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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方寸之地,寄無窮之境

  • 不悔
  • 朝小誠
  • 19145字
  • 2022-03-01 09:34:08

周五,魏應洲被一通電話叫回了宗家。

打電話給她的人是莊素央,一開口即不容她拒絕:“回來一趟,今晚家里一道吃個飯?!?

魏應洲說了聲“好”。

她按下內線,叫來秘書黃婕,吩咐她推掉今晚的一宗聯席會議。黃婕名校碩士畢業,年輕干練,正是職場年輕派的代表。做了魏應洲五年秘書,黃婕不可避免地見到了魏應洲的小部分私事,對魏應洲時常會因私事陷入被動的局面心有戚戚焉。魏應洲對家人的容忍力,遠超大部分人所能忍。

黃婕提醒道:“魏總,錯過這次聯席會議,下一次的名額就沒有橋銀了。”

魏應洲:“知道了?!?

黃婕領命而去。秘書的責任只在于提醒,魏應洲既已拿定主意,黃婕唯有遵從。

晚上七點,魏應洲驅車前往半山別墅。

上東城數一數二的名流別墅,半山算一處。偌大一片山林,只有五棟別墅,其中兩棟屬于宗明山。宗明山將兩棟別墅打通,合為一體,大有大開大合之勢。這里位置極好,依山傍海,既是遠東經濟中心獨一無二的天然氧吧,也是隔絕“狗仔”的最佳居所。這些年來,半山地價扶搖直上,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魏應洲在半山度過了大部分童年時光。

她的童年不算愉快,雖無虐待,苛責總是不斷,以至于成年后,她對此處的感情很復雜:若說眷戀,未免言過其實;但要說冷淡,也絕不至此。后來,她拿出了一份魏式灑脫:寧可他人負我,不可我負他人,無愧于天地就好。

車子緩緩駛入庭院,管家一早就候著了,迎她下車。

管家姓張,名廣倫,祖籍福建。家鄉習俗,家人習慣以“阿”字開頭的小名喚他。后來,張廣倫南下,來到上東城,因緣際會跟了宗明山,做了宗府管家。見面之初,宗明山就叫他“阿廣”,渾不似上東城其他戶主那般,隨意使喚英文名。張廣倫聽了,很是愣了一陣。宗明山笑著問:“不合適嗎?”張廣倫心潮起伏,被這一聲鄉音感動了,從此跟了宗明山整整二十八年。有時候,人就是這么奇怪,金山銀山換不了一個人的忠誠,一聲鄉音就可以了。

魏應洲下車,叫了聲“張叔”,將一個盒子塞入張廣倫手中。

是一盒價格不菲的血燕。

老派管家,最怕收人長短,當即推拒:“魏小姐,您客氣了,我不能收?!?

魏應洲不由分說,將禮物送到位:“給周姨的,前些年她動了手術,需要吃這個?!?

周姨是張廣倫的老妻,雖不在宗家做事,卻是張家的主心骨。魏應洲從小沒少受這對夫婦照顧,偌大一個宗家,她和誰都算不上親,此種境地下,張廣倫夫婦并沒有對她另眼相待。魏應洲明白,與其說這是他身為管家的職責,不如說這是張廣倫作為一個人,天性里的公平和善良。在宗家,要將這一份天性賦予實踐并不容易,頭一個不待見的就是莊素央。張廣倫明里暗里為她打點的一些事,很小,卻不易。這份恩情,魏應洲記在心里。

有時候,魏應洲也會想,人會具備何種道德觀,并不由身份與財富完全決定。莊素央與張廣倫,論起人性,高下立見。

只有謝聿與她閑時聊過這個問題。

他持不同意見:“你有可能是對的,但我不這么想。”

“理由呢?”

“你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這個問題,比方說,一個人如果擁有了足以抗衡道德觀的身份與財富,那又何懼道德觀對他的約束呢?”

“你這是霸權主義。”

“理論上來說,是的,就看每個人的選擇了。你可以選擇成為它,也可以選擇推翻它。”

“那你的選擇是什么?”

謝聿想了一會兒,說:“我曾經有可能成為前者,但后來,我遇見一個人,讓我轉向了后者看一看?!?

魏應洲聞到了一點“隱私”的味道,不懷好意地問:“心上人?”

“呵呵?!?

“你‘呵呵’是什么意思?”

“我被你搞了十年‘996’,有心上人都被你搞分手了,你不愧疚嗎?”

魏應洲哈哈大笑,信口開河:“分手就分手,怕什么,我魏總什么女孩子找不到,我賠你一個。”

“你能找你自己賠給我嗎?”

她一時接不下這話,只聽謝聿道:“將軍?!?

她訕訕地,順著他遞來的臺階結束玩笑:“你贏了?!?

這一天,魏應洲忽然想起了謝聿,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真要給謝聿介紹女朋友,她還真不知道該介紹誰。謝聿那悶騷勁兒,一看就是對女朋友要求極其高的人,難搞得不行。

張廣倫收下禮物,為她引路:“魏小姐,這邊。”

魏應洲隨他進屋,問:“今晚家宴有幾人入席?”

“有六人。除了你之外,還有老爺夫人、宗遠航季蔓妃夫婦。哦,對了,還有宗啟程。”想了想,張廣倫又壓低聲音告訴她,“宗遠航夫婦今天中午就過來了,陪了老太太很久。”

魏應洲明白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大獻殷勤,必有所求。

她對管家致謝:“我知道了,多謝?!?

張廣倫在宗家立足二十八年,有心提點,一兩句已足夠。她用一盒血燕,換鴻門宴前的一兩句提點,這筆生意,是她賺了。

宗遠航季蔓妃夫婦有兩子,一個宗啟程,一個宗啟豐。宗啟豐就不說了,禍國殃民的一個二代,放在哪里都是教科書式的反派。夫婦倆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宗啟程。

宗啟程確實也很努力。

從小到大,什么題海戰術、通宵熬夜,普通人為了讀書慣用的那一套,宗啟程統統用過??上н@人吧,就是腦子不行,沒什么理由,就是不太行,臨門一腳通常以滑鐵盧告終。夫婦倆甚至帶他去做過智商測試,測試結果很令人憂心,四個字總結:智商平平。

宗遠航和季蔓妃為此很是愁了一陣。

外人總以為,世家子弟,有無頭腦都無所謂,反正祖上有錢。但事實上,身為世家子弟就會明白,他們這種人,需要比普通人更出色才行。祖上再有錢,輪得到你多少,拼的就是本事。在宗遠航、季蔓妃看來,“智商平平”比“弱智”還要慘。如果天生有缺陷,還能博一把老父老太的同情,分到的家產不會少。但智商平平就難說了,既掙不了同情,也無實力去爭,對宗家而言,與棄子無異。

夫婦倆不甘心。既然智商平平,那就用外力扭轉。宗啟程的教育條件從小到大都是宗家最好的,外語、金融、科技、馬術,什么稀罕就學什么。季蔓妃在這方面有著一個女人的獨到之見:智商平平的人最適合學什么?那就是學普通人沒有能力去學的!他只要學了,即便只有皮毛,也完全比得過沒條件去學的人,出類拔萃也是有可能的。

夫婦倆砸重金投入教育,宗啟程還真被砸出了一個“像那么回事”的模樣來。

晚餐入席,宗啟程與魏應洲相對入座。魏應洲瞧了他一眼,暗自揶揄:資質再平平的人,錢到位了,也能往精英方向學個三四分。

眾人齊齊到場,魏應洲做好了今晚會掉進巨坑的準備,但當她具體看見這個坑的大小之后,還是仿佛聽見了自己被這巨坑拍扁了的聲音。

“啟程要做一個養老小鎮項目,需要橋銀投入十個億?”

魏應洲重復問了一遍。

得到的是二舅母季蔓妃的肯定答復:“是。這不是啟程心血來潮的一個想法,事實上他已經籌備了很久,如今時機成熟,才向家里提提看,橋銀能不能支持一把?!?

這就是魏應洲常年見到季蔓妃都會躲著走的原因。

二舅一家,大小三個男人都不行,二舅母季蔓妃卻是個狠人。她是上東城的著名影星,年輕時也是風生水起的大美人,見得多,自然識得廣。她搭上了宗遠航退圈后,這些年恪守世家本分。盡管宗家無人要求她什么,她自己首先選擇了低調,婚后不再涉足娛樂圈,只做慈善和公益,贏得坊間一致好評。

單單聽她方才那幾句,魏應洲就知今晚要糟。季蔓妃以退為進,輕輕訴了一些苦,就將十個億的巨額項目說成是宗啟程的隱忍負重、胸懷抱負、伸手求援了。

魏應洲沒有表態。

十個億,對橋銀而言,不算多,但企業經營最重現金流,橋銀賬面一夜撥去十億現金,從首席執行官的角度看,壓力不是沒有。換言之,魏應洲可以拒絕,但拒絕的理由不太站得住腳,這就等同于不好拒絕了。

莊素央放下筷子,率先開口:“啟程有事業,有想法,要好好做了,這是好事啊?!?

一句話,已將今晚結局定了調。

管家知老太習慣,吩咐人撤走老太面前的碗,端上一碗煲湯。老太養生多年,每晚必喝一道煲湯,且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同。

宗明山始終不語,聽到老妻開了口,才抬了抬眼。他看向魏應洲:“橋銀現在是你在管,你怎么看?”

一個皮球踢向她,一桌子人齊刷刷看向她。

魏應洲不愧是被謝聿稱為“笑面虎”的人,這會兒還能端出一個不動如山的笑容:“宗啟程要做事,橋銀當然是要支持的,但能支持到何種力度,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還是要按照公司的項目流程來,讓評估組先聽聽他的具體方案?!?

莊素央的臉色有些不痛快。

以她的出身,她學足了詩詞歌賦,就是沒學過四個現代化,一聽到經管、金融等詞匯,本能地就有種被時代拋棄的恐懼。這種恐懼令她對精通于此的人更為忌憚,比如魏應洲。

宗明山附和:“道理上是這樣的?!?

季蔓妃反應敏捷,立刻跟進:“這是自然。啟程也是宗家一分子,當然比誰都該遵守規矩。何況,過得了評估組,啟程未來的路也更穩健些?!彼底韵耄^評估組的方法有的是,只是一個形式而已,怕什么。

一頓飯,吃得五味雜陳。

魏應洲忽然想起謝聿的醬油面,雖然又貴又簡陋,這會兒魏應洲卻想,還不如去他家再蹭一碗醬油面。

投資評審,橋銀有一套嚴格機制,但莊素央發話一切從簡,魏應洲樂得輕松,大手一揮,一路綠燈。投委會提醒她,注意風控。魏應洲說沒關系,上面有老太頂著呢。魏應洲就是這點好,從不跟自己過不去,該摸魚時摸魚,該放水時放水,很有種及時行樂的田園志趣。

評審會定在一周后。

宗啟程起了個大早,徑直抵達橋銀總部。他姓宗,又是第三代嫡孫,稱一聲“二東家”不為過。二東家陣仗驚人,一輛加長型豪華轎車,載著律師、會計師、戰略專家,浩浩蕩蕩一群人。

這一群人在橋銀大擺陣勢的時候,謝聿還沒出門。

公寓離橋銀很近,謝聿的通勤方式很環保,經常騎共享單車。后來有一次,他下班掃不到車,索性連車都不騎了,從此走路通勤。魏應洲曾想投資共享單車這賽道,謝聿輕描淡寫拒絕說:“我信不過它的押金制度,哪里是共享單車,簡直就是流動吸儲點,遲早會出事。”謝聿一張嘴說好事不靈,說壞事賊準。一年后,上東城的共享單車猛然成為移動互聯網經濟的“爛尾工程”。

八點,謝聿到達橋銀,還未進大樓,就見到了今日的夸張陣勢。他定睛看清為首的人是宗啟程,立刻掏出手機打電話,對黃婕交代:“上午我有事,魏總找我就說我不在?!弊诩业臏喫?,他才懶得蹚。

豈料,黃婕告訴他:“謝特助,魏總就在我身邊,讓我開了免提,她正聽著你這通電話呢?!?

謝聿:“好吧……”

一個跑路很快,一個捉人更快,情侶都不見得有他倆默契。

魏應洲拿走電話,同他直接對話:“想跑路啊?你想得美。一小時后,第一會議室見,你跑都別想跑?!?

謝聿頭疼地扶額:“你就不能換個人坑嗎?”

“不行。”魏應洲態度強硬,“今天上午我就要你?!闭f完,她就掛了電話,渾不知最后那句話令謝聿神游了五分鐘。

謝聿很喜歡三個字——我要你。工作累極時,夜里他常常會夢魘。夢境很旖旎,有他,還有她,夢里他是放縱的,最愛對她講“我要你”;隨后他就會遵從意志,不再同自控力較勁,也不給她半點講價的機會。

謝聿走在路上,舔了舔唇。

路過地鐵站,一位老婆婆顫巍巍地遞上一朵紅玫瑰:“年輕人,買朵花吧。”

他趕時間,正欲拒絕,聽見老婆婆笑了一聲:“年輕人,你的表情出賣了你的心,春潮涌動,怕是要克制不住了?!?

謝聿一怔,繼而笑了。

他收下花,付了雙倍的價錢。

他道:“多謝您提醒。”提醒他克制。

一小時后,謝聿走進會議室。

“唰”,眾人齊齊看他。好家伙,這么多人,一屋子都坐滿,他和魏應洲談跨國并購都沒用過這么多人。謝聿走得旁若無人,卻連宗啟程見了他都換了個姿勢,正襟危坐。

謝聿在橋銀的地位有點特殊。

名片上,他的職位是“橋銀首席執行官特別助理”,既不是高管,也不是秘書,聽上去虛頭巴腦得很,但橋銀出事,尤其是出了爛事,謝聿的權力就很大,有時甚至不用報備魏應洲,可以直接插手干預。對此,宗家有所耳聞,但微妙的是,無論是宗明山,還是莊素央,都從未反對。當中理由只有魏應洲明白:對橋銀,謝聿盡力辦事,骨子里卻透著事不關己的態度,仿佛他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被開除,他正為那三十年的賣身契頭疼。這種人,對宗家構不成威脅,因為他無心戀權。

宗啟程看著謝聿,咳嗽了一聲。這是他緊張的表現。

在上東城,魏應洲和謝聿被稱為橋銀“王助”,這是上東城對兩人實力的最高敬畏。魏應洲有莊素央壓制著,宗啟程并不怕她,謝聿更是一介外人,按理說更談不上忌憚了。但微妙之處就在于,只要這兩人合體出現,就能令人大為緊張。那是一種高壓,仿佛兩雙眼睛,一前一后,能將人心看得無所遁形。

橋銀“魏謝”,聯手十年,一同闖過上東城股市大蕭條、房地產泡沫崩盤等諸多兇險。上東城媒體稱這兩人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幾次都在最后關頭將橋銀從死亡邊緣險險拉回。他倆的命都不夠好,但絕對硬。

會議室,謝聿就著門口座位坐了下來。

此類場合,座位很有講究。誰親誰疏,一目了然。謝聿高冷地往角落一坐,擺出一副跟誰都不親的態度。宗啟程心里一喜,方才的緊張感減輕不少。

立體投影打開,宗啟程開始做內部路演。

說是內部路演,其實就是講個PPT。在職場,流傳著一個通病:會辦事,不如會拍馬;會拍馬,不如會講PPT。宗啟程就很符合這個通病。他不知道的是,橋銀對此類潛規則向來拒絕到底。

宗啟程滔滔不絕,從古至今,從全球到上東城。

“如各位所知,老齡化已經成為一個全球性問題。在韓國,65歲以上的老年人有738萬人,占到總人口的14.3%,到2060年,這一比例將變成40%;在日本,65歲以上老人達到3514萬,占總人口比例27.7%;在我國,65歲以上老年人口達1.58億,占總人口的11.3%,預計到21世紀中葉老年人口總量還將翻一番,目前,六省份已經進入深度老齡化……”

“養老產業成為前所未有的世界性產業,我國政府對此的支持顯而易見。這是近五年來的政策,可以看見,支持的力度在不斷加大。其中,養老小鎮是鼓勵民營經濟進入的最大產業……”

“此次,我們養老小鎮項目的選址在惠海市。至于為什么會選擇此處,理由已經在各位手上的可行性報告上一一寫明。”說到這里,宗啟程頓了頓,輕咳了一聲,表明以下才是他的重點,“當然,第一要義是,我們已經取得了和當地政府的合作,對方表示會大力支持。包括土地、稅收、財政撥款政策等?!?

他看向魏應洲,打出一張底牌:“我記得爺爺說過‘生意應該平衡頂層設計與腳踏實地’,這是一個永恒的不可回避的問題?,F在,我可以說,起碼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掉以輕心,并且取得了一些成果?!?

魏應洲點點頭:“不錯,外公是這樣叮囑過。”

宗啟程很得意:“當然,宗家并不是只有你會聆聽爺爺的教誨?!?

魏應洲不予反駁。

得意之色太快顯現的人,不值得她反駁,因為往往她還未出手,他就已經敗了。

接下來,投委會按流程,向融資團隊提問。宗啟程大手一揮,示意律師、會計師、戰略專家,輪番上陣。

一場評審會,開足五小時。

時間近下午一點半,魏應洲合上可行性報告,蓋棺定論:“大致上,我們明白了該項目的內容。具體評估結果,投委會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樣吧,我們隨時聯系。”

宗啟程也沒有想過她會立刻放行,遂起身告辭:“好啊,沒問題。魏總貴人事多,耽誤點時間,也是情理之中。只不過,不要耽誤太久,惠海市那邊,我總要照顧到人家的感受?!?

他說完,起身整理西服下擺,助理立刻為他披上風衣。他身為“二東家”,陪這群打工人演戲五小時,連飯都沒吃,他覺得自己給魏應洲的面子夠大了,懶得再做場面功夫,下巴一抬,驕驕傲傲地走了。

離開之時,宗啟程經過謝聿身邊,忽然聽見他問:“宗先生,你的合作伙伴是誰?”

宗啟程腳步一頓。

魏應洲動作也一頓。

謝聿坐在門口,從頭到尾高高掛起,事不關己,臨了卻平地一聲雷,問了這么一個驚人問題。

宗啟程矢口否認:“什么合作伙伴?這是我一個人的項目!”

他有些氣急敗壞:“怎么,你是懷疑我,沒有能力做這個項目?非要有人幫一把不可。”

謝聿兩手一攤:“怎么會?我隨口問的。”說完,他又笑笑,“宗先生,你反應太大了哦?!?

宗啟程仿佛被人擺了一道,脾氣瀕臨失控。他一指謝聿:“你算什么東西也敢來質問我的項目?!?

啪!魏應洲將手中一沓資料甩在桌上,臉色一沉:“宗啟程,你敢在橋銀放肆試試?”

宗啟程當即住口。

到底顧忌著還在橋銀,魏應洲說了算的地方,總不好太放肆。他“哼”了一聲,鼻音很重,盡情表達了“二東家”的不滿之后,拂袖而去。

魏應洲收拾東西,招呼謝聿:“走吧,一道吃個飯?!?

“OK?!?

謝聿起身,將身后的一枝紅玫瑰隨手插入了會議桌上的花瓶。

魏應洲被雷焦了。

“你來開會買朵花干什么?”

“路邊看到了,覺得好看,順手就買了。”

魏應洲“哎喲”了一聲:“買了就別浪費,插這里又沒人看,還不如放你自己辦公桌上?!?

謝聿沒搭理她,話鋒一轉:“不是說吃飯嗎?走吧?!?

魏應洲笑罵了他一句“太會裝”。

她未曾注意,他插花的花瓶,常年放在這間會議室的主席位前。而那個位子,永遠是魏應洲的。

半小時后,兩份外賣被送進首席執行官辦公室。

魏應洲和謝聿面對面,各自吃著一份外賣。謝聿吃得不多,他飯量一向小。魏應洲也吃得不多,因為今天的外賣實在太難吃了。

“上東城的外賣大戰,補貼也快結束了。”魏應洲指指盒飯,油膩至極,令她都同情自己的胃,“價格便宜,質量卻大幅下降,C端客戶不會買賬的?!?

“質量下降是情理之中的事,說不定,真相比你想的更殘酷。比如,根本沒有資質的小作坊也掛靠平臺,正靠低價大發財。”

“OK,Stop.還在吃飯,話題太惡心?!?

“這怎么能叫惡心呢?”謝聿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道,“美國人很早就說過,在人們高漲的、從未有過的消費熱情背后,是精神和道德上的屈從和冷漠。越來越多的人變得什么都不相信,除了已經到手的個人利益?!?

魏應洲不咸不淡:“你倒是認同它。”

謝聿不置可否:“我不是認同,是陳述事實。你不可否認,極端的商業活力和近乎瘋狂的求富行為,正是現代社會改善和進步的組成部分。只不過,過猶不及?!?

“所以你認為,宗啟程今日這項目,正是極端的商業活力和近乎瘋狂的求富行為?”

謝聿抬眼,艷艷地掃了她一眼。

魏應洲好本事,吃著飯,說著閑話,也能把人將一軍。

謝聿冷淡開口:“很久以前我就說過了,我簽三十年賣身契,是為橋銀做事,至于你們宗家的內部斗爭,我沒興趣插手幫誰。”

魏應洲抬手,支著側臉看他:“包括我?”

“包括你?!?

“那最后還問那個問題?”

又輕輕松松,將他一軍。

她抬起筷子,輕松制住他的,謝聿不得不停下來。

魏應洲不懷好意:“其實你在擔心我吧?就這么怕我看出來,你這是什么毛病???”

“魏總,你想太多?!敝x聿紋絲不動,“我幫你,是因為你那個表弟真的太笨,我看不過去?!?

他信手拈來的一個謊話,漏洞百出,豈料魏應洲卻大為認同。

她哈哈大笑,狂點頭:“確實確實,宗啟程那腦子是真不行?!?

謝聿瞥了她一眼,暗自罵她真是沒救了。

他拿捏魏應洲拿捏得這么準,若有一天他對她堅守的理智和道德全部失控,他會將她拿捏成什么樣子,連他自己都吃不準。

魏應洲倒是沉浸其中:“那個項目的思路,明眼人見了就知道,出自行家之手,沒點實戰經驗做不到這種程度。宗啟程根本毫無實戰經驗,他又心胸狹隘,為省他那點薪酬,團隊里只收年輕人。這種團隊湊在一起,做不到今天的程度,他身后一定有人在指點他如何畫龍??上?,以宗啟程的資質,最多也就只能畫條龍,絕對做不到點睛?!?

謝聿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她:“這案子就是個空架子,只有故事沒有可行性。早年玩投資的人急功近利,掀起過一陣‘講故事’的熱潮,但今時不同往日,資金很值錢,大家都不會輕易被故事騙了去?!?

魏應洲點點頭:“關于他還有幕后合伙人,本來我沒想到這層關系,直到你問了,再一看宗啟程的反應,我就知道,錯不了。他性子急,被你試出來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你對宗啟程挺了解啊,詐得這么準?”

她不問還好,問了,謝聿一肚子火。陳年舊事翻起來,這筆賬都不夠他翻的。

他反問:“四年前,宗啟程惹出的內幕交易禍事,是誰被派去善后的?”

魏應洲想起來了:“哦,對,我把你踢過去了。”

謝聿冷笑:“未免以后再遇到,我把他查了個遍。他做過智商測試是吧?‘智商平平’四個字真是沒埋沒他?!?

謝聿這張嘴,真的毒;背后干的事,也毒。

魏應洲公事公辦,指示投委會“按規矩來”。橋銀投委會實力過人,很能體現上東城精英一代的理想主義。魏應洲一句指示,投委會扎扎實實按規矩辦了。一周后,一份評估報告呈在魏應洲面前。

隔日,魏應洲約見宗啟程,直截了當告訴他:“投委會一致認為,你這個項目有點問題,不適宜通過。”

宗啟程沒料到魏應洲竟敢拒絕他。

他大怒:“魏應洲,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是吧?”

要說宗啟程這些年沒一件事干得過魏應洲,真不是毫無道理。他這個人除了滿腦子“她想害我”“她又想害我”的陰謀論之外,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干點什么。這會兒他這個毛病又發作了,當即拍桌子,表示完全不能接受魏應洲對一個進步青年的打壓。

魏應洲雙手環胸,有點郁悶。

按照宗啟程那“占不到便宜就是吃大虧”的思維方式,她注定跟他難以溝通。她都沒好意思告訴他,按著投委會公事公辦的結論,措辭才不會這么客氣。投委會出具的報告上,原話是:項目目的不明,風險極大,有非法融資之嫌。換言之,在投委會眼里,這就是個騙子。

魏應洲無意跟他糾纏:“我的結論就在這里。你要怎么做,請便。”

隨即她按下內線,讓秘書送客。

宗啟程被人當頭一棒,面子里子都掛不住,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搬救兵。

當晚,魏應洲被一通電話叫去宗家。

她進屋,屋里已演完一套苦情戲。季蔓妃拿出當年影后的演技,對莊素央抹淚花:“我知道,我們啟程論資質,論手腕,都不敵應洲,但這孩子,起碼心里是想進步的,也一直以‘宗家嫡男’為榮耀,想為宗家做些事,可應洲她……就是不肯幫一幫他?!?

莊素央當即被觸動。

她不是為季蔓妃花里胡哨的演技所觸動,她是為一句“宗家嫡男”所觸動。對第三代男兒的渴望,是莊素央的心結。這會兒季蔓妃宣之于口,好似將她的心結捅破了。莊素央并非想成全宗啟程,她是想成全自己的心。

很快,魏應洲劈頭蓋臉挨了一頓訓,內容老生常談,無非是那些舊說辭,“一手遮天”“權欲太盛”“不幫弟弟”。

挨訓一小時,魏應洲情緒尚可,還能不緊不慢給外婆倒茶:“外婆,消消氣。”

莊素央沉著臉。

她最不喜的,就是魏應洲的油鹽不進。她那套壓制,對魏應洲而言無關痛癢。挨幾句罵還能死不成?搞笑。若是如此,魏應洲縱橫上東城十年,早已死過一千次。

莊素央道:“我不喝?!?

魏應洲:“好好,那就不喝?!?

魏應洲使了個眼色,管家上前,將茶端走。

魏應洲笑了下,輕描淡寫:“外婆,說穿了,我不過是給橋銀打工而已。橋銀董事會主席,永遠是外公。只要董事會或者董事長同意,我沒有任何反對的余地。他們有何建議,我都會遵從?!?

莊素央動作一頓,季蔓妃也停了哭訴。

魏應洲閑話家常了幾句,借了個理由,起身走了。她相信,方才那幾句,意思已經足夠明白。

論厲害,只要魏應洲有心,可以厲害過很多人。她稍使手腕,輕輕巧巧地就將燙手山芋扔了出去,而且不是扔給外人,是扔給宗明山。莊素央再跋扈,對宗明山始終敬重。五年前,宗明山小中風,宗家盡現代醫學之力將他救回,仍是留了后遺癥。宗明山的手腳不如從前,行動力也每況愈下。莊素央知道,宗明山不能倒。只有他不倒,她的一切榮華才能不倒。

隔日,清晨六點半。

魏應洲走出電梯,就見到了宗明山。

他正站在辦公室門口,拄著拐杖等她。初夏,他穿一件毛背心。這是畏寒的征兆,也是一個老人正在敗給時間的征兆。

見到魏應洲,宗明山笑:“呵,這么早,你果然夠勤勉?!?

魏應洲心里一暖:“外公。”

她上前,扶住老人:“外公面前,我不敢說勤勉。外公不是比我更早嗎?要過來怎么不提前和我說呢,我來接您。”

“不,不用。”宗明山擺手,“人老了,睡眠就少,這是自然規律。至于這間辦公室,現在屬于你。辦公室主人不到,我不能隨便進入,這是最基本的規矩?!?

這就是魏應洲對宗明山敬重的理由。

跋扈、囂張、睥睨、驕縱,老牌生意人極容易有的劣性,宗明山從未有過。這老人,更似一個中產階級知識分子,辨是非,明事理。這樣一個人,既是她的外公,又是她的上級;既教導她,又尊重她。宗明山一個人,就將宗家所有人負了她的部分,全都補上了;甚至還有多余的部分,供她為宗家繼續忍,繼續賣命。有時魏應洲也會想,最高級的權謀,恐怕也不過如此。你不知道他是否真心,不知道也無妨,它絲毫不妨礙你為他繼續效忠。

一老一少,先后進屋。魏應洲親自泡茶,宗明山坐下,耐心等她。

憑氣味,他猜:“明前龍井。”

魏應洲笑了,端來一杯茶,放在他手邊。

“論茶,我是外行,泡茶也只懂熱水澆茶葉,哪里比得上外公?!?

宗明山難得數落:“你這確是暴殄天物?!?

魏應洲摸著后腦勺,自我解圍:“這茶是謝聿拿來的,之前他去了趟江南,從西湖特地帶回了明前龍井。外公喜歡,等會兒我讓人送到宗家。”

“這倒不用。我若是想喝,過來就是了?!彼狳c她,“手下人送你的,不管他是否真心,你都要以真心收好。這是為人上級該有的器量?!?

“好,我明白。”

時間尚早,兩人又談了些事。

旭日東升,落地窗外,高樓林立。宗明山忽然抬手,指了指一棟大樓,問:“那里,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嗎?”

魏應洲不明所以:“社會性福利保障機構,據說在那辦公?!?

宗明山搖頭。

他舊事重提,說出驚人:“那曾經是匯林銀行董事會主席費士楨的住所,后來征為他用,費士楨才遷居別處?!?

魏應洲心里一沉,預感到了什么。

“外公?!?

老人卻繼續說了下去:“也是我欠你外婆的地方?!?

魏應洲縱有一張巧嘴,也接不住家族歷史的沉重。

莊素央當年為宗明山所做的,傳聞洋洋灑灑,至今仍是上東城娛記的心頭好。當事人三緘其口,也擋不住媒體的窮追猛打。宗家雖從無一人敢過問,但人人皆讀八卦雜志。是真是假,各自擺著一桿秤。魏應洲起先是不信的,后來她信了。宗明山的愧疚,是最好的證據。

而今,她再一次聽見他愧疚的聲音:“應洲,不過十億而已。錢,能賺;情債,還不清。能讓外婆開心一點,就盡量讓一讓她吧?!?

魏應洲看著他。

這個老人,這種眼神,魏應洲只有偶爾從懺悔為主題的古典油畫中看到過——被折磨著的、被虐待著的、被委屈著的。這么一雙眼睛,七十多歲了,盯著你,希望你能幫一幫他,替他的懺悔少一點,魏應洲都要為這種低三下四心酸了。

她握住他的手,點頭答應:“外公,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宗明山反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

或許,整個宗家,只有他明白,不是魏應洲離不開橋銀,而是橋銀離不開魏應洲。她油鹽不進,卻在大仁大義方面清清明明。這樣一個人,這輩子蹚在宗家這趟渾水里,他都要替她委屈了。

周六,晚上九點,酒店。

魏應洲的黑色保時捷一出現,酒店經理就迎了上去。她是貴賓客戶,單是橋銀每年年會,就是酒店主營收入的重要保證。經理招呼了一聲“魏總”,她指指樓上,示意不必費心。經理當即明白,送她進專屬電梯。

電梯停在第三十九層。

此處擁有上東城獨一無二的無邊泳池,專供貴賓客人使用。時間已晚,泳池中只剩一人。

魏應洲找的就是他。

如果說,謝聿兩點一線的生活還有何種樂趣,游泳可以算一項。酒店泳池采取包時制,普通客戶是包月,銀卡客戶是包年,謝聿搞了張萬能卡,一包就包了十年,把小半輩子都包了進去,當初差點沒把酒店經理樂死。魏應洲發現,謝聿在個人生活方面特別懶,比如買房,比如游泳。十年如一日的穩定生活,上東城很多人都喜歡,但真沒幾個人敢像謝聿這樣,冒十年風險將未來都定了。

五年前,就在謝聿搞了張萬能卡之后,魏應洲也死皮賴臉地跟著搞了張。她打著“謝聿朋友”的身份,狠要了一筆酒店折扣。雖然事實證明,魏應洲折扣打得再多,也極不劃算,因為謝聿游泳是風雨無阻,魏應洲則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這會兒,謝聿游完一圈,換氣時一抬眼,就看見了魏應洲那張欠揍的臉。

她正站在泳池邊,向他熱情招呼:“嗨?!?

謝聿面無表情,整個人沉進了水底。

就算不想見到她,這表現得也太明顯了吧!

半小時后,謝聿上岸。

他裸著上身,穿一條泳褲。腹肌、窄腰、V形腰線,平日襯衫下包裹的好身材顯露無遺。他俯下身,拿起浴袍穿好。一脫一穿,野性與斯文瞬間切換。他已今非昔比,遠不是當年寄人籬下的小小調酒師。魏應洲有時會想,自己真正認識過謝聿嗎?

謝聿擦著頭發:“你有在周末專門騷擾我的嗜好嗎?”

他語氣不善,已然一副被打擾的不悅。在旁人眼里,謝聿活得很抽象,毫無脾氣;在魏應洲面前,謝聿活得可具體了,全身上下都是脾氣。

魏應洲的大度是出了名的,尤其對謝聿。她喝著咖啡,沖他擺手:“別這么見外嘛。謝特助,我給你送發財的機會來了。”

“我真是謝謝你了?!?

謝聿看見她就頭疼。

“前天,你給客戶面子,大言不慚接下了出席上東城投融資峰會演講的任務,結果呢?你沒去,我去了;昨天,你又給人家面子,接下了去內陸一所大學做演講的任務,結果呢?你還是沒去,又是我去了。魏總,你這一天天地丟給我的爛攤子會不會太多了?”

“峰會、演講,對你來說,不難的?!蔽簯扌趴陂_河,“那種峰會,都是講給場面上的人聽的。真話不能多講,套話隨便講,對你來說還不容易?至于大學演講,除了飛一趟比較耗時間,其他也沒怎么。你長得那么帥,往講臺一站,忽悠忽悠大學生我覺得足夠了。”

謝聿年輕時還會被她騙過去,現在對她這行徑已然免疫。

“我不干,你找別人吧。”

魏應洲瞇起眼:“真不干?”

“真不干。”

魏應洲站起來:“來,泳池里比兩圈,你贏得過我,我就準你不干?!?

謝聿還愣著,一旁的酒店侍者已經上前勸阻:“魏總,實在不好意思,酒店規定,非泳衣泳褲不得入泳池?!?

魏應洲笑笑:“破了規矩就要罰錢是吧?”

侍者賠笑:“是、是的?!?

“那你罰吧,我十倍賠給你。”

說完,魏應洲已經甩脫了高跟鞋,卷起襯衫袖子,縱身扎進了泳池。

十分鐘后,酒店侍者看呆了。

魏應洲說了比兩圈,就是貨真價實地比兩圈,一點水都不放的。魏應洲的體育出了名地好,她從前參加校隊是主力,這幾年參加上東城企業家各類錦標賽還是主力,從跑步到游泳,從馬術到飛行駕駛,普羅大眾玩的她玩,精英階層玩的她也玩,是個什么都很玩得起的人。

這會兒,兩人比了兩圈,魏應洲一路領先。倒不是謝聿給她放水,而是魏應洲實力驚人,謝聿天天游也游不過她。謝聿跟在她身后,看著前面那個浪里白條,心里暗罵:這么會游,去當運動員為國爭光好了,當什么首席執行官,浪費!

魏應洲達到終點,沖他笑道:“看見沒有?我贏了,你就得聽我的……”

她還沒得意完,突然腳底一軟,整個人沉入了水底。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謝聿。

“魏應洲!”

他猛地潛入水底,幾乎是閃電般的速度游了過去。他在水底看見魏應洲抱著左腿,游不上去,表情頗為痛苦。謝聿一個加速將她攔腰抱住,用力將她抱了上去。

重回水面之上,魏應洲吐了好幾口水,被嗆出了眼淚,整個人站不住,若非有謝聿抱著她,她忽上忽下的,起碼得多喝好幾口水。

她表情扭曲:“要死了,我的腳……”

方才魏應洲沒有做熱身運動,長袖長褲地扎進了泳池,運動不當的結果就是左腳抽筋了,疼得她齜牙咧嘴。

謝聿警告她:“你別動?!?

“我左腳抽筋了我能不動嗎?痛死了好嗎?”

“那你往哪兒動呢?”

魏應洲停了下掙扎的動作。

蜷縮的左腳剛剛抵到了一個位置,她還暗自心想,謝聿這一身肌肉真是練得好。這會兒聽到他冷聲警告,魏應洲下意識往水下一看——

一個世界級的腦筋急轉彎游戲在她面前揭曉了答案:對一個男人而言,又硬又有彈性的部位,不一定是肌肉。

魏應洲猛地推開他。

“Sorry,”她難得羞愧,緊張得直接飆起英文,“my mistake.”

她推開他的動作太猛,左腳又沒恢復,猛地向后,再次沉入水底。謝聿眼疾手快,一把撈住她的腰,將又嗆了幾口水的魏總貼向胸口。他也很難受,但此刻由不得他惱火。

他將她的雙手摟在他的頸肩上,為她方才差點害死他的舉動圓場:“你抱住我,我帶你上去?!?

魏應洲這會兒理虧得不行:“我剛才……不小心的。這個對你……會不會影響不好?”畢竟謝聿還沒結婚,甚至沒女朋友,萬一給人家落下陰影,那就太過意不去了。

謝聿沒什么表情地看著她:“對我影響不好你負責嗎?”

“哦,這倒不會?!蔽簯薜牟灰樣只貋砹耍笱圆粦M,“這點事不至于?!?

末了,她還加了一句:“我跟你誰跟誰啊。咱們兩個,鋼鐵關系,比最鐵的兄弟還要鐵?!?

謝聿冷笑一聲,一把將她扔回了水里。

魏應洲沒防備,猛地又喝了好幾口水。

魏應洲“噌”地一下火氣就上來了:“謝聿你——”

“不是跟我關系鐵嗎?”他對她斯文一笑,“讓你喝幾口水就受不了了?這點事,不至于。”

她就知道,謝聿這個人,錙銖必較,尤其是對她。

“好了好了,我認輸了,你贏了?!蔽簯尴騺聿缓妥约哼^不去,當即摟緊他的頸項,“扶我上去,我請你吃飯,今天我找你真有事?!?

自從謝聿接手宋萬年那檔子爛尾事,往返長三角的頻率就直線上升。這帶來了諸多后遺癥,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口味被帶偏了。

江南人民對甜食的偏愛冠絕古今,謝聿第一次吃錫城小籠包,差點沒被甜死。向來沒什么好奇心的謝特助過不了“這么吃會不會得糖尿病”的養生關,借了個機會特地考察了當地的甜食文化。他頂著“橋銀首席執行官特助”的頭銜,特別有招商說服力,當地廠商親自陪同,帶他參觀了一家百年老字號。

工齡四十年的廚房老師傅告訴他,沒有人能解釋為什么這里的人愛吃甜,錫城甚至不是甘蔗產地,也就是說,并非蔗糖產地,所以從古至今,錫城人民愛吃甜都是一個未解之謎。

謝聿謝過老師傅,打包了一籠湯包,上飛機前在機場當晚飯。

他忽然有一個認知,近乎荒誕:這世上所謂溯源,或許大部分存在的理由,都是為了自我心安;至于那個“源”,是真是假,都不重要,能夠說服自己接受,就好了。

謝聿走進酒店中餐廳,侍者上前,領他入座。

魏應洲身為上東城知名紈绔子弟,從沒丟掉過享受的本事。她挑了個臨窗座位,上東城夜景盡收眼底,又應景點了鋼琴曲。餐廳經理彎下腰,說了聲“好的”,領命而去。很快,鋼琴聲響起。魏應洲叫來侍者,給他一張卡,說是打賞演奏者的小費,替她送過去。侍者快步走去,彎腰將卡遞上,鋼琴前的女孩吃了一驚,繼而滿臉通紅,遠遠朝魏應洲頷首致謝。魏應洲沖她一笑,意思是客氣了,應該的。

謝聿掃了她一眼,給出中肯評價:這人,生錯了性別,若是個男人,有這風流腔,上東城的害群之馬里絕對有她一席之地。

謝聿坐下,菜已上齊。菜是魏應洲點的,謝聿看了眼,倒是有些被吸引,竟然都是江南名食。

魏應洲看他:“你這表情明顯是不信任我啊?!?

她將一籠小籠包往他面前一推:“上東城吃不到的,我提前讓主廚準備的,他們調來了錫城本地師傅,才有了這籠小籠包。試試看,是不是你心里那道甜?!?

謝聿:“你夠浮夸的?!?

她端出魏總的架勢:“我請你吃飯,會虧待你嗎?”

她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今晚真是累死我了,要請你吃頓飯還要我游兩圈。你說,上東城哪個首席執行官能做成我這樣?”

謝聿從不跟食物過不去,也從不跟魏應洲客氣。他動筷品嘗。湯汁肆涌,是他喜歡的那道甜,甜進心里。

魏應洲這些年應酬,和很多人吃過飯,有文青,有大款,有文青式大款。她最怕遇到一種人,吃個飯搞得特別隆重,喝好吃好還不行,還非得抒情,展現個人文化。吃條魚、喝口湯,都得講述一通“當年我在某地某處,沿江見過它一面……”。

所以魏應洲特別喜歡和謝聿吃飯。

他務實得很,對交際應酬那套深惡痛絕。誰要吃飯時跟他虛頭巴腦,能被他整死。這會兒他剛游完泳,沖了澡,頭發半濕著,和平日里精明的謝特助相去甚遠。

魏應洲尋思,這是個好時機。她開口:“宗啟程的事,必須想辦法接手了。處理起來,有你一份。”

謝聿聽了,沒反應。

他慢條斯理,吃完最后一個湯包,喝了口水,這才拿她當回事:“這頓飯吃的代價可真大?!?

魏應洲笑笑:“吃了我的就要還,資本家就這點人性,不懂?”

謝聿拒絕。

“宗啟程這個項目,說穿了,就是他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想借橋銀之手去實現。我們雖然不知他是何目的,結果卻是料得到的。成功不了,只會失敗。這種情況下,還要我去接手,你什么意思?想讓我幫你,既參與項目,又不被連累,是嗎?”

魏應洲點點頭:“原則上來說,就是這樣?!?

謝聿一桶冷水往她頭上澆:“你想得可真美?!?

魏應洲兩手一攤,沒臉沒皮:“就是想得美,才來找你啊?!?

“找我沒用。”謝聿態度冷淡,拒絕到底。

“要我負責,起碼也要給我負責的實權。你做這行這么久了,不會單純到會信‘投資人聽了五分鐘,立刻發覺這是個好項目,當即拍案決定投十億’這種社會新聞吧?騙老百姓的。這類投資人,見面之前把盡調都做完了,細到創始人結婚沒有、人品怎樣、孩子幾歲,都可能成為投資人決策的一部分。你再看看宗啟程這個項目,根本沒有讓我們插手的余地,你讓我怎么負責他的結果?”

魏應洲沒有理由反駁他。她臉上浮起個“別這樣,咱們是友軍”的笑容,以退為進看著他。

謝聿眼不見為凈,索性扭頭看窗外。

侍者走過來,遞上一杯茶。魏應洲將茶杯慢慢推至對面,玄米味撲鼻,香醇濃郁,是新加坡上好的玄米茶。

魏應洲道:“這是林洛雯送我的,她母親的家族產品。我方才讓侍者拿去給廚房,讓他們按著傳統茶道方式泡好了端上來。我給你留了一杯,試試看?!?

謝聿轉頭,看住她。

古典茶杯,一杯一茶,自成風景,方寸之地可以寄無窮之境。林洛雯,正是多年前魏應洲以一杯玄米茶博取友情的柳林財團獨生女。在上東城讀完高中,林洛雯回到新加坡,和魏應洲的友情卻持續至今。

“當年,我有目的的?!?

二十九歲的魏應洲,想起十九歲那年的自己,做不出好與壞的評價。

“外公與柳林的合作,談判陷入膠著,對方有意拖延。外公知道林洛雯與我同校,有一天把我叫了去,讓我想辦法,讓她為此次合作破局。我那年幾歲?十九,還有很強的道德觀,良心上過不去。那日我試你,讓你買茶回來卻不告訴你要買什么茶,其實也是在試我自己。若你不解其意,我就想,好了,到此為止,這是天意。但后來,你解了,真的買回了那杯茶,我順勢將林洛雯變成了朋友。你看,良心道德這些關口,再怎么不容易,到了時間,輕輕一腳也就跨過去了?!?

她渾然不提痛苦,只陳述結果,一路平靜道來,那些痛苦竟也好似從未有過。

魏應洲有一種氣質,古代稱之為“興”,平日里疏散開展,不成形,最后關頭往往強大有力。魏應洲做事,講究“凡事要留個有余不盡”,尊重自然之意志,順應無窮之變化。所以這些年,她常常做兩件事:“我上就上吧”,假裝自己不害怕;“我就是試試”,假裝自己不在意。最后裝著裝著,她真的就不害怕、不在意了。

謝聿最怕魏應洲跟他來這個。

他沒什么朋友,更沒什么親人,能夠跟他憶苦思甜的人,數來數去只有一個魏應洲。這情分搬出來,他總要讓她三分。

“魏應洲?!彼?,“你夠了?!?

說完,他抬手端起面前那杯玄米茶,仰頭慢慢喝下。

茶香清幽,如回憶,將悠長歲月拉回十年前。他和她之間,關系非常清醇,不帶一點勢利而美到極致。

魏應洲笑了。她知道,這就是謝聿點頭同意的意思了。

她端起茶,自顧自和他碰杯。

“有你出手,我很放心?!?

“少來,我沒那種本事。”

“你有?!彼粗?,笑容有一絲艷,“就看你,想拿出來多少。”

謝聿扯了扯嘴角,沒理她。

一頓飯吃完,他忽然對她道:“坐我車回去,晚上住我那里。”

魏應洲一時想不通話題是怎么從公事跳躍到這里的。

“哈?”

謝聿言簡意賅:“你左腳抽筋,可能傷著了,不要開車回去了,坐我的車。到家后我幫你看看,上一點藥?!?

魏應洲倒是笑了:“我滿腦子都是那些難搞的事,難為你還想著我那點小事?!?

謝聿看她一眼:“對我來說,你的事才是最難搞的事。”

可惜,這弦外之音,是要對面的人聽懂才行。

兩日后,一架波音飛機從上東城直飛惠海市。

飛機落地,謝聿拎著行李箱下機。海風清新,吹得襯衫直晃。他環顧四周,看見一座未被開發過度的小城。而他即將把十億元投入對這里的開發,不知是開拓者,還是破壞者。

惠海是沿海小城,人口不過一百萬。機場冠了“國際”二字,實際上和一線城市的公交客運總站都沒法比。媒體犀利,給了惠海一個“漁村”的外號。當地政府幾次發力,想用實際行動擺脫“漁村”形象,奈何地理條件就這樣,人口又持續凈流出,可謂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人民生活往好聽的方向說就是“悠閑、無壓力”,往壞了說就是“發展停滯”。

直到宗啟程平地一聲雷,宣布將在此建立國內第一個標桿性養老小鎮,一舉將之推向了公眾視野。宗啟程背景優渥,出身宗家名門,背靠橋銀,綜合起來看,故事性不是一般地強。媒體大肆渲染,從機場到沿海到處可見項目宣傳口號。謝聿有不好預感,這事確如魏應洲所說,不可能停止了。

接機口,一個老人正等著他。

“謝特助,這里?!?

謝聿抬頭,見到來人,難得地笑了。

“俞叔,好久不見。”

老人名叫俞祥,六十二歲,給謝聿當過八年司機。謝聿二十一歲進橋銀做事,上班第一天魏應洲就讓他配個司機,他說不用,魏應洲直截了當告訴他,不是為了讓你生活優渥用的,是為了讓你跟得上橋銀的節奏。謝聿很快發現魏應洲沒說謊,橋銀的快節奏用“要你命”都不夠形容的,他又是簽了三十年賣身契的人,魏應洲更是無所顧忌地往死里壓榨。魏應洲的意思是他如果不知道從哪里找司機,那她就直接派給他一個。原本她想,司機必定是要心腹才行,派過去的人總不如自己找的安心。誰想謝聿不領情,直接讓她派個人過來,他無所謂。于是,被魏應洲派過去的俞祥從此跟了謝聿八年。

魏應洲看人準,看透了謝聿就是那種“跟人聊天能把人聊死”的悶騷性格,給他用的司機絕不能是個話癆,否則謝聿會瘋。俞祥就不會,他是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剛剛好”的那種人。八年里,兩人配合無間。謝聿三餐不規律,俞祥會在車里準備餐點;謝聿愛游泳,不管多晚俞祥都等他。久而久之,能跟謝聿聊上話的,除了魏應洲之外,還多了一個俞祥。

可是后來,俞祥不得不離開了他。

惠海是俞祥的祖籍,退休后他就回了這里。今天俞祥知道謝聿會來,特地來接,要做東請他吃飯。與俞祥同行的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姓張,是謝聿雇來照顧俞祥的。謝聿的錢付得很到位,張嫂將無親人的俞祥照顧得很好,面色紅潤,精神矍鑠,除了有些清瘦。

一行三人上車,俞祥堅持要開車,再給謝聿當一回司機,被張嫂制止了。她親自開車,趕了俞祥和謝聿同坐后座。

俞祥作為當地土著,一臉振奮,對張嫂指揮:“往左開,對,馬上就到了?!?

張嫂行至路口,卻是向右。

俞祥愣了會兒,繼而對謝聿抱歉地笑笑,亡羊補牢:“哦哦對,我記錯了,是往右開?!?

到了地點,他又不肯下車了,喃喃自語:“我記得館子不在這兒,張嫂,你帶錯地方了。”

張嫂似乎習以為常,扶他下車:“是這里,沒錯的?!?

抬頭一見,“衛記海鮮館”五個字印在招牌上,周圍還閃著一圈霓虹燈,天不黑就通電,一閃一閃的。俞祥又對謝聿抱歉笑:“它可能剛搬的地方,我又記錯了。”

謝聿同他一道走進去,假裝無事發生:“沒關系。俞叔,我們進去吧?!?

等上菜的工夫,謝聿起身,說去趟衛生間,臨走前一個眼神,張嫂收到,跟著出去了。

兩人站在走廊轉角,有一番對話。

“俞叔的阿爾茲海默病,越來越嚴重了?”

“是,醫生說,他越來越瘦也是這病造成的。這個病,無法逆轉的?!?

“今年是第三年了吧?”

“對,俞叔發展得算是慢的,有些人到了第三年,連人都不記得了,他還記得你?!?

一番話,前塵往事,都有了因果。

三年前,俞祥離職,正是因為謝聿發現他病了。而他得的病,就是阿爾茲海默病——全世界至今為止無法解釋的疑難雜癥之一,它甚至不易被人察覺。謝聿開始察覺,是從俞祥開錯路起的。三年前,他時常開錯路,令謝聿來不及趕上會議、趕上飛機。每次發生這樣的事后,俞祥都恨不得跪下來求他原諒。但,謝聿能原諒一次,無法原諒太多次,說到底,他也是為人打工而已,他可以為俞祥兜底的底線不多。

有一天,謝聿終于勸他:“俞叔,生病的話,還是要盡快治療為好?!?

俞祥當時就哭了。

他知道,謝聿給自己留足了面子。以謝聿的觀察力,要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不難,而他并未直接點明,還在自己給他造成那么多麻煩之后,為自己安排去處,這令俞祥無地自容。

俞祥離職那天,謝聿出席一場峰會,沒去送機。俞祥在機場等他良久,后來在財經頻道直播上看見他,“唉”了一聲。雇主永遠是雇主,哪里顧得上他。老人就這樣上了飛機,走了。

俞祥是孤寡老人,天生地養,連遠房親戚都找不出一個,又得了這么個病,回到惠海市之后,幾乎就聽天命、盡人事了。沒想到,他回來第二天,張嫂就上門了,說是受人雇用,來照顧他的。俞祥這才知道,謝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他眼眶酸澀,為能遇到這樣一位雇主而感念在心。

這十年,謝聿恪守規矩,信奉“言多必失”,整個人有一種“無”字的氣質。旁人見了,都當他無心,俞祥卻知,他有心,而且比大多數人都有心。

張嫂站在樓道里,告訴謝聿:“俞叔很想為你做點什么。他知道自己越來越記不住事了,就在家里各處貼小字條,每天念、每天背,尤其是關于你的。你的名字、愛好,他都每天念幾遍、背幾遍,以防太快忘記。他也不圖什么,就圖今后還能見到你時,叫得出你的名字?!?

謝聿聽了,沒說話。

他伸了伸手,示意她先回餐廳。張嫂懂了,先行一步。

謝聿站在走廊盡頭,忽然想抽煙。

他沒有抽煙的嗜好,隨身也從不帶煙,這會兒卻十分、極其、要命地想抽一根。魏應洲曾經對他講,男人忽然想抽煙通常只有兩個理由:第一,你讓別人痛苦了;第二,別人讓你痛苦了。他想,魏應洲說錯了,還有第三種,別人先讓你痛苦,你再讓別人痛苦,一根煙能抽出雙倍的痛苦。

“魏應洲……”

他惡狠狠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窗戶大開,兇猛的海風吹進來,將他一瞬間的猶豫又吹沉了下去。他轉身邁步,向餐廳走了過去。

一頓飯,俞祥請得甚是破費。

東星斑、生蠔、海膽蒸蛋、象拔蚌……惠海市瀕臨沿海,海鮮物產豐富,俞祥請謝聿吃當地最好的佳肴。謝聿看得出來,雖然這里是沿海,但海鮮這個東西,就沒有不貴的時候,俞祥怕是把這幾年的存款都掏了出來。

謝聿胃不好,對海鮮一向看得多,動筷少。但今天,他一反常態,不僅來者不拒,還在俞祥遞來一瓶紅酒給他倒滿時,痛快地干了一杯。紅酒倒在材質堪憂的小玻璃杯里,顏色詭異,看上去不像酒倒像是醬油。謝聿和俞祥一碰杯,一口喝了半杯。俞祥笑了,這么給面子的謝聿百里挑一。他當即仰頭一口悶,略表心意。

謝聿放下玻璃杯,開口道:“俞叔,有件事,我想跟你提一下?!?

“哎,你說?!?

“張嫂做完這個月,家里有事,就沒法再做下去了?!?

俞祥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謝聿萬年冰凍的一顆心,此時也像是肉長的,微微觸動。

“老”,多么可怕的一個字,再獨立的老人,也有不得不依賴他人的那一天,若再加上一個“病”字,簡直無路可走。

張嫂聽了,放下筷,點點頭:“是啊,我兒子生孩子了,我要回家帶孫子?,F在年輕人工作壓力這么大,工作時間都是996,又沒有錢請保姆。就算有錢請保姆,也怕保姆在家虐待孩子,沒有老人幫一把根本沒法養大一個孩子。所以,俞叔,我就只能做到這個月月底了?!?

俞叔跟著點頭:“哦哦,這樣。好,這當然,家里事永遠最重要……”

他看了一眼張嫂,又看了一眼謝聿,一雙渾濁的眼睛里布滿焦慮的紅血絲,幾乎下一秒就要開口問了:那我怎么辦呢?

他張了張嘴,又及時收住了。

謝聿待他不薄。

安排張嫂照顧他,連費用都是謝聿出的,俞祥慚愧??墒浅藨M愧,他也開不了口說不用了。他能不用嗎?一沒有請保姆的錢,二沒有日益清晰的頭腦,他怎么不用?

所以現在,俞祥更說不出話。非親非故的,他難道還要求謝聿像兒子一樣給他養老送終嗎?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年輕時心比天高,要自由,要獨立,堅決不肯結婚,不肯有孩子,為此很是傷過幾個好女人的心;對待工作又胸無大志,直到晚年做了謝聿的司機,才算好好工作了八年。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真好,不累,又自由,直到第一次在醫院,聽見醫生宣布“阿爾茲海默病”的時候,他才五雷轟頂,心想這會兒有個家人該多好。但,人生從來平等,哪有那么多便宜給你占盡。他浪盡一生,既無財,也無子,晚年凄涼光景,可見一斑。

俞祥尚未做完一番心理建設,只聽謝聿在一旁開了口:“俞叔,張嫂走后,關于你的安排,我也想過。”

俞祥立刻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

謝聿被這一道目光盯得心里鈍痛。一個人怎么會老成這個樣子?將一生的瀟灑、聰明、膽量、勇氣,全都耗盡了,仿佛一個人老了,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令自己和旁人見了都驚恐的人。

俞祥等著他說下去,他卻沒有立刻再說,只讓張嫂泡些茶來。紅酒終究喝不慣,被謝聿撤了下去。

謝聿端起茶杯,摩挲著杯沿:“俞叔,有兩件事,我想聽一聽你的想法?!?

張嫂給他倒茶,聽著他們的對話,聽起來像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但謝聿臉上絲毫沒有笑意。張嫂拿眼看他,眼中有一個輕輕的問號,謝聿不予理會。見她看久了,他投過去一眼,張嫂頓時明白自己越軌了,低下頭去。

倒是俞祥,談著談著,笑了。

張嫂再一次走出去倒茶時,聽見俞祥高興的聲音。

“來,還是喝點酒吧,今天高興。”

良久,張嫂聽見謝聿的回應——

“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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