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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譯序:格高意深《紅與黑》
羅新璋
瓦萊利稱:“司湯達圍繞喜歡的題旨:拿翁、愛情、魄力、幸福,演繹出浩繁的卷帙?!盵1]通常的印象里,巴爾扎克名篇就指不勝屈,稱得上卷帙浩繁,殊不知司湯達留下的文稿也不少,亨利·馬蒂諾編的《司湯達全集》(1927—1937)就達七十九卷之多。文學史家朗松評論道:“社會經過大革命的洗禮,對世人活動的隱秘動機和靈魂的內質品德,《紅與黑》區區五百頁所告訴我們的,不下于整部《人間喜劇》四十巨帙。”推崇《紅》書的人,不乏溢美之詞。就讀者面而言,司湯達固不及巴爾扎克廣,但同躋身于十九世紀大作家之列,卻是不爭的事實。
巴爾扎克(1799—1850)熟讀拿破侖著作,早年編過一本《拿破侖文選》。相傳寫《人間喜劇》時,書桌上置一尊拿翁塑像,底座上刻下一句豪語:“彼以劍創其業,吾以筆竟其功!”在拿破侖崇拜方面,司湯達也不遑多讓。還在小學生時期,聽到意大利戰場連戰連捷,不禁驚喜雀躍。司湯達景仰帶兵當將軍的波拿巴(Bonaparte),而貶抑稱帝做皇上的拿破侖。盡管風云變幻,他把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始終奉為“愷撒之后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并慶幸自己能步偉人之后塵,進入米蘭、柏林、維也納,直到莫斯科,親身踐履“拿破侖史詩”!滑鐵盧一敗,拿破侖頗受復辟勢力的攻訐,司湯達于一八一七年底振筆疾書,幾個月寫了一本未成完帙的《拿破侖傳稿》。時隔二十年,又寫下他的《憶拿破侖》。一八三七年,司湯達已過知天命之年,自撰《亨利·貝爾傳略》(Stendhal為筆名,Henri Beyle乃本名),寫到最后一句,言盡于此:“生平只尊仰一人:拿破侖?!盵2]他贊頌拿破侖強勁的個性,充沛的精力,敢冒風險,具有雄才大略。拿破侖是司湯達全部著作關注的一個中心,無論小說、游記、文論、史書,都或隱或現有皇帝的影子在。
從著作來看,司湯達小說家的才能,遠勝于史學家的才識。他成就最大的是小說,小說中最成功的,是《紅與黑》。書中的主人公于連,可以說是從拿破侖模子里刻出來的人物。司湯達把于連寫成“內地青年,普魯塔克和拿破侖的弟子”。于連以人中之剛者視拿破侖。跟拿破侖[3]一樣,于連也有非凡的記憶。為迎合時局,他把《圣經》背得滾瓜爛熟,但最喜歡的書,作為他行為的唯一準則,使他為之怦然心動的書,卻是《拿破侖回憶錄》。有空一回到房里,最痛快的事,就是“重新捧起他心愛的那本書”,沉浸在輝煌的馳想里,想象自己像拿破侖那樣叱咤風云,飛黃騰達,為巴黎美女所追慕。與市長較量占了上風之后,覺得“應當乘勝追擊。趁這妄自尊大的貴族向后撤退之際,得把他的傲氣徹底打垮,這才是真正的拿破侖作風”!
《紅與黑》被文學史家評為十九世紀的一部關鍵力作,表現了法國大革命時誕生的一代,經過風云激蕩的拿破侖時代后,跌入萎靡不振的復辟王朝,由此所感到的幻滅與憤懣。小說之成功,在于著力塑造于連這個人物,寫他少年進取的雄心與庸俗現實的齟齬,寫他出人頭地的抱負與保守社會的沖突。同樣一種英雄性格,由于所處時代不同,就有幸與不幸之別。于連神往于拿破侖,但已非生于“功名只向馬上取”的拿破侖時代。只引得他一聲浩嘆:“哦,拿破侖!你那時代,靠打仗出生入死,以博取榮華富貴,那多痛快!現如今卻去加重窮人的苦難,豈不卑鄙!”是的,到了一八三〇年,“軍人沒有出路,教士不是出路”[4]。英雄無用武之地,壯士有不得志之悲。拿破侖倒臺后,出身低微的年輕人通向社會尋求成功之路已給封死。出身低微,渴求成功,本無可非議。但在復辟時期,個人無論多么能干,多么堅忍,也無法克服社會設在他們面前的重重障礙。故《紅與黑》這部小說,實際是寫一場失敗,寫于連從鋸木廠走向斷頭臺的失敗。
如果說拿破侖是掃蕩歐洲封建制度的成功者,那么,從維璃葉小城闖進爵府高第的于連,就是“向社會開戰的不幸兒”[5]。他生就火熱的性格,充滿著進取精神,向往英雄行為,但活動在復辟倒退的社會,便成了一個顛覆神圣事物,拒斥現存秩序的叛逆分子。正如他自己所說,老天爺把他放在窮人堆里,卻給了他一顆高貴的心。在自己家,和粗魯的父兄說不到一起去;進入社會,在市長家、修道院、侯爵府,見到庸俗、虛偽、猥瑣,覺得格格不入。而那個時代,已不是“面對強敵,憑我漂亮的行動,就足以解決立身處世的問題”。家庭、社會、時代,三不合宜,就苦了他。他年輕有為,也曾想干一番事業:“比如說我吧,竭智盡忠,為人正派,一旦當上維璃葉的市長會怎樣?和瑞那先生一樣,看我不收拾助理司鐸和瓦勒諾,以及他們所有的鬼蜮伎倆!正義將在維璃葉大行其道!”但他既沒能像拿破侖那樣征服世界,名揚天下,也當不成維璃葉的市長,去懲惡除腐,伸張正義。他只能面對殘酷的現實,強迫自己去探究卑劣的人心,再以虛偽的言行,行其欺詐的勾當。他傾向雅各賓主義,卻參與保王黨密謀;他蔑視貴族有產階級,卻往貴族有產階級里鉆。作為“為自己出身卑微而敢于抗爭”的平民,于連為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在敵對的環境中,虛與委蛇;因仰慕拿破侖而少有奇志,大有抱負,卻為適應復辟王朝而隨類相從,極盡虛偽。正當他向上爬而開始有成,平步青云,不意受到告密信的打擊,便不惜功虧一簣,他要泄憤報復,慨然走上斷頭臺。他一槍向瑞那夫人打去,打碎了他生活的幻鏡,也打飛了他苦心經營的人生。這是于連個人的悲劇,也是所有杰出人物不用于世的悲劇。
《紅與黑》的副標題,為“一八三〇年紀事”。司湯達后來說,這部小說是根據“一則現成故事”敷衍而成,意在描寫一八三〇年的法國[6]。作品不僅在總體上,全景式展示了復辟王朝時期,尤其是查理十世(1824—1830)治下的政治社會生活;而且在細節上,如書中提到的《奧利伯爵》(羅西尼歌劇,春季復演)、《艾那尼》(雨果浪漫派名劇,二月二十五日首演)、《曼儂·列斯戈》(芭蕾舞劇,五月三日搬上舞臺)、“英國新王登基”(喬治四世于六月二十六日去世,威廉四世隨即登基)等事都發生在一八三〇年,點出特定的年份。所以,司湯達這部主要寫于一八三〇年上半年的小說,提到許多發生在當年的真事,確乎稱得上是“一八三〇年紀事”。
“小說,是一面鏡子,鑒以照之,一路行去?!边@是司湯達在書中提出“小說—鏡子”說的由來。小說要像鏡子反映行進的現實,于是我們在司湯達筆下看到內地生活的庸俗、圣公會的肆虐、貴族社會的奢靡與保王勢力的猖獗。鏡子“有時映現蔚藍的天空,有時照出的卻是路上的污泥”,這能責怪鏡子嗎?小說像鏡子一樣反映社會生活,就不能不涉及時政。而一八三〇年,正是法國歷史上一個重要年份,七月革命的爆發,成為查理十世復辟王朝與路易·菲利普資產階級王國更迭的契機。“一八三〇年紀事”,就意味著這是一本政治性很強的小說。司湯達在小說中借出版家之口說:“你的人物如果不談政治,就不成其為一八三〇年的法國人。你這本書,也就不會像你奢望的那樣,成其為一面鏡子?!彼緶_深知,政治像掛在脖子上的石頭,會把文學拖下水的?!罢沃诿钊o窮的想象,猶如音樂會上的一聲槍響。”
作為小說家,司湯達的高明之處,在于《紅與黑》中固然有“槍響”,但更充滿了“妙趣無窮的想象”。六年后,司湯達重讀舊作,在書頁空白處批了一句:“只有小說才能臻于真實。”
《紅與黑》如司湯達標榜的,是一部“紀事”作品,但并不妨礙象征的運用。小說開初擬題為《于連》,到上部寫畢,才定名為《紅與黑》。以兩種色彩詞作書名,當有寓意存焉。歷來書評家絞盡腦汁,頗多發明,認為“紅”與“黑”,喻軍裝與道袍,劍與十字架,熱血與孝服,軍人的榮耀與僧侶的陰暗,火熱的理想與黯然的幻滅,英勇時世與復辟年代,等等,甚至比附于賭盤上的紅黑兩色,喻示人的命運變幻莫測,真可謂挖空心思。相對而言,司湯達本人的說法倒較平實。他死后,其友人福爾格在悼念文章里談道,照司湯達意思,“紅”意味著書中主人公于連出世得早,會去當兵,但他生活的年代,只得披上道袍,這就是“黑”。于連在貝藏松神學院披上黑道袍,進斯特拉斯堡的校場穿上紅軍裝,小說敘述了他由“黑”抵“紅”,功敗垂成的歷程。書名如此,書中其他象征,如山洞這意象,也一再出現。維璃葉后山腹壁有個小洞,于連覺得“于我特別親切”,他開始人生征途之前,樂于廁身其間,即使死后也愿安息于此。此處山洞,疑為溫暖、安寧、母性洞穴之隱喻。又,論者還注意到,于連每當有大動作,前去征服女子,必先豎起梯子云云。
從“紀事”角度講,《紅與黑》固然是政治性很強的小說,但從所占篇幅以及藝術成就而論,實為愛情小說無疑。而且寫男女主人公的情愛,主要從心理分析著手,深刻細致,不愧大家手筆。時當十九世紀前半葉,刻畫戀愛心理方面,司湯達還有開創之功,對后世、對國外,都有久遠的影響。因《紅與黑》的出版,一八三〇年成為法國小說史上一個重要的年份。但一般人或許不知道,司湯達成為寫愛情的高手之前,已是論愛情的能人——《紅與黑》成書前八年,先有《愛情論》(1822)一書問世。直到晚年,司湯達都認定此書是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他在自傳性作品《亨利·勃呂拉一生》中說:“我早年飽嘗愛情之苦?!彼愿惺鼙囟?,思索必深。尤其寫《愛情論》時,正耽溺于對高傲的梅娣兒特無望的愛戀之中,借強烈的相思,作成一份隱秘的告白,是真正意義上關于激情的一本論著。書中寫道:“第一次握到所愛女子的手,乃愛情所能予人的最大幸福?!庇谑呛酢都t與黑》里寫于連晚上在花園乘涼去握瑞那夫人的手,成為小說著名片斷之一。
司湯達在《愛情論》一書中,開宗明義,提出一種新的戀愛觀,像植物分類一樣,歸為四類:激情之愛、趣味之愛、肉體之愛、虛榮之愛。作者認為,凡愛,就有美,就有歡娛,帶有肉體成分。他鄙薄趣味之愛、虛榮之愛,而崇尚激情之愛。那是一種超凡脫俗、無涉功利的強烈感情??梢韵胂?,這樣一位情愛論家,輪到他自己握筆來寫愛情小說,定當出手不凡,生動的描寫里自具某種哲理、心理深度。
《紅與黑》這部小說,簡單說來,就是于連這木匠之子,憑才學混跡上層社會,先愛上市長夫人后追求貴族小姐的故事。少年于連去市長府求職,剛到大門口,才見到瑞那夫人,就驚艷于她“不求風韻而風韻自現”的美貌。女主人柔美的聲音,明慧可人的眸子,女式夏衫的香氣,使剛脫下工裝的新教師,“斗膽抓起瑞那夫人的手,舉到自己的唇邊”。純系不由自主,沖動自發之舉,可視為一種變相的騎士之愛。事后,想到瑞那夫人系有錢有勢的貴婦,市長先生乃橫蠻霸道的東家,“早上那些難聽的話,言猶在耳,于連暗想:‘這家伙財運亨通,百事如意,待我奚落他一番:就當著他的面,捏住他老婆的手!’”(上部第七章),鄉下窮小子把征服貴夫人當作一大戰績,虛榮心是后續的產物。
與瑪娣兒特的關系,就不像這樣自然,開始就隔著一段距離。當然,貴族小姐跳舞時露出一點兒香肩云鬢,不是沒使侯爵秘書動心,但于連主要心力用在制服千金小姐的傲氣?,旀穬禾丶s他半夜到她閨房一聚,木匠兒子以為是陷阱,握著手槍,從長梯爬進窗口,等兩人單獨相對,這位冒險家“心中實在沒有一點兒愛的意思……自己應該敢作敢為,便作勢要擁抱瑪娣兒特”,“想我善自為謀,竟使這高傲的怪物愛上了我”(下部第七、十一章),實在是一種意愿之愛。而對他的情敵匡澤諾侯爵,“在此之前,我只是個書呆子,低眉順眼,白白耗費勇氣。有了這封信,我跟匡澤諾就一般高了”,“咱倆的身價已經較量過了,……占上風的,是汝拉山的窮木匠!”(下部第六章),虛榮心占了主要地位。
《紅與黑》上下卷,寫了兩個愛情故事,按照司湯達的說法,一是“心靈之愛”,一是“頭腦之愛”;前者即激情之愛,后者乃虛榮之愛,自有高下之分。即使發生槍射事件,最后還是回歸到激情所矚的對象。小說結尾,以于連與瑞那夫人之死告終。愛與死緊緊相連,這一悲慘的結局,使《紅與黑》成為寫“永恒的愛情”一類中的著名小說。
司湯達于一八四二年中風故世,享年五十有九。訃告如儀,臨下葬時,只三人到場:梅里美、畫家康斯坦丁和死者侄子。身后凄涼,足見作為作家,在世時聲名不彰。生平出的幾本書,都沒什么銷路,《愛情論》只售出二十本,其中《紅與黑》略有起色,但也無法與“巴爾扎克之旺銷”同日而語。到一八六〇年,《紅與黑》幾乎無人提起,似徹底遭遺忘。司湯達感知,一八三〇年期間,浪漫派文學如日中天,他細致的心理分析和令人過敏的諷刺,不合時好,故把《紅與黑》題獻給“少數幸運者”,能幸運讀懂他作品的只有少數人。而志在未來的讀者,未來的世紀,期以“五十年”,到“一八八〇年我會走紅”。果然,《紅與黑》出版后半個世紀,遇到了小說家布爾熱(1852—1935)這位熱心讀者,重新肯定了司湯達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而發現司湯達真正價值的,當屬文藝理論家泰納(1828—1893)。有了知名人士的有力推介,司湯達塵封已久的手稿,相繼整理出版,研究逐步深入,使這位生前默默無聞的文人,從十九世紀走出來,躋身世界小說名家之列。
二〇〇六年七月二十日
注釋
[1]《瓦萊利作品集》第一卷第556頁,七星叢書版。
[2]《司湯達自述作品集》第2卷第980頁,七星叢書版。
[3]相傳1788年,拿破侖在奧松駐地關禁閉時,隨手撿到一本《查士丁尼法律匯編》,閑來無事,便逐字逐句看了下去。時隔15年,制定《拿破侖法典》時,他隨口引證《羅馬法典》,令在場的法學家相顧失色。
[4]李健吾《意大利遺事》引言第8頁,上海譯文1982年版。
[5]司湯達語,見《司湯達小說集》第一卷第202頁,七星叢書版。
[6]見司湯達1830年7月22日致出版家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