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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奇怪的“每月咯血”

  • 熱血醫生
  • 鏡子
  • 13398字
  • 2022-08-03 13:56:17

今天的科室也很和平。

眼看就要平安下班,正想給張悅發語音,喊她去囤貨時,我忽然收到了一條新消息。

劉菲:“鏡子,晚上有空嗎?想找你吃頓飯,就在你們醫院附近。”

看見消息我不禁一愣,忽然找我吃飯做什么?

她似乎猜出了我的疑惑,隨即發了一行字:“有個好消息想跟你分享一下。時間你定,我等你。”

她定的見面地點是廣場里的一家小餐廳。一路上我都在興奮地猜測,是她懷上了,或者臺里終于給她升職了,還是……

走進餐廳,她似是已經在落地窗旁的桌子前坐了很久,見我進門,很熱情地跟我打了招呼,拉我坐下。

然后她對我說:“鏡子,我自由了。”

我認識劉菲大約是半年前,在我和張悅剛剛輪轉到急診的時候。輪轉到急診前,我和張悅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全院最忙的是急診,急診最忙的是搶救間,然而越是忙累,就越是缺人手,所以實習生分到急診,最可能的去處就是這個聞名全院的搶救間。

搶救間,顧名思義,收治的患者非急即重,收進來主要也只做些緊急的搶救處理,可以理解為只“救命”不“治病”,待病人情況穩定之后,再等著對應科室的醫生來把該收的病人收走,去做相應的專科治療。作為急危重癥患者的“緊急處理中心”和“分流中轉站”,搶救間責任重大,但人員明顯緊張,一共只有四組人鎮守,每組只有一到兩位帶組老師,其余則大都是研究生、規培生、實習生,大都沒有處方權。全組的醫囑都靠老師一個人下,管床醫生只負責執行醫囑和與家屬進行一些基礎的病情告知,遇到重要的救治選擇或是明顯棘手的家屬,老師才會親自出馬擺平。

很遺憾,我和張悅依然被分到了兩個不同的組,從此不僅不能有飯同吃,甚至即便住在同一間寢室里,互相都見不到對方——不同于其他科室的不同組同時上下班,急診24小時都要有人高度緊張地值守,因此各組上班實行輪換制,老張下班補覺的時候,我還奮斗在第一線。

我分到的小組,算我在內一共10人,帶組老大一位,姓周;年輕副手一位,姓黃。作為其余8人中唯一的實習生,我年齡最小、資歷最淺,初入門時很是受師兄師姐的提點,尤其是被安排來帶我的小師姐程瑗,她性子最是溫和,平常也對我照顧有加。唯一遺憾的是周老大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張悅最初很懊惱沒和我分到一起,不過在某次交班時間,她有幸見識到我們組某位師兄犯錯被老大暴錘的場景后,滿腔遺憾瞬間化為滿心慶幸,對我表示了滿懷同情的嘲笑之后,便一溜煙兒地奔回自家老師身后躲著去了。

急診的日子忙碌而驚心動魄,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見到劉菲的。最初我就對她印象深刻,大概是因為她初次見面就噴了我的書。

平日里我們遇見的病人,十個里有九個要用床或者輪椅推進來,但劉菲卻是自己走進來的。我跟在程瑗后面,從人群里伸頭出來,正聽見她在跟老大描述病情,她身旁的男人把手里拎著的一只大塑料袋放在柜臺上,里面是一堆放得整整齊齊的病歷資料。

我打量著她。這個看起來30歲上下的女人,除了面色不太好之外,并沒有什么太明顯的異樣。她身邊跟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同齡男性,看起來大概是一對夫妻。我隨手從袋子里抽出一張報告,病人姓名一欄寫著“劉菲”,抬頭是個沒太聽過的醫院名字,診斷一欄寫著“支氣管擴張”。

見了這個詞,我瞬間興奮,把手里的教材隨手撂在臺子上,到那個資料袋里扒拉著找片子,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傳說中支擴典型的“雙軌征”和“卷發狀陰影”。可對光認了半天,我也沒找到像書上一樣典型的影像,只得悻悻地放下片子,心里記著回去要好好翻翻影像課本。

“我這個支擴已經很久了,時不時就……”她忽然彎下身子,猛烈地咳嗽起來,盡管她躲閃及時,還是有一點血點子從指縫里噴出來落在臺子上,我隨手撂在臺子上的書剛巧被殃及了一些。

她蒼白的臉咳得漲紅,卻還是伸出另一只手慌忙地找紙巾,似乎想說什么。我趕忙一邊說沒事,一邊伸手去扶她。這下周老大也顧不上慢慢問她病史了,趕緊讓教員帶她進去處理,只把家屬留在外面做簡單的問診。

把她安排好,我這才想起掛了彩的書,說起來也不嚴重,只糊掉幾個不太重要的地方,擦擦就好了。

“這病人還算講究,知道惦記你的書。”程瑗一邊幫我擦書,一邊嘀咕著。我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她這才想起家屬還在旁邊,趕快收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男人聽了,卻并沒有什么反應,只把一沓病歷從袋子里掏出來遞給老大,開始熟稔地介紹患者的情況:“她時不時會咯血,喏,就像剛才那樣,每次的量也不多,但反應挺大的。我們家那邊幾家醫院都看過了,每次住院治幾天就好了,不過沒多久就會再犯。這次咯得比之前嚴重了些,就想著來更權威的醫院看一看。”

這話流利得像打過草稿一樣,看起來他對病人的情況算是頗為了解,但不知怎的,我看著他說話的神情和語氣,總覺得哪兒怪怪的。

倒不是違和感,只是他淡定得似乎有些過頭,并不像真的十分在意的樣子,一點驚慌焦急之色都沒有——難道說并不是夫妻,而是什么關系不親近的親戚朋友?

老大一目十行地看過了基層醫院的報告,接著問道:“平時有咳痰嗎?”

“不咳,只是咯血的時候會咳嗽,來之前咳得挺厲害的,本來這會兒沒動靜了,沒想到……”他略帶歉疚地看著我和我手里的書,“不好意思。”

我連忙表示沒關系,心思卻并不在這上面。

這個時候的我在院時間還不長,還沒輪轉過呼吸科,見的呼吸科病人比較少,對支氣管擴張的印象還停留在內科學課本上——“雙軌征”和“卷發狀陰影”是支擴的典型影像表現,咳痰甚至咳膿臭痰也是支擴的常見體征,可現下頭次遇到支擴病人,這幾樣典型表現卻一個都沒見著。

又問了一些細節之后,老大把單子開好,一邊讓家屬去辦住院手續,一邊示意我跟去輕癥的B區看看情況。

處理劉菲的時候,她的體征已經穩定下來,漲紅的臉色勉強恢復了平靜,正靠在床邊緩著精神。這會兒仔細端詳起來,她的面容很普通,也沒有著意打扮,加上氣色不好的緣故,外貌上并沒有可圈可點的地方,看上去著實普通得讓人記不住。

可這種普通的印象,很快便在她開口的時候被扭轉了。她見我過來,趕忙坐直身子,歉疚地道:“對不起,真的不好意思……”聲音還帶著猛烈咳嗽后的沙啞,但音質本身很好聽,很有做聲優的潛質。

不過就一頁紙的事兒,總是道歉也好沒意思,我干脆板起臉,故意兇巴巴地道:“真的不要緊,你趕緊躺好再說!”

她這才再次躺下。我開始簡單查看她的情況。她也不說話,只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著打量我,我手到哪兒她的視線就轉到哪兒。我被她盯得發毛,低頭看了看她還空蕩蕩的床底,才想起來還沒交代家屬去買必需品,趕忙給她蓋好被子:“等會兒家屬把前面的手續都辦妥了,我再過來問你情況。你有啥東西要、要……”我想了想,沒直接稱外面那位為她丈夫,只道,“有啥東西要陪你來的那個人給你帶進來嗎?”

“我老公。”她忽然笑了,臉上洋溢著一種奇異的神情,似是自豪,可眼神里微微閃動著的,卻不單純只有幸福感。

我愣了愣,隨即笑道:“這樣啊,那你想讓你老公給你買點兒啥進來?”

劉菲回過神,翻了翻手邊的手提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姨、姨媽巾,夜用的……”

我點點頭,又叮囑了她一些注意事項,便轉身奔著談話區去了。

劉菲的丈夫看起來很斯文。我出去的時候,他正捏著幾張住院單,施施然地站在談話區外等著簽字。

我屬于純粹的聲控,相比之下對臉倒不怎么感興趣,但就算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認,劉菲的丈夫和她本人比起來,外貌上確實不在一個檔次——他光是站在那兒,就有路過的小姑娘不停地偷看他,路過的女孩子總會不自覺地放慢些腳步。他本人的氣質也很清爽,有一瞬間,我幾乎有種他不是在搶救間門口給妻子簽字,而是站在吧臺外等電影開場的錯覺。

我喊了劉菲的名字,他便走到窗口前,順手把手里的單據遞過來。

我搖頭:“這是給前臺的,我是想告訴你要給病人準備些什么物品,順帶簽一下這幾張同意書。”

他應了一聲,仔細地記好了要買哪些物品,卻并沒有仔細看同意書的內容,幾乎是閉著眼就把幾張同意書簽完了。這幾天習慣了家屬對同意書內容的十萬個為什么,眼下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反倒有些不適應,不禁開口提醒他:“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問。”

他愣了愣,似乎也覺得不問點什么不合適,但又像是確實沒什么想說的,我們對著吃了半天風,好一會兒他才問出一句來,不過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她情況怎么樣”“她的病能治好嗎”之類的問題,而是:“她得住多久?”

“這不好說。目前病人雖然體征還算平穩,但CT什么的還沒做,不能確認是什么情況,也就不好判斷之后會不會再次咯血以及要怎么治療,我們會呼叫呼吸科會診,到時候酌情決定要不要收進呼吸科住院。”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很禮貌地道了句謝,便收好窗臺上的票據離開了。這回的單子簽得異常順利,順利到讓我有些恍惚,總覺得這個老公看起來不太像那么回事。

可劉菲的眼神,卻實實在在是閃著光的。

我拿好小本子,準備去找劉菲問詳細的病史。

似是沒想到我這么快就回來了,劉菲立刻又要坐直,我馬上把臉拉長:“你不許老動,咱躺著嘮就行。現在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她搖頭,靠在床頭上輕輕撫著胸口:“還好,這會兒不那么難受了。”

想到她老公之前說的“不咳痰”,我又問了一次:“你從來沒覺得痰多嗎?也沒有發燒過?”

她肯定地點頭:“對,我有時候會感冒,主要是流鼻涕,但不怎么有痰,也不怎么咳嗽,發燒就更少了。就是咳血總是犯,每次發病其實都還挺重視的,去住幾天院,打幾天點滴就好了,可過一陣子就又犯了。想著總是這樣反復拖著也不好,住醫院像住賓館似的,這次犯了病,就趕忙跑到這里來了。”

通俗地說,支氣管擴張就是一種因為呼吸道反復感染化膿,導致支氣管壁結構破壞,從而引起支氣管持續性擴張的肺部疾病。由于是氣管化膿性炎癥,所以主要癥狀就是持續或反復地咳嗽、咳痰或咳膿痰,甚至出現咯血。如果感染的是厭氧菌種,咳出來的膿痰還會有很明顯的臭味。

可是在她身上,別說我很想見識一下的膿臭痰了,就是連咳嗽也不常有,或許這就是內科講過的以反復咯血為唯一癥狀的干性支擴?可剛才看既往的片子也并不像啊,那為什么會被診斷為支擴呢?只因為有咯血?

我照例給她查了體,聽診也沒發現肺部有啰音出現,保險起見,我把程瑗也找過來聽了一遍,并且悄咪咪地問了一下剛才的疑惑。

程瑗沒說話,先聽了一遍呼吸音,放下聽診器時也道:“沒聽出什么,病人也不咳痰,不像有分泌物的樣子。”她想了想,繼續問道:“以前有沒有過肺部感染史?肺炎、百日咳、麻疹什么的都算。”

劉菲連忙點頭:“有過的,我媽說我小時候得過百日咳,治了很久才好。”

我恍然大悟。原來支擴的診斷是從這里來的——支氣管擴張一般都有呼吸道感染史,百日咳、麻疹、流感嗜血桿菌等呼吸道感染史,都是支擴的常見誘發因素。剛才問既往史的時候,我恰恰忘了著重問一問呼吸道感染史,才忽略了這項重要的診斷依據。

程瑗聽罷,輕輕擰了我一下,細聲細氣地嚇唬道:“讓你不仔細,既往史忘問了吧!幸虧外院有診斷了,不然因為漏了這一條而誤了事,看老大不扒了你的皮!”

我點頭如搗蒜,趕緊給她賠罪:“感謝大佬救我狗命,下次我一定把族譜都查一遍!”

這下連靠在床上的劉菲都笑出了聲。程瑗敲了敲我的本子,頭也不回地順走了我剛剛那支筆:“少貧了,趕緊干活!”

程瑗是地道的廣東人,個子小巧,性格也溫暾,她難得端出一次師姐的架子來,我自然十分受教。之后的問病過程問得事無巨細,恨不得連八字都給劉菲搞出來算算,筆記整整記了兩頁紙。程瑗進來時,正看見我端著密密麻麻的本子對著電腦寫病歷。

她在一旁的電腦前坐下,伸頭看了看我的本子,頓時哭笑不得:“堂叔5年前腦血栓……你寫病歷還是查戶口啊?”

我露出憨憨的笑容,舉著那幾頁紙晃了晃:“多問點兒嘛,有備無患。”

程瑗無奈地坐回椅子上,笑道:“得,你不嫌累就行。”

我笑嘻嘻地繼續打字,在自己的狗爬字里找下一句的關鍵詞:“生育史……”老大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進來:“兔崽子快出來,呼吸科會診!”

全科的師兄師姐都有名有姓,單是兔崽子只我一個。我條件反射地一驚,險些把鍵盤推下去:“啊?來這么快?我病歷還沒整完呢!”

程瑗趕快拎起我往門外塞:“會診要緊,電腦給你占著,快去吧快去吧!”

我只好先跟了出去。來會診的是呼吸科一位姓吳的老師,問過一些重要問題之后,他也仔仔細細地聽了一遍呼吸音,又認真地叩了一遍。我伸長脖子等著,老師卻沒馬上說話,只舉著剛出來的片子又看了一遍,嘴里喃喃道:“不像啊,這支擴體征也不是很明顯……”

我在一旁狂點頭——比起教科書上支擴的典型體征,這片子上基本找不到什么有特征的地方,只能找到些陰影,可以說,如果不是程瑗問出來的那條幼年期百日咳病史,并沒有什么內容能引得人往支擴上想了。

“老吳!16床大咯血,你趕緊過來看一眼!”老大的聲音在重癥A區中央傳過來。以前收的那個咯血病人又不好了,吳老師趕緊過去幫忙,臨走前匆匆下了會診意見:“先這樣吧,抗感染觀察幾天再說,我科隨診。”

我點點頭,無奈地目送他離開,把這幾句惜字如金的會診意見記下來,有點歉意地看著劉菲:“沒辦法,你也看到了,這里大都是重癥病人……”

她正探著頭往人擠人的A區那邊看,聞言點了點頭,臉上并無不悅,一邊繼續看熱鬧,一邊問我:“我知道,這兒的病人應該都比我重。所以我奇怪我為什么還要住這兒,不能住呼吸科呢?”

這個問題問得我們全員膝蓋中箭。

按理說像她這樣明確是呼吸系統問題的病人,是肯定可以收進呼吸科的,可據說床位緊張度位居第二的消化科,等床病人都已經排到800位開外,更不要說高居榜首的呼吸科了。

可這樣的病人,不收吧,在家肯定熬不得;收吧,科里再擠就成上下鋪了。如此情形下,病人就只能先擱在搶救間。這種“寄存”的病人里,第一種是在等本院床位周轉出空當后收進相關科室,第二種是在等家屬聯系了其他有床位的醫院后轉去住院,第三種就是病情突然惡化,以至于要送到條件更好、費用也更高的ICU住著。

劉菲屬于下級醫院轉診上來做進一步治療的,自然沒有再回下級醫院住院的道理,所以屬于第一種;而剛才那個突然大咯血的病人,如果這次搶救成功,能夠活下來的話,大概率就會成為第三種,要趕緊拉去ICU熬著了。

我跟劉菲解釋了個中緣由,她聽罷也了然:“啊,原來如此,你們這里是‘中轉站’。”

這個比喻很恰當,我點頭表示贊賞,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臨走前再給她吃顆定心丸:“我們會多跟呼吸科溝通的,一有空床位就馬上把你送過去。”

她笑著謝我,聲音有種播音員一樣的醇美音質,讓人聽起來很舒服。

重新坐到電腦前,我繼續努力辨認著剛剛記下的生育史:“孕1產0,4年前曾人流一次,之后未再妊娠……”

錄下這段之后,我又接著找月經史,最后總算在兩行字的縫隙里找見:“平素月經不規律,目前正在經期,上次月經具體時間不詳,大概是上個月初……嗯?”

我忽然覺得這個時間有點兒熟悉,想了想,仔細往上翻了翻病歷,果然:“4月2日咯血發作,就診于××醫院,抗生素治療四日后癥狀緩解出院。”

“好巧哦。”我嘟囔著。程瑗從隔壁座位伸過頭來:“什么好巧?”

“你看,就剛才那個病人,上次咯血趕上大姨媽,這次咯血又趕上大姨媽。”

“是哦,這么巧。”程瑗也來了興致,開始給我講起一個耳鼻喉科的病例,“咯血的我沒見過,不過倒見過一個流鼻血總趕上大姨媽的,我帶教的病人,那小姑娘是子宮內膜異位癥,偏巧子宮內膜長到鼻腔里了,一來大姨媽就流鼻血……嗯?”

程瑗停住話頭,我們倆互相看了半天。

鼻腔內會有子宮內膜異位癥,那肺里會不會也有?

本科期間學的多是些常見病,這些比較奇葩的問題別說是我,就是已經在讀研的程瑗也不能完全說得清楚。我們倆先掏出手機查了查,發現確實有文獻報道過一種叫“肺內子宮內膜異位癥”的病。

子宮內膜異位癥在臨床上很常見,顧名思義,就是本來該長在子宮里的子宮內膜長錯了地方,一到月經期間,長了子宮內膜的地方就會出現剝脫出血,所以異位到哪兒,哪兒就跟著倒霉。常見位置一般在卵巢、輸卵管或者宮頸,肺內已經算很少見了,臨床上一般只有個案報道,但其實還有異位到屁股上的案例——周期性屁股痛,檢查后發現是子宮內膜長屁股上了。

我連忙舉著那張筆記紙,一路拐進門奔到老大跟前:“老大,中午收進來那個9床,我們發現她的咯血發作時間好像和經期挺接近的……”

老大一愣,隨即把紙抽過來,努力從一堆狗爬字里找出我說的那幾個關鍵詞。我繼續道:“她之前也說,每次發作都不會很重,住幾天院就好了,過段時間還會再犯,我問她更多的月經史和發作史,她也不記得了,但我們猜會不會是……”

老大沒說話,擰著眉毛瞅著那張鬼畫符一樣的草稿紙,我這會兒才后知后覺地起來,生怕說得不對,眼前這位大佬脾氣一上來先削我一頓。正琢磨著要不要先悄聲地退兩步的時候,老大忽然把紙一撂,咧開嘴笑道:“好!表揚!”

我被突如其來的大聲表揚震得呆了呆,就見老大很高興地從兜兒里抽出一支紅筆,一邊在那張草稿紙上的幾個時間點上圈圈畫畫,一邊道:“兔崽子不錯啊,知道動腦子了。那我再考考你,咯血病人經期與咯血發作關聯,應該優先考慮哪個病?”

得虧我有備而來,剛剛和程瑗先查了資料,于是便壯了壯膽,試探性地回答:“肺內子宮內膜異位癥?”

“好!挺好!知道得不少!”老大高高興興地把筆帽一合,毫不嫌棄地把我那張爛紙折了幾折,隨即揣進兜里,“干活挺仔細的!而且這病你們內科書、婦產書可能都沒提過,能想到這兒,不錯,不錯!”

我趕緊把真正的大功臣帶上:“程師姐提到鼻腔內異癥的時候我們才想到的,那老大,現在這個病人要怎么辦?”

老大難得心情很好地拎起內線電話撥號:“光靠這一條還不能確定,只是存在這種可能。先呼婦產科會診,讓他們來看看再說。”

婦產科會診要排一會兒,我便打算進去看看劉菲的情況。

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神在四周飄啊飄,一副閑得發慌的樣子,一見我過來,臉上馬上就掛上了笑,帶著點狡黠的討好:“醫生,您來了!”

這種類似小孩想偷糖吃的表情,放在病人身上,那大概就是想干些壞壞的事情了。比如——

“那個……醫生,能把手機給我嗎?”

我努力避免自己笑場,拉著個臉繼續裝威嚴:“不成。”

她伸出手拽住我白大褂的袖子,懇求似的晃蕩,之前聲音里的沙啞勁兒已經過了,現在語調聽起來更加婉轉柔和:“求你了,我就打個電話,就一個,我要問問我們臺調任有沒有信兒……”

“你們臺?”

“是呀,我是做廣播的,這幾天工作上有件挺重要的事兒,你得讓我打聽打聽呀……”

搶救間里的病人別說玩手機了,就連報紙也是不讓看的。不過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情況還算穩定,如果只是打個電話,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我打開她頭頂的柜子,從間層里拿出她的包:“在這里?”

“對!對!”她欣喜得不行,趕忙接過包,從包里掏出一部套著粉殼的手機,急匆匆地撥了個電話出去。

電話那邊很久才接通,我無意打探這段對話的內容,所以退遠了些,可還沒說上幾句,只見她的笑容漸漸凝固,半晌的愣怔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氣憤和惱怒:“我才剛請假,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雖然知道不是插嘴的好時機,我也只得趕快上前示意她低聲些。她抬頭看了看我,努力收了收聲音,眼圈卻已經紅了:“我平時也沒得罪過你吧,這種事你也干得出來?特意把約見時間排在今天,我前腳走,你們后腳就定人選,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

等電話掛掉時,她已經哭得眼睛通紅。我只好先把手機和包收回柜子里,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時,好巧不巧,婦產科會診到了。

加上老大和來視察的大主任,這一個下午已經是第五撥人來問她的情況了。劉菲眼淚還沒擦干,表情有些詫異。我解釋道:“這是婦產科的老師,來看看你的情況。”

“婦產?”果然,我解釋完,她更詫異了,吸著鼻子問,“還贈送看不孕不育?”隔著口罩,我都感覺婦產科老師的臉在抽搐,忙繼續解釋:“想啥呢?只是我們感覺你的咯血癥狀似乎和經期有關聯,要考慮子宮內膜異位癥的可能。”

婦產科老師也點頭:“沒錯,這個問題其實活檢是金標準,但你現在的情況活檢是殺雞用牛刀,我們建議你等經期過后復查,看看病灶有沒有自行縮減消失,然后觀察下次月經的時候是不是會再次在這個部位出現病灶。如果能證明這種關聯,那就可以基本確定是肺內的子宮內膜異位癥。”

劉菲聽得云里霧里,情緒也還沒從剛才那通電話里走出來,聲音有些悶悶的:“子宮內膜異位癥?我不是支氣管擴張嗎,怎么變成婦科病了?”

婦產科老師指指她的片子:“還不能確定。你的肺部征象其實看著本來就不像支擴,也沒有什么支擴的典型體征,之前的醫院應該是覺得排除了其他診斷,才聯系病史診斷為支氣管擴張的。他們應該是沒留意發病跟月經史的關聯,所以沒往這上面想。”

我翻著復印的外院病歷,也贊同道:“對,你之前每次去住院,都是點幾天抗生素就好了,但也不排除是經期過去出血灶自愈,卻被誤認為是抗生素起效的可能。換句話說,就是即便你啥藥都沒用,這個咯血癥狀也會像來月經一樣,過幾天自己就止住了。”

劉菲聽得發愣,半晌道:“那我這幾年都白治了?那么多次院白住了?”

我點頭,又搖搖頭:“也不算吧,畢竟咯血還是挺危險的,雖然現在還沒有因為肺內的內異癥出現致死性咯血的案例,但萬一哪次量忽然增大也不好處理。”

婦產科老師也補充道:“并且我們現在也還沒有確定你是不是內異癥,一切起碼要等你下次月經才有定論。”

劉菲怔怔點頭,婦產科老師剛要離開,劉菲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醫生,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這病是怎么得的?”

婦產科老師皺了皺眉:“說不準,內異癥的具體病因,臨床上到現在也沒有定論,假說有很多。你之前有生育史嗎?”

說起生育史,劉菲又僵了一下,臉色白了白,沒有馬上說話。我想起之前問過的內容,替她點頭道:“孕1產0,4年前人流過一次。”

“可能跟人流有關吧。醫源性導致內異癥是有可能的,不過也大多在腹腔內,至于肺內的內異癥,既然時間上對得上,也就不排除有人流過程中順著血液播散到肺內的可能。你同時還有不孕的情況,至于是否和人流有關——這種可能性是不小的,一來說不定是人流過程中造成了其他地方發生了會影響受孕的內異癥,二來人流本來就損傷很大,因此導致不孕也不稀奇。”

劉菲的臉更白了些,拽緊了婦產科老師的袖子問道:“那就是說,我現在的病,以及我現在懷不上孩子,都是因為那次人流?”

“說不好,只是很有可能。確診之前,這些都是猜測,等結果出來再說不遲。”

婦產科老師留下這句話,便匆匆去看下一位患者了,只剩我和劉菲一站一躺,相視無言。

只要跟人流沾上關系的病人,背后大多有一段不太愉快的故事。這下好了,事業不順,情感受挫,全趕上了。既然不知內情不好寬慰,那也只好讓她自己慢慢消化這兩個消息了。

我正想識趣地離開,劉菲卻忽然叫住我:“醫生,我老公在外面嗎?”

在我印象里,那個存在感很高的男人自從買東西回來之后,就一直安靜地坐在外面的排椅上,幾乎連位置都沒動過。我點頭,問:“找他?”

劉菲咬著嘴唇,沉默半晌,最后道:“罷了……”

她放平墊子,平平整整地躺下去,翻身對著里面的墻,再也沒有出聲。

我前腳剛回到談話間,在程瑗身邊坐下,后腳老大的吆喝聲就從大廳傳進來,我們倆像聽到下課鈴一樣精神一振——交班對醫生來說,意義和放學預備鈴也差不多。

我們收拾好交班材料,擠在交班人群里一點一點地挪動,等終于晃回劉菲床旁的時候,老大忽然在人堆中央問:“兔……呃,王婧在哪兒?我要表揚表揚她!”

這下大伙的目光都往我藏身的旮旯里聚過來,我瞬間緊張起來,縮著脖子被推到床邊。老大笑瞇瞇地從兜里掏出我做記錄的紙,展開后把正面亮出來,指著紙縫里一小行亂七八糟的字,揚眉吐氣般地對接班的帶組老師說道:“看看我們組實習小同學寫病歷的認真勁兒……你別管記的有用沒用,事無巨細地全給問出來了!還知道把月經史和咯血時間做比較,敢于推翻外院的確診結果,多用心一孩子,是不!這回還立一功!”

老大一陣用力過猛的贊賞,夸得我城墻般的臉皮也紅了紅,不禁把頭壓低了點,這一低,就遇上了劉菲的眼神。

她蒼白的臉上血色淺淡,剛剛哭過的眼眶依舊發紅,卻還是對我笑了一下,眼神里含著淺淺的感激。周圍的環境有些嘈雜,她似乎說了一句什么,可惜我沒聽清,眼下的場合又不好來一句“Pardon”。

盡管有這小小的遺憾,但是一直到交班結束,我整個人都依然飄在半空。獲贊的感覺,爽啊!

我們遵照了婦產科的建議,沒有使用抗感染藥物,只是嚴格觀察病人的一般情況,并且把新出的片子與之前的進行對比。果不其然,之后的兩天病人依舊有少量咯血,但到了第三天,隨著月經量的減少,咯血癥狀出現了明顯的好轉,片子上的病灶也縮減了不少。等到月經完全結束,她的咯血癥狀也消失了。

這樣的結果初步印證了我們的猜測,于是我們安排她出院回家觀察一陣,等下次月經來潮或是咯血,抑或是兩者同時發生的時候再回來復診——不過到時候就可以直接去婦產科了。

我把劉菲可以先出院的消息告訴她老公。他既沒有表現出很明顯的情緒,也沒有問后續要如何治療,只是不緊不慢地結算了費用,然后很淡定地站在外面等妻子出來。

劉菲收拾著東西,臉上隱有愁容,見了我卻還是笑了笑:“這幾天辛苦你啦。”

被老大當著她的面夸了個面紅耳赤之后,我也繃不住繼續裝相了,幾天下來我們早已經混熟,聽了這話我便笑呵呵地說:“不辛苦不辛苦,本職工作,出去有什么情況要盡快來復診啊!”

她點點頭,忽然問道:“加個微信?”

或許因為還挺投緣,我并不抵觸這個提議,于是便欣然答應,并馬上去她朋友圈逛了一圈,發現她的確是一家廣播電臺的主持人。

怪不得人家聲音這么好聽,正經起來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一種播音時獨有的腔調。

她東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妥當,拎著袋子往門口走去。她老公斜靠在大門外的墻上,正低頭刷著手機,見她出來也并不說話,只微微點了下頭,接過她一只手里的袋子,兩個人并排往出口的方向去了。

程瑗坐在前臺后面的轉椅上,嘬著一根阿爾卑斯,對著兩人離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說起來這個老公也不算很不好,義務都盡到了,簽字、繳費、在外陪護沒有一樣拖拉過,只不過怎么看都像打卡上班一樣,事事不落,但事事都像事不關己。”

她這比喻形象得簡直讓我想拍大腿。搶救間最常見的就是哭聲和眼淚,親近的人住院,家屬就算不追著問病情,也多少會流露出焦灼之意,可劉菲這老公從頭到尾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更像是在“扮演”一個丈夫的角色。

日子過得很快,一個多月之后,劉菲發消息告訴我,她今天月經來了,明天就來我們醫院復診。

我趕忙問她:“那有癥狀了嗎?”

“暫時沒有,所以我才更急著要來看看。”

我的腦子頓時一團亂,各種情況開始在腦海里打轉。如果真的只是巧合,如果之前的猜測都是錯的,如果她根本就是個普通的支擴病人,如果……

一大堆“如果”在我腦子里吵個不停,讓我一整晚翻來覆去,比值夜班都精神。

我匆匆調了個白班,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去婦產門診外蹲著,總算一眼就在人堆里看見了劉菲。

劉菲依舊和她老公走在一起,只是并不像周圍其他的情侶或者夫妻一樣挽著胳膊摟著腰,兩人各自站得筆直。見了我,劉菲的老公依然禮貌地打了個招呼,劉菲則嗒嗒嗒地迎上來,拉著我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

一個多月不見,她的氣色依舊是老樣子,只是眼下的青黑更重了點,一張鵝蛋臉比之前更加消瘦,顴骨下方都凹陷了些。我暗幸她是做廣播的,不算靠臉吃飯,要是做電視主持人,現在這副模樣,恐怕事業上更麻煩。

在我胡思亂想的空當,劉菲從手機里調出一張圖片,略微湊到我跟前說:“這是昨天后半夜,還沒睡著的時候忽然就咳出來了,和上次差不多,我記著你說要記清楚這些的,就干脆拍下來了。”

照片里是一張帶血的紙巾,畫面有點沖擊力,但我心里的石頭卻瞬間落了地。

橫豎已經換了班,現在回去也無事可做,我索性就坐下來跟她聊了起來。她老公依然站在剛才的位置,見我們在說話,似乎又有意挪開了一段距離。見此,我便也放心地問出了心中的問題:“姐妹兒,你和你老公……鬧啥別扭了嗎?”

她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隨即微微頷首,又搖頭道:“也不算是鬧別扭吧,反正從結婚到現在,他一直都這樣。”

“呃……新婚的時候也是?談戀愛也是?”

“不聊他了。我想問問你,如果確實是這個子宮內膜異位的病,需要怎么治?吃藥還是開刀?”

早在懷疑她是內異癥的時候,我就已經仔細查閱了內異癥的治療方案,此刻提起總算不至于露怯:“你情況不嚴重,最可能的還是藥物治療,現在臨床上最常用的是假孕治療或者假絕經,比如口服避孕藥6—9個月,以此達到人工閉經的效果,這段時間里異位的子宮內膜就很有可能會萎縮,等停藥之后就不會再出現咯血了。”

“絕經?!”

“說了是假絕經嘛。這種方案在臨床上是提供給有生育需求的女性的,一般來說是不會真絕經的。停藥之后,月經該來還是會來,生孩子也不至于受影響。”

聽我說完,她才松了口氣。但我沒有說出口的是,對她而言,與其擔心治療內異癥對受孕的影響,不如關注一下有沒有其他的生殖系統問題。單是做過人流這一條,就有太多種可能會造成不孕了。

屏幕上很快就顯示了劉菲的號,她起身后又回頭看著我,眼神帶著詢問:“你要一起進去嗎?”

我不好意思地撓頭:“婦科我不熟,進去也幫不上啥忙,我先回去干活了,回頭微信聯系。”

她點點頭,揮手道:“那你趕快忙去吧,有結果了我微信告訴你。”

她看向不遠處丈夫站立的方向,兩人都沒說話,男人卻會了意,三兩步趕上去,站到她身邊屬于丈夫的位置上,一起進了診室大門。

之后的幾天里,劉菲具體經歷了什么,我無從得知。她告知我結果是在很多天后,第一條勉強算是個好消息:“大夫說確實是子宮內膜異位,現在已經開始治療了。”

就在我打出一長串的話打算鼓勵她堅持治療的時候,對話框里又彈出一條消息:“生殖方面的問題也查完了,我很難再有孩子了。”

我呆呆地盯著屏幕,把這幾句話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不管那是一次怎樣的意外,這個代價對一個女人來說,都實在太大了。我想不出能安慰到她的話,憋了半晌,只能說出一句:“相信技術發展,以后可能還有機會。”

餅畫得很蒼白,但她還是回了一句:“也許吧,借你吉言。”

時隔半年,現在坐在我對面的女人,卻與之前近乎判若兩人。

之前病弱憂愁的樣子早已不見蹤影,消瘦下去的臉頰已經漸漸豐腴起來,面色也隱隱紅潤了些,一雙白皙的手交疊著放在桌上,指甲做得很精致,柔和的底色襯得那雙手越發好看。

只是,左手上那枚細巧的戒指不見了。我記得那戒指的樣子,因為劉菲以前的微信頭像,是兩只戴戒指的手鉤在一起的照片。

“我原本以為會特別難受,沒想到比之前輕松了很多很多。”

她輕輕攪動著勺子,音色優美一如從前,但那雙眸子比以前更亮,帶動得一張容貌普通的臉都有了精氣神。

“我記得你之前問過我,我們倆關系怎么會這樣,其實從剛結婚開始,就差不多是現在這個狀態了。打掉孩子那會兒是婚前,對他來說,我懷孕算個意外,但對我來說不是。”

我一愣,就聽見她繼續道:“是我自己特意找機會懷孕的。我很怕他要分手,那時候滿心想的都是怎么留住他,怎么嫁給他。雖然后來打掉了孩子,但他最終還是娶了我,即便沒少遭罪,我那時候還是感覺志得意滿。”

“你可能覺得現在離婚是因為我恨他,其實算不上恨,懷孕是我自己想懷的,甚至連打胎我都有心理準備。那時候我一直覺得,只要他永遠是我的,付出什么代價都沒關系。”

說到這里,她自嘲地笑了起來:“年輕人腦子一熱,覺得為了愛什么都值得,但現在才想清楚,要是他早不愛我了,或者壓根兒就沒真對我上過心,我那點兒自以為是的深情撐不了多久的,后悔是遲早的事。”她攤開手,露出一點無奈的笑容,“你看,我如今再后悔,有些東西也拿不回來了。”

“結婚前他跟我說‘我會對你負責的’,他確實做到了,每天他都盡職盡責。但你應該也看出來了,他的心思一點兒也沒放在我身上,一點兒都沒有。”

回憶起當時她老公在搶救間外悠閑的樣子,我默默點頭。她繼續道:“我得了病,他送我去醫院,請假來陪護,從沒缺席過一天,但他永遠沒什么反應。我咳血他叫醫生,我痛了他半夜去買藥,但從不會關心我一句——我當初高喊著‘嫁給愛情’,結果就只是簽了份過日子的合同而已。”

“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的時候,我差點瘋掉,甚至想過尋死。我那時候問過他,如果我死了,你會怎么樣?他的回答是‘和離婚差不了多少吧’。挺絕情的,但我并沒覺得心寒,反而是釋然,就好像最后一點兒不切實際的幻想破碎了,現實忽然對我敞開了一樣。”

我默默聽著,對她最終走出來的結果感到很是欣慰,但對這整段經歷,卻生不出多少同情。

情出自愿,事過無悔。她前夫的做法雖然不算高尚,但從他的角度來講,至少也算得上無可指摘。如今的這場分離,于雙方而言,或許都是最好的解脫。

“我希望你能過得好點兒,不要一輩子都陷在以前犯的錯里。”

“那是自然。”她撫著指甲,指腹無意識地在無名指的第一指節上摩擦,“以前我滿腦子都是怎么讓他喜歡我,怎么再給他生個孩子,有了孩子他就會在意家,關系早晚都能緩和,這些想法已經變成執念了。等我再注意到自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又丑又無聊,還是個病秧子,之前那個挺好的調動機會也沒趕上,身邊的人也早都玩不到一起了。甚至現在我離婚了,想找人說說這些東西,權當跟過去做個了斷的時候——除了你,我也沒想到有其他合適的人。”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無所有。但現在不一樣了。”

她輕輕笑起來,眼神中隱約露出一點少女般的期待,掰著指頭細細算著:“我想干脆換份工作,換個環境,不再北漂了,也去別的城市看看;把我媽從老家接出來,先做一遍全面體檢,然后帶她去昆明玩;還有健身計劃,已經堅持了半個多月了,希望這樣身體能慢慢好起來……”

我聽她數了好一會兒,見她臉上興奮的神情,心下也暖了起來,調侃道:“是不是猛然發現單身很爽?”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了聲:“但我還是相信愛情。或許還是有機會遇到的。”

這是我們最后一次會面。那天晚上回去,我在她的簽名欄里看到了一句話: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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