦急地來到他身旁。
“萊尼!”他關切地說,“萊尼,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喝那么多。”萊尼的嘴仍在池面上呼嚕著。小個子彎下身,晃動著他的肩膀,“萊尼,你會像昨晚一樣嘔吐的。”
萊尼又一次把頭連同帽子一起沒到了水中,臨了,他坐在了岸邊,帽子上的水滴在他的藍外套上,順著脊背流了下來。“真痛快,”他說,“你快喝吧,喬治。你也好好地喝上一通。”他臉上都是快樂的笑容。
喬治也把他肩上的鋪蓋卷兒放在了堤岸上。“我不敢確定,這水能不能喝,”他說,“水中看上去有不少的浮渣。”
萊尼把他的大手掌伸進水里,撩著水玩,激起了水花,一圈圈的漣漪擴散開來,一直抵達對岸,又返了回來。萊尼看著水圈的擴散,激動地喊,“瞧,喬治,看我弄出的水圈。”
喬治蹲在池邊,用手舀起水來迅速地喝了幾口。“這水喝起來還行,”他說,“盡管看上去并不流動。不是活水你千萬不要喝,萊尼。”隨后,他又有些無奈地說,“不過,你要是渴了,連臭水溝里的水也會喝的。”他又捧了把水,敷到臉上,把臉連同下巴和脖子后面,都洗了洗。隨后,他戴上帽子,離開河邊,坐到堤岸上,屈起雙腿,用手抱住了它們。一直在一旁看著的萊尼,絲毫不差地模仿起喬治的動作和姿勢。他也退回到堤岸上坐下,用手抱住屈起的雙腿,還瞧著喬治那邊,看自己模仿得像不像。跟喬治一樣,他也把帽子往下拽了拽,遮到了眼睛。
喬治有些悶悶不樂地望著水面。強烈的太陽光把他的眼睛周圍曬得紅紅的。他生氣地說:“要不是那個該死的司機胡說八道,我們本可以一直坐到農場那邊的。‘順著公路往前走,一會兒就到,’他說,‘走一點兒路就到。’誰知這一點兒路竟有足足的四英里遠呢!他就是不想在農場門口停車,就是這么回事。懶得在那里給咱們靠邊兒停一下。在索萊達停車,他覺得都是對咱倆發慈悲了。他在索萊達叫我們下車,說‘順著路走一會兒就到’。我敢打賭,這段路足有四英里多。天氣又他媽的這么熱。”
萊尼怯生生地望著他,說:“喬治?”
“嗯,你想說什么?”
“我們這是去哪里,喬治?”
小個子把帽檐往下扯了扯,蹙著眉頭望著萊尼說:“你又都忘了,是嗎?我又得再告訴你一遍,是嗎?上帝啊,你真是個傻瓜蛋子!”
“我忘記了,”萊尼輕聲地說,“我盡力想要記住。我向上帝發誓,我盡力了,喬治。”
“好吧,好吧。我再告訴你一遍。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干。我就這么一直地告訴你什么事情,臨了,你全忘記了它們,完了我就再給你講。”
“我一遍遍地記呀,記呀,”萊尼說,“可沒有用,還是忘了。我記得那些兔子,喬治。”
“去他媽的兔子。你腦子里只有兔子。好了!現在聽我說,這一次你得記住了,免得我們又有麻煩。你還記得我們在霍華德街上的那個鬼地方,盯著一塊黑板看嗎?”
萊尼的臉上一下子綻開了開心的笑容:“當然記得了,喬治。我記得……可……我們在那里干什么來著?我記得一些姑娘也來了,你說……你說……”
“別管我說了什么啦。你記得我們去了莫里和萊迪,在那兒領了工卡和公交車票嗎?”
“噢,喬治,我現在記起來了。”萊尼把手迅速地伸進外套口袋里,隨后小聲地說:“喬治……我的卡不在了。一定是我把它弄丟了。”他沮喪地低頭看著地面。
“就沒有讓你拿著,你這個傻瓜蛋子。兩個卡都在我這兒呢。你以為我會放心讓你拿著自己的工卡嗎?”
萊尼此時松了口氣,咧著嘴笑了,說道:“我……我以為我把它裝在兜里了。”說著,他的手又再次伸進了口袋里。
喬治嚴厲地看著他,問道:“你從口袋里往外掏什么?”
“我兜里真的什么也沒有,喬治。”
“得了,把它交出來。”
萊尼把手攥緊,放到了身后,說:“只是一只老鼠,喬治。”
“老鼠?是活的嗎?”
“哦,不是。一只死老鼠,喬治。不是我把它弄死的,真的!我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死了。”
“把它給我。”喬治說。
“哦,讓我拿著它好嗎,喬治?”
“給我!”
萊尼握著的手漸漸地松開了。喬治拿過老鼠,把它扔到了對岸的樹叢里。“你要個死老鼠干嗎?”
“在我們走路的時候,我可以用大拇指摩挲它。”萊尼說。
“不許你用手摸老鼠。我們現在是要到哪里去,你記住了嗎?”
萊尼先是怔了一下,而后,不好意思地把臉掩在了他的兩膝之間,說:“我又忘記了。”
“上帝啊,”喬治無奈地說,“得——你注意聽著,我們這是要去一家農場干活兒,就跟我們在北邊干過的那家農場差不多。”
“北邊?”
“威德。”
“哦,我記得威德的那個農場。”
“我們現在要去的農場在河的下游,離這兒還有四五百米。我們去了要先見農場的老板。你聽著——我將把咱們的工卡交給他。你一聲也不要吭,就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要說。如果叫他發現了你是個傻瓜蛋子,我們就沒活干了,可要是在他聽你說話之前,先看到你干活的樣子了,那咱們就能待在那兒了。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喬治,當然明白了。”
“好的。當我們見到老板時,你該怎么做呢?”
“我……我,”萊尼竭力想著,整張臉因為在思考而繃緊了,“我……將一句話也不說。就這么站在那里。”
“好樣的,真棒。你再這樣說上兩三遍,免得忘了。”
萊尼默誦著:“我將一句話也不說……我一句話也不說……一句話也不說……一句話也不說。”
“好了,”喬治說,“你再也不要像在威德那樣惹出麻煩了。”
萊尼臉上出現了困惑的神情,問:“像我在威德一樣?”
“噢,看來你是把那件事完全忘記了,是嗎?唉,我也不打算再提醒你了,免得你再做一次那樣的事情。”
萊尼臉上現出頓悟的神情,說:“他們把我們趕出了威德。”他終于想起了那件事,臉上現出一副勝利的表情。
“把我們趕出威德,呸。”喬治厭惡地說,“是我們逃出了威德。他們一直在追尋我們,可沒能抓住我們。”
萊尼高興得咯咯直笑:“敢跟你打賭,這我可沒有忘記。”
喬治仰著躺在了沙地上,把兩手交叉著放在腦袋下面,萊尼模仿著他的姿勢,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自己是否模仿得到位。“唉,你可真能惹麻煩,”喬治說,“如果沒有你跟著我,我能活得多輕松,多自如啊。我能輕輕松松地活著,或許,還能有個女朋友。”
萊尼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臨了,他滿懷憧憬地說:“我們要去農場工作了,喬治。”
“是的,你終于把它記在腦子里了。不過,我們今晚將在這兒睡覺,我這么做,自有它的道理。”
天黑得很快。現在,只有加比蘭山脈的頂端還有陽光照耀著,下面的河谷已開始暗下來。有條水蛇游過池子,它的頭猶如一個小型的潛望鏡露在水面上。蘆葦在水流中輕輕地搖曳。在公路那邊,有一個人喊著什么,另一個人回應著。一股輕風吹來,懸鈴木的枝條發出一陣簌簌的聲響。
“喬治——為什么我們不現在就去農場,在那里吃晚飯。”
喬治翻了一下身子,側身躺下,說:“沒有道理跟你講。我喜歡在這兒。明天我們就要干活了。剛才在路上我看見了打谷機。這就意味著咱們要扛糧包,直到扛得把腸子也累斷了。今晚我就躺在這里,看看天。我喜歡這樣。”
萊尼跪了起來,低頭看著喬治,說:“那么,我們不吃晚飯了?”
“當然要吃了。你去撿一些干柳枝來。我的鋪蓋卷里還有三罐豆子呢。在你把柴火準備好后,我就給你火柴。我們把豆子燒熟了當晚飯。”
萊尼說:“我喜歡在豆子上澆上番茄醬。”
“我們沒有番茄醬。你去拾柴火吧,不要到處亂跑,天就要黑了。”
萊尼遲緩地站了起來,消失在樹叢里。喬治仍然躺在那里,輕聲地吹起了口哨。
從萊尼去的那個方向傳來蹚水的聲音。喬治停止了吹口哨,傾聽著。“這個可憐的傻蛋。”他自言自語地說,隨之又吹起口哨。
少頃,萊尼穿過樹叢走了回來,手里拿著一根干柳枝。喬治坐起了身子。“噢,”他突然說,“把那只老鼠給我!”
萊尼卻裝出一副非常無辜的樣子說:“什么老鼠,喬治?我沒有啊。”
喬治伸出手來,說:“快給我。你別想能瞞得過我。”
萊尼變得猶豫了,他向后退著,眼神狂亂地望著樹林那邊,仿佛打算著要逃走似的。喬治冷冷地說:“你是把那只老鼠給我,還是要我揍你?”
“給你什么,喬治?”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要那只老鼠。”
萊尼不情愿地把手伸進口袋里。他的聲音開始變得哽塞:“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就不能拿著這只老鼠呢。它也不是誰的,也不是我偷的,是我在路邊撿的。”
不管萊尼說什么,喬治都沒有收回手去。像只不愿意把球交還給主人的獵犬一樣,萊尼慢騰騰地向前走了幾步,又退回幾步,隨后又向前走了幾步。喬治不耐煩地打了個響指,聽到這聲音,萊尼就把老鼠交到了喬治手上。
“我沒對它做壞事,喬治。只是撫摩它了。”
喬治站起來,把老鼠拋向遠處正在暗下來的樹叢里,隨后,他走到池水邊,洗干凈了手。“你這個傻瓜蛋子,你以為你涉水去拿老鼠,把腳弄濕了,我也看不見嗎?”在聽到萊尼的啜泣聲后,他轉過身來說:“上帝啊!你這么大的塊頭,像個小孩兒似的哭?”萊尼的嘴唇戰栗著,眼睛里噙著淚水。“噢,萊尼!”喬治把手撫在了萊尼的肩膀上,“我扔掉它,并不是故意要欺負你。那只老鼠已經開始腐爛,何況你又摸破了它的皮。等你再撿到一只剛死了的老鼠時,我讓你玩上一陣子。”
萊尼坐在地上,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說:“我不知道哪里還會有老鼠。我記得從前有位太太常常給我老鼠——她會把她捉到的老鼠都給我。可那個太太又不在這里。”
喬治訕笑著說:“哦,太太?你甚至不記得那位太太是誰了嗎?她是你的姨媽呀。后來,她不再給你了,因為你總是弄死它們。”
萊尼傷心地望著喬治。“它們太小了,”他不無遺憾地說,“我摸它們,可沒多久它們就咬我的手指頭,我捏了捏它們的腦袋,它們就死了——因為它們太小了。”
“我希望我們很快能有兔子,喬治。它們比老鼠要大得多。”
“去他媽的兔子。只要是活老鼠,都不能給你。你姨媽給了你一個橡膠老鼠,你又不要。”
“那個摸起來一點兒也不好玩。”萊尼說。
日落后的晚霞也從山頂上消失了,河谷籠罩在暮靄之中,在柳樹和懸鈴木的林子里,一切都已處在半明半暗之中。一條鯉魚浮到水面上,大口地吸著空氣,臨了,又潛入到黑暗而又神秘的水中去了,池面上因此蕩起一圈圈的漣漪。頭頂上的樹葉被風吹得簌簌地響著,柳絮隨風飄下來,落到了水面上。
“你還去不去撿樹枝?”喬治詰問道,“在那棵懸鈴木樹干后面,就有一大堆枯枝,是被洪水沖下來的。現在,你去把它們拿過來。”
萊尼到樹后面,拿回一些干枯了的細枝和樹葉,把它們扔在那堆灰燼上面,隨后又去抱了幾趟。天色幾乎完全黑了下來。一只鴿子撲扇著翅膀從水面上飛過。喬治走過來,點著了枯葉。火苗在干枝中間漸漸地燃燒起來。喬治解開行李,拿出三罐豆子來。他把它們置在篝火旁邊,靠近火焰,可又不觸到火苗。
“這豆子足夠四個人吃的。”喬治說。
萊尼望著火堆那邊的喬治,又老調重彈起來:“我喜歡澆上番茄醬吃。”
“可現在沒有,”喬治發著火說,“我們沒有什么,你就要什么。上帝呀,我要是一個人,可以活得多自在啊。我可以找個穩定的活兒干,不會有任何的麻煩事。每到月底,便能掙到五十塊錢,去城里買自己想要的東西。哦,我還可以一晚上都在妓院里找樂子。想到哪兒吃飯,就到哪兒吃飯,大酒店里或者是其他任何地方,想吃什么菜,就點什么菜。我每個月都可以這樣活。我可以買上一加侖[1]的威士忌,或是開個臺球室,在那里玩牌也好,打臺球也好。”萊尼跪坐在那里,望著篝火對面生了氣的喬治,臉上現出驚駭。“可我現在有什么呢?”喬治繼續氣狠狠地說,“只有你!你在哪里干活都長不了,總是害得我丟掉工作。害得我一直到處游蕩。這還不是最糟的。你老是出亂子。你干壞事,有了麻煩,我不得不幫你擺脫。”他的聲音幾乎變成了喊叫,“你這個沒腦子的雜種。你總是讓我不得安生。”他擺出小女孩們彼此模仿對方時會有的姿勢,“只是想摸摸那個女孩的裙子——只是想跟摩挲老鼠那樣,摸摸她的裙子……噢,可他媽的她怎么會曉得你只是想要摸摸她的裙子?她猛地抽回了身子,像是手里捉著一只老鼠那樣,你拽著人家的裙子就是不放。女孩喊叫起來,我們不得不一整天地躲在灌渠里,因為人們在到處找我們。一直等到晚上,我們才偷偷地跑出了那個地方。老是有這樣的事情——總是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真希望把你裝進一只籠子里,再給你許多老鼠,就讓你在那里面玩。”他的火氣突然一下子全消了。他望著篝火對面萊尼臉上痛苦的表情,隨即有些羞愧地低頭看著火苗。
現在,天完全黑了下來,火苗照著周邊的樹干和他們頭頂上垂下來的枝條。萊尼慢慢地繞著火堆,小心地爬了過來,跪坐在喬治的身旁。喬治把裝豆子的罐子轉動了一下,讓它們的另一面沖著火苗。他裝著沒有發現萊尼已經來到他這邊。
“喬治,”萊尼的聲音非常輕,他沒有聽見回答,又叫道,“喬治!”
“你想干嗎?”
“我只是說著玩的,喬治。我不要番茄醬,就是把番茄醬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吃的。”
“如果有,你是可以吃上點兒的。”
“我不吃,喬治。我會全留給你的。你可以在豆子上澆上番茄醬,我一口也不吃。”
喬治的眼睛仍然憂郁地盯著火苗,說:“我一想到,沒有你我能過得多快活,我就要瘋了。我的內心從未得到過安寧。”
萊尼仍然跪在那里。他望著河對岸的一片黑暗問道:“喬治,你想讓我離開你,留下你一個人嗎?”
“你他媽的能去哪里呢?”
“哦,我可以去到前面的小山里。在那里,找一個山洞。”
“那你吃什么?你傻傻的,連吃的東西也找不到。”
“我能找到的,喬治。我不要吃好吃的東西,也不需要澆上番茄醬。我躺在陽光下面,沒有人會傷害我。如果我找到了一只老鼠,我可以拿著它玩。沒有人會把它從我這里搶走。”
喬治迅速地用探尋的目光看著他問:“我對你不好了,欺負你了,是嗎?”
“如果你不想要我,我可以到山里去,在那里找一個山洞。我隨時都可以走。”
“不——你聽著!我是跟你開玩笑的,萊尼。我當然想讓你跟我待在一起了。至于老鼠,麻煩的是你總會把它們弄死。”喬治停頓了一下后說,“告訴你我將怎么做,萊尼。一有機會,我就給你弄一條小狗。或許,小狗就不那么容易死掉了。狗比老鼠強。你可以使勁地摸它。”
可萊尼并沒有就此罷休。他意識到喬治此時在感到愧疚。于是,他進而說道:“如果你不想要我了,你只要吱一聲就行,我會即刻去那邊的山里——到那邊的山里去獨自生活。那樣,就沒有人偷走我的老鼠了。”
喬治說:“我要你跟我在一起,萊尼。上帝啊,你一個人在山里,有人會把你當郊狼一槍打死的。不,你得和我在一起。即便是你已死的克萊拉姨媽,也不愿意讓你一個人在外面瞎跑的。”
萊尼狡黠地說:“那么,你就像以前那樣,給我講講——”
“講什么?”
“講兔子。”
喬治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別以為我就那么好騙。”
萊尼懇求道:“講嘛,喬治。就像你以前那樣,給我講講嘛,喬治。”
“你就喜歡聽這個,是嗎?好吧,我講,聽完了,咱們就吃飯……”
喬治的聲音漸漸地變得深沉起來。他抑揚頓挫地講著,好像這些話他以前已說過了許多遍似的:“像我們這樣子在農場打零工的人,是世界上最最孤獨的人。他們沒有家人,也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他們來到一個農場,干活攢上一些錢,然后進到城里就把它花光了。還沒等你回過神來,他們便又到了另一家農場,累死累活地干上了。他們的生活一點兒奔頭都沒有。”
萊尼高興起來,說道:“就是這——就是這個。現在講我們是怎么樣的。”
喬治繼續說道:“至于我們就不同了。我們有美好的未來。我們有人說話,有人關心。我們不會因為沒有地方可去,就在酒吧里賭博,把錢輸個精光。其他那些人坐了牢,就是在監獄里爛掉了,也不會有人在乎。可我們就不一樣了。”
此時,萊尼插進話來:“可我們就不一樣了!為什么呢?因為……因為我有你照顧我,你有我照顧你,這就是我們之所以不一樣的原因。”他高興地笑了起來,“再接著講,喬治。”
“你都記在腦子里了。你自己就能講嘛。”
“不,你講。我還是忘了一些的。說說我們將會怎么樣。”
“好吧。不久的將來——等我們一塊兒攢夠了錢,我們就置上一所房子,幾畝地,一頭牛,再養上一些豬……”
“靠種我們自己的地過日子,”萊尼大聲地說,“還有兔子。往下講啊,喬治!告訴我在我們的花園里有什么,再講講關在籠子里的兔子,冬季的雨天,火爐,牛奶上面漂著厚厚的奶油,你不得不用刀子去切。說說這些,喬治!”
“為什么你不自己講呢。你全知道啊。”
“不……我要你說。我說,就不一樣啦,講嘛,喬治。我是如何照料兔子的?”
“好的。”喬治說,“我們會有一片菜地,一個兔籠,還有小雞。到冬天下雨時,我們才不去干活呢,我們會點著爐子,坐在爐火邊,傾聽雨點落在屋頂上的聲音——不說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小刀,“現在沒有時間再往下講了。”他把小刀捅進一個罐子的頂部,割掉了上面的蓋子,將它遞給了萊尼。接著,他打開了第二個罐子,又從側兜里拿出兩把小勺,把其中的一把遞給了萊尼。
他們坐在火堆前,把豆子放在嘴里,使勁地嚼著。幾顆豆粒從萊尼的嘴邊滑落出來。喬治揮動著他的小勺說:“明天農場老板問你話時,你該怎么回答?”
萊尼停止了咀嚼,把嘴里的豆子咽進肚子里,臉上一副專注的神情說道:“我……我……什么也不說。”
“好樣的!很好,萊尼!或許,你這就會好起來的。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地,我可以讓你照看兔子,只要你能把這些都清楚地記著。”
萊尼得意自豪得都有點兒哽咽了。“我能記住的。”他說。
喬治又揮了一下小勺說:“你聽好了,萊尼。我想讓你把這個地方好好看看。你能記住這個地方,是嗎?順著這條河,再往前走四五百米就是農場了。”
“沒問題。”萊尼說,“我能記得這個地方的。我不是記住什么也不說了嗎?”
“你當然是好樣的。哦,聽著,萊尼——一旦像以前那樣又有了麻煩,你就到這個地方來,藏在那邊的樹叢里。”
“藏在樹叢里。”萊尼慢慢地說。
“藏在樹叢里,直到我來找你。你能記住嗎?”
“我當然能,喬治。藏在樹叢里,直到你來找我。”
“不過,你可不要再惹麻煩了,因為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不讓你照管兔子了。”說著,他把吃完豆子的空罐子扔到了樹叢里。
“我不會再惹麻煩了,喬治。我將一句話也不說。”
“好的。把你的行李拿到火邊來。我們將在這里度過一個美好的晚上。能好好看看天上的星星和頭頂上的樹葉。不要往火里再添樹枝了。讓它自己熄滅吧。”
他們在沙地上鋪開了行李,篝火在慢慢地減弱,火光能照到的地方越來越小了;彎曲的枝條已從視線中消失,只有近處的樹干上還映著微弱的光。在黑暗中,萊尼突然大聲說道:“喬治——你睡著了嗎?”
“沒有。你想說什么?”
“我們要有各種不同顏色的兔子,喬治。”
“那是當然的。”喬治帶著睡意說,“紅的,藍的,綠的,我們養成千上萬只兔子。”
“還有長毛兔,喬治,就像我在薩克拉門托集市上見過的那一種。”
“好的,還有長毛兔。”
“不然的話,我還不如走掉,住到山洞里去呢,喬治。”
“你干脆到地獄里去吧,”喬治說,“現在,閉上你的嘴。”
余燼中的紅光變得越來越微弱。河對岸的小山上有郊狼在嚎叫,河岸這邊的一條狗汪汪地叫著,給予回應。懸鈴木的樹葉在夜晚的微風中低語著。
注釋
[1]加侖:英美國家使用的一種液體容量單位,1美制加侖≈3.8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