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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羅塞塔夫人
“哦,上帝,這太棒了?!惫拐f。
他仰面躺在浴缸里,一手拿著蘇格蘭威士忌加蘇打水,一手拿著香煙。水一直漫到浴缸邊緣,他用腳趾轉動水龍頭,保持水溫。
他抬起頭,喝了一小口威士忌,然后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出來?!备舯诜块g里一個聲音說,“快出來,公鹿,你已經泡了一個多小時了?!崩夏枳诖策?,沒穿衣服,慢慢地喝著酒,等著輪到他泡澡。
公鹿說:“好吧。我現在把水放掉。”他伸出一條腿,用腳趾把塞子挑起來。
老蔫站起身,手里端著酒,慢慢走進浴室。又在浴缸里躺了一會兒的公鹿這才站起來,小心地把酒杯放在肥皂架上,伸手去拿毛巾。他五短身材,敦厚結實,雙腿粗壯有力,小腿的肌肉鼓鼓的。一頭姜黃色的頭發粗糙卷曲著,瘦削的尖臉上長滿了雀斑,胸前有一層淡姜黃色的胸毛。
“上帝,”他低頭看著浴缸里說,“我把半個沙漠都帶來了?!?
老蔫說:“把沙子沖掉,讓我進來。我已經五個月沒洗澡了。”
這是我們在利比亞與意大利人作戰的初期。那時候飛行員不夠多,所以飛得很辛苦。英國當然不能派人出來,因為他們那里正在打不列顛之戰。我們只好長時間地待在沙漠里,過著奇怪的、非正常的沙漠生活,住在一頂骯臟的小帳篷里,每天洗臉、刮胡子用的都是自己吐出來的一茶缸刷牙水,一刻不停地挑出茶水和食物里的蒼蠅;沙塵暴襲來時,即使在帳篷里,也和帳篷外一樣不得平靜,哪怕再心平氣和的男人也變成火暴脾氣,對朋友和自己都失去了耐心;還有痢疾、中耳炎和沙漠潰瘍,以及意軍S-79戰斗機的轟炸。沒有水,沒有女人,沒有鮮花從地里長出來,幾乎什么也沒有,只有沙子,沙子,沙子。對抗意軍的CR42,我們駕駛的是舊款角斗士戰斗機,沒有飛行任務時,就不知道該做什么。
偶爾我們會捉蝎子,把它們放在空汽油罐里,讓它們互相較量,展開你死我活的激烈搏斗。中隊里總會出現一只冠軍蝎子,就像拳擊手喬·路易斯,百戰百勝,所向披靡。這只蝎子有自己的名字;它會變得遠近聞名,它的訓練食譜會成為頭等機密,只有它的主人知道。訓練食譜據說對蝎子非常重要。有的蝎子訓練時吃咸牛肉;有的吃名叫“馬喬奈奇”(Machonachies)的東西,是一種很難吃的燉肉罐頭;有的用活甲蟲喂養;有的在參賽前被哄勸著喝一點啤酒,只要能使它興奮,給它們帶去信心。最后這批蝎子總是慘敗,但是也有一些了不起的比賽和了不起的冠軍。下午的飛行結束后,經??梢钥吹揭蝗猴w行員和空軍士兵在沙灘上圍成一圈,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觀看戰斗,給那些蝎子加油支招,就像在場上給拳擊手和摔跤手吶喊鼓勁一樣。然后戰斗就會迎來獲勝者,它的主人會變得格外興奮。他會在沙地上蹦蹦跳跳,大喊大叫,揮舞著雙臂,大聲夸贊那只獲勝蝎子的優點。最厲害的一只蝎子,屬于一個叫老盤算的中士,他只給蝎子吃果醬。這只蝎子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名字,但它連續贏了四十二場比賽,最后,就在老盤算考慮讓它退役去配種時,它在訓練中靜靜地死去了。
你可以看得出,在沙漠里生活沒有什么大的快樂,所以小快樂變成了大快樂,孩童的快樂變成了成人的快樂。不論是飛行員、裝配工、索具工、做飯的下士,還是管倉庫的人,大家都是這樣。對公鹿和老蔫來說也是這樣,所以當他們倆弄到一張四十八小時的通行證,搭飛機到開羅,下榻在酒店里時,他們對洗澡的感覺,就和你在蜜月中第一夜的感覺一樣。
公鹿已經擦干身體,躺在床上,他的腰上纏著一條毛巾,雙手枕在腦后。老蔫泡在浴缸里,腦袋靠在浴缸壁上,喜不自禁地呻吟著,嘆息著。
公鹿說:“老蔫。”
“在呢?!?
“我們現在做什么呢?”
“女人,”老蔫說,“必須找幾個女人,帶出去吃晚飯?!?
公鹿說:“稍后再說,那個可以稍后再說。”此刻剛剛下午兩三點。
“我可不認為這可以等。”老蔫說。
“沒事,”公鹿說,“可以等?!?
公鹿上了年紀,非常聰明,從不貿然行事。他已經二十七歲了,比中隊里的其他人都大得多,包括隊長。因此他的判斷力得到大家的普遍尊重。
“我們先去買點東西吧?!彼f。
“然后呢?”浴缸里的聲音說。
“然后再考慮其他情況。”
一陣沉默。
“公鹿?”
“在呢。”
“你認識這兒的女人嗎?”
“以前認識。我曾經認識一個土耳其女孩,叫溫卡,皮膚特別白。還認識一個南斯拉夫女孩,叫琪琪,比我高六英寸[1]。還有一個,我猜可能是敘利亞人。我記不起她的名字了。”
“給她們打電話?!崩夏枵f。
“我打過了。我在你去拿威士忌的時候打的。她們都不在了。沒用了?!?
“徹底歇菜。”老蔫說。
公鹿說:“我們先去買東西。有的是時間?!?
一個小時后,老蔫從浴缸里出來了。他們都穿上干凈的卡其布短褲和襯衫,慢慢走下樓來,穿過酒店的大堂,來到明晃晃而炎熱的大街上。公鹿戴上了墨鏡。
老蔫說:“我知道了。我想要一副墨鏡?!?
“好。我們去買一副?!?
他們攔下一輛馬車,上車后告訴車夫,去奇丘雷爾(Cicurel)。老蔫買了副墨鏡,公鹿買了幾個撲克骰子,然后他們又閑逛到炎熱擁擠的街道上。
“你看見那個姑娘了嗎?”老蔫說。
“賣給我們墨鏡的那個?”
“對。黑皮膚的那個。”
“可能是土耳其人。”公鹿說。
老蔫說:“我不管她是哪兒的人。她真漂亮。你不覺得她很漂亮嗎?”
他們手插在口袋里,沿著沙里亞·卡斯尼爾街走著,老蔫戴著剛買的墨鏡。這是一個炎熱的下午,塵土飛揚,人行道上擠滿了埃及人、阿拉伯人和光腳的小男孩。蒼蠅跟著小男孩,在他們的眼睛周圍嗡嗡地飛,覬覦著他們的眼疾,那是因為男孩小時候母親對他們的眼睛做了些可怕的手腳,使他們長大后沒有資格被征兵入伍。小男孩們啪嗒啪嗒地走在公鹿和老蔫身旁,用尖利的、不依不饒的聲音喊著,“小費,小費”。蒼蠅也跟著他們??諝饫镉虚_羅的味道,跟其他城市的味道都不一樣。它不是來自某件東西或某個地方,它無處不在。它來自排水溝和人行道,來自房屋和商店,來自商店里的東西和商店里烹煮的食物,來自街道上的馬和馬糞,來自下水道;它來自人,來自陽光照在人身上的方式,來自陽光照在溝渠、下水道、馬、食物,以及街道的垃圾上的方式。它是一種罕見的刺鼻的氣味,就像某種又甜、又咸、又苦、又熱、正在腐爛的東西散發出的氣息,即使在涼爽的清晨也不會消失。
兩位飛行員在人群里慢慢地走著。
“你不覺得她很棒嗎?”老蔫說。他想知道公鹿是怎么想的。
“她不錯?!?
“當然不錯。公鹿,你知道嗎?”
“什么?”
“我想今晚帶那個姑娘出來。”
他們穿過一條街,又往前走了一點。
公鹿說:“好啊,為什么不呢?你為什么不給羅塞塔打個電話呢?”
“這該死的羅塞塔是誰?”
“羅塞塔夫人。”公鹿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他們經過一個叫蒂姆酒吧的地方。是一個叫蒂姆·吉爾菲蘭的英國人開的,他在上次戰爭中擔任軍士長,后來軍隊返回時,他不知怎的留在了開羅。
“蒂姆酒吧?!惫拐f,“我們進去吧?!?
里面除了蒂姆,沒有別人,蒂姆正在擺放柜臺后面架子上的酒瓶。
“好啊,好啊,好啊。”他說著轉過身來,“你們這兩個小伙子,這段時間去哪兒了?”
“你好,蒂姆。”
蒂姆不記得他們,但從他們的樣子知道他們是從沙漠來的。
“我的老朋友格拉齊亞尼好嗎?”他說著轉過身來,兩肘靠在柜臺上。
“他離我很近。”公鹿說,“他在梅薩城外。”
“你現在飛什么機型?”
“角斗士?!?
“見鬼,他們八年前就飛那玩意兒?!?
“現在這里還是那些?!惫拐f,“都老掉牙了?!?
他們買了威士忌,端著酒杯來到角落里的一張桌子邊。
老蔫說:“那個羅塞塔是誰?”
公鹿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
他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她是誰?”
“她是個骯臟的老婊子。”
“好吧,”老蔫說,“好吧,關于她有什么說法?”
“我跟你這么說吧?!惫拐f,“羅塞塔夫人經營著世界上最大的妓院。據說,在整個開羅,不管你想要哪個姑娘,她都可以給你找來。”
“胡扯?!?
“不,是真的,你只要打個電話給她,說說你是在哪里看到那個姑娘的,她在哪里工作,哪家商店,哪個柜臺,再準確地描述一下長相,剩下的事就交給她好了?!?
“別他媽胡扯了?!崩夏枵f。
“這是真的。千真萬確。是三十三中隊告訴我的?!?
“他們在拿你開玩笑呢。”
“好吧。你去電話簿里查一查她。”
“她不會用這個名字出現在電話簿里?!?
“我說有就有?!惫拐f,“在羅塞塔這個名字下面查查她。你就會發現我是對的。”
老蔫不相信他的話,但還是走到蒂姆面前,向他要了一本電話簿,拿回到桌上。他打開電話簿翻了翻,找到“羅-塞”這一頁。他的手指在那一欄往下滑。羅塞皮……羅塞利……羅塞塔。找到了,羅塞塔夫人,還有清清楚楚印著的地址和號碼。公鹿在一旁看著他。
“查到了?”他說。
“查到了,在這里。羅塞塔夫人?!?
“那么,干嗎不去給她打個電話呢?”
“我該怎么說呢?”
公鹿低頭看著自己的酒杯,用手指戳戳冰塊。
“告訴她你是一名上校?!彼f,“希金斯上校,她不大信任飛行員。告訴她,你在奇丘雷爾看到一個漂亮的黑皮膚女孩在賣墨鏡,你很想,用你的話說,很想把她帶出來吃晚飯?!?
“這里沒有電話?!?
“哦,有的。那邊有一臺。”
老蔫環顧四周,看見了吧臺那頭的墻上掛著的電話。
“我連一個硬幣也沒有。”
“噢,我有?!惫拐f。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硬幣放在桌上。
“蒂姆會聽見我說的話。”
“那有什么關系?沒準兒他自己也給她打電話呢。你神經過敏?!彼恿艘痪洹?
“你混蛋?!崩夏枵f。
老蔫還是個孩子。他才十九歲,比公鹿整整小了七歲。他個子很高,瘦瘦的,頭發烏黑濃密,一張英俊的臉,嘴巴很大,皮膚被沙漠的陽光曬成了咖啡色。他無疑是中隊里最優秀的飛行員,參戰時間不長,但已被證實消滅了十四個意大利人。他在地面上行動緩慢,像個疲倦的人一樣慵懶;他的思路也很遲鈍,懶洋洋的如同一個瞌睡的孩子;但是到了空中,他思維敏捷,動作迅速,反應快得像是條件反射。他在地面上的時候,似乎是在休息,似乎是在打個小盹兒,養精蓄銳,為兩小時的思想高度集中做好準備,以保證進入駕駛艙后能迅速清醒。老蔫此時不在機場,但他腦子里有一件事幾乎像飛行一樣使他警醒。這可能持續不了太久,但至少眼下他全神貫注。
他又在電話簿里尋找號碼,然后站起身,慢慢地走向電話機。他塞進硬幣,撥了號碼,聽到電話那頭的鈴聲在響。公鹿坐在桌旁看著他,蒂姆還在吧臺后面整理酒瓶。蒂姆離老蔫只有五碼遠,顯然會聽到他說的每一句話。老蔫覺得自己很愚蠢。他靠在吧臺上等待著,希望沒有人接聽。
咔噠一聲,另一頭的話筒被拿了起來,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喂”。
他說:“你好,羅塞塔夫人在嗎?”他看著蒂姆。蒂姆繼續整理酒瓶,假裝沒有留意,但老蔫知道他在聽。
“我是羅塞塔夫人。你是誰?”她的聲音煩躁而沙啞,似乎此刻不愿意被任何人打擾。
老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輕松隨意?!拔沂窍=鹚股闲?。”
“哪位上校?”
“希金斯上校?!彼衙制闯鰜?。
“好的,上校。你想要什么?”她聲音透著不耐煩。顯然,這是一個不好惹的女人。老蔫仍然讓語氣顯得漫不經心。
“嗯,羅塞塔夫人,我有一件小事想請你幫忙?!?
老蔫注視著蒂姆。蒂姆果然在聽。當一個人假裝沒聽、其實在聽時,總是能看得出來的。他很小心,做事不發出任何聲音,假裝一門心思專注于他的工作。蒂姆現在就是這樣,他快速地把酒瓶從一個架子挪到另一個架子,眼睛看著酒瓶,不發出一點聲音,從不扭頭朝屋里張望。在遠處的那個角落里,公鹿正在抽煙,身子向前傾著,兩肘支在桌子上。他看著老蔫,很享受整個過程,知道老蔫因為蒂姆而感到尷尬。老蔫必須把戲演下去。
“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幫我?!彼f,“今天我在奇丘雷爾的店里買墨鏡時,看到一個姑娘,我很想把她帶出來吃晚飯?!?
“她叫什么名字?”那嚴厲、刺耳的聲音顯得更強勢了。
“我不知道。”他不好意思地說。
“她長得什么樣?”
“嗯,她有一頭深色的頭發,個子很高,而且,嗯,非常漂亮。”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
“呃,讓我想想。好像是一條白裙子,上面印滿了紅花?!苯又?,他靈光一閃,補充道,“她系著一條紅腰帶。”他記得她系著一條閃閃發亮的紅腰帶。
一陣沉默。老蔫看著蒂姆,蒂姆擺弄酒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小心地拿起酒瓶,又小心地放下。
那個沙啞刺耳的聲音又說:“這可能會讓你花不少錢?!?
“沒關系。”他突然不再喜歡這談話了,只想趕緊結束,離開。
“你可能要花六鎊[2],也可能要花八鎊或十鎊。我見過她之后才知道,沒問題吧?”
“行,行,沒問題?!?
“你住在哪兒,上校?”
“大都會酒店?!彼患偎妓鞯卣f。
“好吧,待會兒我給你打電話。”砰的一聲,她放下電話。
老蔫掛了電話,慢慢地走回桌邊,坐了下來。
“嗯?!惫拐f,“很順利,是不是?”
“是啊,我想是的?!?
“她怎么說?”
“她說會給我往酒店回電話?!?
“你是說她會給酒店的希金斯上校打電話?!?
老蔫說:“哦,上帝?!?
公鹿說:“沒關系。我們告訴前臺,上校在我們房間,叫他們把他的電話轉過來。她還說了些什么?”
“她說我可能要花很多錢,六鎊到十鎊?!?
“羅塞塔夫人會拿走百分之九十,”公鹿說,“她是個骯臟的老婊子。”
“她是怎么操作的呢?”老蔫說。他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現在隱約感到有些不安,擔心他捅了馬蜂窩,這件事可能會變得很復雜。
“是這樣的,”公鹿說,“她會派一個皮條客去找那個姑娘,弄清楚她是誰。如果她已經登記在冊,事情就簡單了。如果沒有,皮條客就會去奇丘雷爾商店的柜臺上跟她商量。如果姑娘對他說‘去死吧’,他就把價格往上提,如果姑娘還是對他說‘去死吧’,他就把價格再往上提,最后姑娘經不起金錢的誘惑,很可能就會同意。然后羅塞塔夫人會問你要三倍的價錢,自己拿大頭。你得把錢付給她,而不是那個姑娘。當然,在這之后,那姑娘就進了羅塞塔的登記冊,而一旦落進她的魔爪,就算完蛋了。下次由羅塞塔夫人來定價,那姑娘連爭辯的資格都沒有?!?
“為什么?”
“如果姑娘拒絕,羅塞塔夫人就會說:‘好吧,我的姑娘,我要讓你的雇主,也就是奇丘雷爾的老板,知道你上次都干了些什么,你是怎樣為我工作,怎樣把他們的店鋪當作交易市場的。然后他們就會炒你的魷魚?!_塞塔夫人準會這么說,那可憐的姑娘準會被嚇壞,不得不乖乖就范?!?
老蔫說:“聽起來是個好人?!?
“誰?”
“羅塞塔夫人?!?
“很迷人,”公鹿說,“她是個有魅力的人?!?
真熱啊。老蔫用手帕擦了擦臉。
“再喝點威士忌?!惫拐f,“嗨,蒂姆,再來兩杯?!?
蒂姆把杯子端過來放在桌子上,什么也沒說。他拿起空杯子,立刻就離開了。在老蔫看來,蒂姆似乎和他們剛進來時不一樣了。他不再那么歡快,而是顯得沉默,漫不經心。他剛才還熱情地招呼,“喂,伙計們,這段時間你們去哪兒了?”現在卻判若兩人,他回到柜臺后面,轉過身繼續整理酒瓶。
公鹿問:“你身上有多少錢?”
“大概有九鎊吧。”
“可能不夠。要知道你是讓她放開手去干的。你應該設一個限度。她現在準會狠狠宰你一筆。”
“我知道?!崩夏枵f。
他們繼續喝了會兒酒,沒有說話。然后公鹿說:“你在擔心什么呢,老蔫?”
“沒有,”他回答,“沒有擔心什么。我們回酒店吧。她可能會打電話來?!?
他們付了酒錢,向蒂姆道別。蒂姆點點頭,但什么也沒說。他們回到大都會酒店,經過前臺時,公鹿對服務員說:“如果有電話找希金斯上校,請轉到我們的房間。他在那里。”那個埃及人說:“好的,先生?!卑堰@事記了下來。
在臥室里,公鹿躺到床上,點了一支煙。“我今晚做什么呢?”他說。
在回酒店的路上,老蔫一直很沉默,一句話也沒有說。此刻,他在另一張床的邊沿坐下來,雙手仍然插在口袋里,他說:“喂,公鹿,我對與羅塞塔的這樁交易已經沒什么興趣了。價錢可能太貴。我們能推脫掉嗎?”
公鹿坐了起來?!斑@可不行。”他說,“你沒有退路了。你不能那樣忽悠羅塞塔夫人。她這會兒可能正在辦這件事呢。你現在不能反悔了?!?
“我可能負擔不起。”老蔫說。
“沒事,走著瞧吧。”
老蔫站了起來,走到降落傘包旁邊,拿出那瓶威士忌。他倒了兩杯,打開浴室水龍頭把杯子加滿,走回來遞給公鹿一杯。
“公鹿?!彼f,“給羅塞塔夫人打個電話吧,就說希金斯上校必須緊急離開城里,返回沙漠里的兵團。打個電話告訴她吧。就說是上校請你轉達的,因為他自己沒有時間?!?
“你自己給她打電話好了。”
“她聽得出我的聲音。拜托了,公鹿,你給她打電話吧?!?
“不?!彼f,“我不打。”
“聽著。”老蔫突然說,說話的是他性格里的那個孩童老蔫,“我不想帶那個女人出去了,我今晚也不想跟羅塞塔夫人做什么交易。我們可以想點別的。”
公鹿迅速抬起頭來,然后說:“好吧。我給她打。”
他伸手拿起電話簿,查了她的號碼,對著話筒報了出來。老蔫聽到他跟對方接通電話,聽到他把上校的口信告訴了她。停了一會兒,公鹿說:“對不起,羅塞塔夫人,但這事跟我沒關系。我只是在傳達一個口信?!庇滞A艘粫?,公鹿又說了一遍同樣的話,說了很長時間,后來他一定是厭倦了,只見他終于放下話筒,躺回到床上。他放聲大笑。
“這討厭的老婊子。”他說,又笑了起來。
老蔫說:“她生氣了嗎?”
“生氣?!惫拐f,“她生氣了嗎?你真應該聽聽她怎么說。她想知道這位上校是哪個團的,天知道還有什么,并強調他必須付錢。她說,你們這些家伙自以為可以糊弄我,做夢去吧?!?
“媽呀。”老蔫說,“這個可惡的老婊子?!?
“那我們現在做什么呢?”公鹿說,“已經六點鐘了?!?
“我們出去,到那些埃及兵的地方去喝點酒?!?
“好啊。我們去逛逛埃及兵的酒吧?!?
他們又喝了一杯,然后就出去了。他們先去了一家叫精英的酒吧,又去了一家叫斯芬克斯的酒吧,然后去了一家有個埃及名字的小酒吧,到了十點鐘的時候,他們開開心心地坐在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喝啤酒,看一種舞臺表演。在斯芬克斯,他們偶遇了三十三中隊的一名飛行員,他說他的名字叫威廉。他的年齡跟老蔫差不多,但他的臉顯得比較年輕,因為他飛行的時間沒有那么長。尤其他的嘴巴周圍顯得更年輕。他長著一張小學生的團團臉,小鼻子向上翹著,皮膚在沙漠里被曬成了棕色。
他們三個快活地坐在那個沒有名字的地方喝啤酒,因為那里只供應啤酒。這是一間長長的木頭房間,地上是粗糙的木屑地板,桌椅也是木頭的。房間的另一頭有一個木頭舞臺,上面正在進行一場表演。房間里擠滿了埃及人,他們坐在那里喝黑咖啡,頭上戴著紅色的塔布什帽。舞臺上有兩個胖姑娘,穿著銀閃閃的褲子,戴著銀色胸罩。一個跟著音樂的節拍扭屁股。另一個跟著音樂的節拍搖乳房。那個搖乳房的更有技巧。她可以只搖一邊,不搖另一邊,有時還同時扭屁股。那些埃及人被迷住了,不停地給她鼓掌喝彩。他們鼓掌越熱烈,她搖得越起勁;她搖得越起勁,音樂節拍越快;音樂節拍越快,她搖得也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節奏始終不亂,臉上始終帶著固定的、僵硬的笑容。隨著速度的加快,埃及人的鼓掌越來越熱烈,聲音越來越響。每個人都很開心。
演出結束后,威廉說:“他們為什么總是請這些乏味的胖女人?為什么不找一些美女?”
公鹿說:“埃及兵喜歡胖女人。他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
“不可能。”老蔫說。
“這是真的?!惫拐f,“說來話長了。很久以前,這里經常鬧饑荒,所有的窮人都很瘦,而所有的富人和貴族都吃得很好,養得胖胖的。如果你碰到一個胖子,那準錯不了,她肯定是上流社會的?!?
“胡扯?!崩夏枵f。
威廉說:“好吧,我們很快就能弄清楚。我要去問問那些埃及兵。”他用拇指指了指旁邊桌上的兩個中年埃及人,他們離他只有四英尺遠。
“不要?!惫拐f,“不要,威廉。我們不希望他們坐過來。”
“問問吧?!崩夏枵f。
“是啊?!蓖f,“我們得弄清楚埃及兵為什么喜歡胖女人?!?
他沒有喝醉。他們都沒有喝醉,但是喝了大量的啤酒和威士忌都感到很快活,威廉是最快活的。他那小學生般的棕色臉上洋溢著喜悅的光彩,那個翹鼻子似乎翹得更厲害了一點,他大概是好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放松心情。他站起身,走了三步,來到埃及人的桌邊,微笑著站在他們面前。
“先生們,”他說,“如果你們能坐到我們的桌邊,我和我的朋友們將不勝榮幸?!?
兩個埃及人皮膚黝黑油膩,臉蛋胖嘟嘟的。他們戴著紅帽子,其中一個還鑲著一顆金牙。起初,當威廉跟他們說話時,他們顯得有點驚慌。接著他們明白過來,互相看看,微笑著點了點頭。
“客氣了?!币粋€說。
“客氣了?!绷硪粋€說。他們站起來,和威廉握了握手,跟著他走到公鹿和老蔫坐著的地方。
威廉說:“認識一下我的朋友們。這是公鹿。這是老蔫。我是威廉。”
公鹿和老蔫站了起來,大家握了握手,埃及人又說了一遍“客氣了”,然后每個人都坐下。
公鹿知道他們的宗教是禁止喝酒的?!昂缺Х劝??!彼f。
鑲金牙的那個咧開嘴笑了,舉起雙手,掌心向上,肩膀微微聳了聳?!皩ξ襾碚f,”他說,“已經習慣了。至于我的朋友,”他朝另一位攤了攤雙手,“至于我的朋友——無可奉告?!?
公鹿看著那位朋友。“咖啡?”他問。
“客氣。”他回答說,“我習慣了?!?
“好的。”公鹿說,“兩杯咖啡?!?
他叫來一個侍者?!皟杀Х?。”他說,“還有,等一等。老蔫,威廉,再來點啤酒嗎?”
“對我來說,”老蔫說,“已經習慣了。至于我的朋友,”他轉向威廉,“至于我的朋友——無可奉告。”
威廉說:“客氣。我習慣了。”他們誰也沒有笑。
公鹿說:“好。服務員,兩杯咖啡,三杯啤酒?!笔陶吣脕碣~單,公鹿付了錢。公鹿對著埃及人舉起酒杯,說道:“干杯!”
“干杯?!崩夏枵f。
“干杯?!蓖f。
埃及人似乎能聽懂,他們舉起了咖啡杯?!翱蜌狻!币粋€說。“謝謝。”另一個說。他們喝了咖啡。
公鹿放下酒杯說:“來到你們國家我感到很榮幸。”
“你喜歡?”
“是的?!惫拐f,“非常好。”
音樂又開始了,兩個穿銀色緊身衣的胖女人在返場表演。返場表演真是精彩絕倫,展示了前所未見的最高超的肌肉控制能力,那個扭屁股的還在只管扭屁股,但那個搖乳房的卻像一棵橡樹站在舞臺中央,雙手舉過頭頂。她的左乳房順時針旋轉,右乳房逆時針旋轉。與此同時,她還在扭屁股,完全和著音樂的節拍。音樂逐漸加快速度,隨著音樂節奏加快,轉乳房和扭屁股也越來越快,一些埃及人對那個女人反向旋轉的兩個乳房完全著了迷,不知不覺地用雙手跟著它們一起運動,他們把雙手舉在面前,在空中畫著圓圈。每個人都高興得跺腳、尖叫,舞臺上的兩個女人繼續展露著她們固定的、僵硬的笑容。
演出結束了。掌聲漸漸平息下來。
“真精彩?!惫拐f。
“你喜歡?”
“當然,太了不起了?!?
“那些姑娘,”鑲金牙的那個說,“非常特別?!?
威廉等不及了。他從桌子那頭探過來說道:“我可以問你們一個問題嗎?”
“客氣,”金牙說,“客氣。”
“是這樣的,”威廉說,“你們喜歡女人什么樣?喜歡這樣的——苗條的?”他用雙手比畫著,“還是這樣的——胖胖的?”
那顆金牙在燦爛的笑容后面閃閃發光?!皩ξ襾碚f,我喜歡這樣的,胖胖的?!币浑p胖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圓圈。
“你的朋友呢?”威廉說。
“至于我的朋友,”他回答,“無可奉告?!?
“客氣。”那位朋友說?!拔蚁矚g這樣的。”他咧嘴一笑,雙手在空中比畫出一個胖女孩。
老蔫說:“你們為什么喜歡胖的?”
金牙想了想,說道:“你們喜歡苗條的,嗯?”
“不好意思,”老蔫說,“我喜歡苗條的?!?
“你為什么喜歡苗條的?你告訴我。”
老蔫用手掌擦了擦脖子后面?!巴?,”他說,“我們為什么喜歡苗條的?”
“對我來說,”威廉說,“我習慣了。”
“我也是?!崩夏枵f,“但是為什么呢?”
威廉想了想。“不知道?!彼f,“我不知道我們為什么喜歡苗條的?!?
“哈哈,”金牙說,“你不知道。”他從桌上朝威廉探過身,得意地說,“那么我也不知道?!?
但威廉還是不滿意?!斑@位公鹿說,”他說,“以前埃及所有的富人都很胖,所有的窮人都很瘦?!?
“不,”金牙說,“不,不,不。看看那邊的那些姑娘非常胖,非常窮。再看看埃及女王,法里達女王非常瘦,非常富。完全錯了。”
“不錯,但是多年以前呢?”威廉說。
“什么,多年以前?”
威廉說:“哦,好吧。不說這事了?!?
埃及人喝著咖啡,發出的聲音就像浴缸里最后一點水流盡時的聲音一樣。他們喝完后,起身離開。
“這就走了?”公鹿說。
“客氣了?!苯鹧勒f。
威廉說:“謝謝你們?!崩夏枵f:“客氣了?!绷硪粋€埃及人說:“客氣了?!惫拐f:“謝謝?!北娙思娂娢帐郑缓蟀<叭司妥吡恕?
威廉說:“土老帽?!?
“是啊,”老蔫說,“真是土老帽。”
他們三個坐在那里開心地喝酒,一直喝到半夜,這時侍者走過來,對他們說酒吧要打烊了,不再有酒供應。
他們因為喝得很慢,還沒有完全喝醉,但都感覺血脈僨張。
“他說我們得走了。”
“好吧。我們去哪兒呢?公鹿,我們去哪兒呢?”
“不知道。你們想去哪兒?”
“我們再去一個這樣的地方吧。”威廉說,“這地方真不賴?!?
一陣沉默。老蔫用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后面。“公鹿,”他慢慢地說,“我知道我要去哪兒。我要去找羅塞塔夫人,我要去把那兒所有的姑娘都救出來?!?
“羅塞塔夫人是誰?”威廉說。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惫拐f。
“她是個骯臟的老婊子。”老蔫說。
“她是個可惡的老婊子?!惫拐f。
“好吧?!蓖f,“我們走。但她到底是誰呢?”
他們對他說了她是誰。他們把打電話和希金斯上校的事告訴了威廉,威廉說:“快,我們走。我們去把所有的姑娘都救出來。”
他們起身離開。來到外面,他們才想起這是城里一個相當偏遠的地區。
“我們得走一段路了?!惫拐f,“這里沒有馬車?!?
這是一個黑沉沉的星夜,沒有月亮。街道狹窄而昏暗。空氣里有一股濃郁的開羅味道。他們走著,四周靜悄悄的,偶爾會遇到一個或兩個男人站在房子的陰影里,靠在墻上抽煙。
“我說,”威廉說,“真是土老帽,是吧?”
“是啊,”老蔫說,“特別不上路子。”
他們往前走,三個人并排:矮小敦實、姜黃色頭發的公鹿,高大、黝黑的老蔫,年輕的高個子威廉,他的帽子掉了,光著腦袋。他們大模大樣地向市中心走去,知道在那兒能找到一輛馬車,載他們去找羅塞塔。
老蔫說:“哦,我們把那些姑娘救出來時,她們會不會很高興?”
“上帝?!惫拐f,“應該搞一場大派對?!?
“她真的把她們關起來了?”威廉說。
“沒有。”公鹿說,“不完全是。但如果我們現在把她們救出來,她們今晚就不用工作了。要知道,她那里的姑娘都是些普通的女店員,白天還在店里上班。她們都犯過這樣那樣的錯誤,那些錯誤要么是羅塞塔策劃的,要么就是被她發現的,現在她就要挾姑娘們,強迫她們晚上過來。但是她們恨她,而且并不依賴她生活。如果有機會,她們恨不得踢碎她的牙齒才好?!?
老蔫說:“我們就要給她們這個機會。”
他們過了馬路。威廉說:“那里會有多少個姑娘,公鹿?”
“不知道。我猜大概有三十個。”
“仁慈的上帝?!蓖f,“真是一場大派對呢。她真的虐待她們嗎?”
公鹿說:“三十三中隊的人告訴我,她什么也不給她們,一晚上也就給她們二十個大子兒。她向每個顧客要一二百呢。每個女孩每天晚上能給羅塞塔掙五百到一千。”
“仁慈的上帝?!蓖f,“每個一千皮阿斯特,三十個姑娘。她準是腰纏萬貫了?!?
“沒錯。有人計算過,不算她外頭的生意,她每星期的收入相當于一千五百鎊。一個月就是,讓我算算,大約五六千鎊。每年六萬鎊?!?
老蔫從夢中醒來?!吧系郏彼f,“耶穌基督。這個骯臟的老婊子。”
“這個可惡的老婊子?!蓖f。
他們來到城里一個比較繁華的地方,但仍然沒有馬車。
公鹿說:“你們聽說過瑪麗之家的事嗎?”
“瑪麗之家是什么?”威廉說。
“是亞歷山大城的一個地方。瑪麗就是亞歷山大城的羅塞塔?!?
“可惡的老婊子?!蓖f。
“不。”公鹿說,“據說她是個好女人。但不管怎么說,瑪麗之家上星期被一顆炸彈擊中了。當時海軍就在港口,那里面到處都是水手和海員。”
“死了?”
“死了很多人。你們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嗎?他們宣傳說這些人是陣亡的?!?
“海軍上將是一位紳士。”老蔫說。
“很了不起。”威廉說。
這時,他們看見了一輛馬車,趕緊攔下。
老蔫說:“我們不知道地址?!?
“他準知道?!惫拐f。“羅塞塔夫人?!彼麑嚪蛘f。
車夫咧嘴一笑,點了點頭。然后威廉說:“我來駕車。把韁繩給我,車夫,你坐在我邊上,告訴我怎么走?!?
車夫拼命反對,可是在威廉給了他十個硬幣后,他交出了韁繩。威廉高高地坐在駕駛座上,車夫坐在他旁邊。公鹿和老蔫爬上了馬車的后座。
“開路?!崩夏枵f。威廉出發了。馬嘚嘚跑了起來。
“不好?!避嚪蚣饨械?,“不好。停下?!?
“羅塞塔往哪邊走?”威廉喊道。
“停下?!避嚪蚣饨小?
威廉很高興?!傲_塞塔。”他喊道,“往哪邊走?”
車夫做出了決定。他認為,只有一個辦法能阻止這個瘋子,那就是把他送到他的目的地?!斑@邊走?!彼饨械溃巴蟆!蓖昧蹲箜\繩,馬拐過了街角。馬車拐彎時只有一個輪子著地。
“傾斜得太厲害了?!崩夏柙诤笞虾暗?。
“現在往哪兒走?”威廉喊道。
“往左。”車夫尖叫。他們拐進左邊的一條街,又拐進右邊的一條街,又往左拐了兩次,往右拐了一次,突然車夫喊道:“到了,羅塞塔就在這里。停車。”
威廉用力地拉韁繩,馬被拽得一點點昂起頭來,放慢了速度。
“在哪兒?”威廉說。
“這兒。”車夫說,“請看?!彼钢懊娑a外的一座房子。威廉把馬停在它的正前方。
“干得漂亮,威廉?!崩夏枵f。
“上帝。”公鹿說,“速度真快?!?
“真神奇?!蓖f,“是不是?”他很得意。
車夫的襯衫被汗濕透了,他嚇得要命,顧不上生氣。
威廉說:“多少錢?”
“客氣了,二十皮阿斯特?!?
威廉給了他四十,說道:“非常感謝。真是好馬。”小個子男人接過錢,跳上馬車,趕著車跑了。他巴不得趕緊離開。
他們又是在一條狹窄、昏暗的街道上,但是看到的房屋都顯得非常高大、氣派。車夫說的羅塞塔所在的那座房子寬大厚實,三層樓高,灰色混凝土結構,高大厚重的前門敞開著。他們走進去時,公鹿說:“現在都交給我吧。我有一個計劃?!?
里面是一間灰蒙蒙的、陰冷的石頭大廳,只有天花板上亮著一盞光禿禿的電燈泡,大廳里站著一個男人。他人高馬大,是個魁梧的埃及人,長著一張扁平的臉和兩只被打得變了形的耳朵。當年摔跤的時候,他可能被吹噓成“殺手阿卜杜勒”或“有毒的帕夏”,但現在他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白色棉質西裝。
公鹿說:“晚上好。羅塞塔夫人在嗎?”
阿卜杜勒盯著三位飛行員,遲疑了一下,說道:“羅塞塔夫人在頂樓。”
“謝謝?!惫拐f,“非常感謝。”老蔫注意到公鹿很講禮貌。每當他講禮貌的時候,總是有人會倒霉。在中隊里,他領航飛行,當發現敵情,即將開始戰斗時,公鹿下命令總是會說“請”,收到情報也總會說一聲“謝謝”。他現在對阿卜杜勒說了“謝謝”。
他們走上帶鐵欄桿的光禿禿的石頭臺階。第一層和第二層樓梯平臺都像山洞一樣光禿禿的。第三層樓梯的頂上沒有平臺,這里用墻做了隔斷,樓梯通向一扇門。公鹿按了門鈴。他們等了一會兒,門上的一塊小木板滑開,一雙黑色的小眼睛從里面望出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你們這些小伙子想要什么?”公鹿和老蔫都聽出這就是電話里的那個聲音。公鹿說:“我們想看看羅塞塔夫人。”他用法國人的語氣稱呼夫人,因為他此刻很講禮貌。
“你們是軍官嗎?這里只接待軍官。”那聲音說。她的嗓音像一塊碎木板。
“是的?!惫拐f,“我們是軍官。”
“你們看上去不像軍官。是什么軍官?”
“空軍?!?
一陣沉默。公鹿知道她心里在盤算。她可能以前和飛行員有過麻煩,他只希望她不要看到威廉,看到威廉眼里閃爍的亮光,因為威廉的感覺還和剛才趕馬車的時候一樣。突然,木板關閉,房門打開了。
“好的,進來吧?!彼f。這女人太貪心了,顧不上謹慎挑選客戶。
他們走進去,看到了她。她又矮又胖,油膩膩的,一縷縷亂糟糟的黑發散落在前額上;一張土黃色的大臉,闊大的鼻子,魚一般的小嘴,嘴上面隱約可見一點黑色的胡子。她穿著一件寬松的黑色緞子裙。
“到辦公室來吧,孩子們?!彼f著,搖搖擺擺地走向左邊的走廊。這條走廊又長又寬,大約五十碼長,四五碼寬。它穿過房子中央,與街道平行。你從樓梯進來時,必須順著走廊向左拐。走廊兩邊都是門,每邊大約有八到十扇門。如果你從樓梯進來時向右拐,就來到了走廊盡頭,那里也有一扇門。他們三個走進去時,聽到那扇門后傳來女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公鹿注意到這是姑娘們的化妝室。
“這邊走,孩子們?!绷_塞塔說。她向左一拐,慢悠悠地在走廊里往前走,離開了那扇傳出人聲的門。他們三個跟在她身后走著,先是公鹿,再是老蔫,最后是威廉,走廊的地板上鋪著紅地毯,天花板上掛著巨大的粉紅色燈罩。到了走廊一半的地方,身后的化妝室里傳來一聲喊叫。羅塞塔停下腳步,轉過頭去。
“你們繼續往前走,孩子們,”她說,“進辦公室,在左邊最后一個門。我馬上就來?!彼D身向化妝室門口走去。他們沒有往前走,站在那里注視著她,她剛走到門口,門就開了,一個姑娘沖了出來。從他們站的地方可以看到她金黃色的頭發披散在臉上,身上穿著一件邋里邋遢的綠色晚禮服。她看見羅塞塔站在她面前,便停了下來。他們聽見羅塞塔說了幾句話,語氣惱怒,語速很快,姑娘反過來沖她嚷嚷。他們看見羅塞塔舉起右臂,他們看見她用手掌打了那姑娘的臉。他們看見她縮回手,又在同一個地方摑了一掌。她打得很重。姑娘用雙手擋住臉,哭了起來。羅塞塔打開了化妝室的門,把姑娘推了進去。
“上帝,”公鹿說,“她可真兇。”威廉說:“我也不好惹?!崩夏铔]有說話。
羅塞塔回到他們身邊,說道:“走吧,孩子們。只是一點小麻煩,沒什么大不了?!彼I著他們來到走廊盡頭,走進左邊的最后一扇門。這就是辦公室。一個中等大小的房間,有兩張紅色長毛絨沙發,兩三把紅色長毛絨扶手椅,地板上鋪著厚厚的紅地毯。一個角落里有一張小寫字臺,羅塞塔在寫字臺后面坐下,面朝整個房間。
“坐下吧,孩子們?!彼f。
公鹿坐進一把扶手椅,老蔫和威廉坐在沙發上。
“好了。”她說,聲音變得尖銳而急迫,“言歸正傳吧?!?
公鹿在椅子里向前傾著身子。他的姜黃色短發和鮮紅色長毛絨襯在一起似乎很不協調?!傲_塞塔夫人,”他說,“見到你很高興。我們久仰大名?!崩夏杩粗?。公鹿又開始講禮貌了。羅塞塔也看著他,黑色的小眼睛里滿是狐疑。“相信我,”公鹿繼續說,“我們期待這次會面真的已經很久了?!?
他的聲音那么中聽,那么有禮貌,羅塞塔聽進去了。
“孩子們,你們真不錯?!彼f,“你們在這兒準會玩得很開心。我保證。好了——談生意吧?!?
威廉等不及了。他慢悠悠地說:“公鹿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謝謝你們,孩子。”
老蔫說:“公鹿說你是個骯臟的老婊子?!?
威廉馬上接道:“公鹿說你是個可惡的老婊子。”
“而且我不是憑空胡說。”公鹿說。
羅塞塔跳了起來。“怎么回事?”她尖叫起來,臉也不再是土黃色,而變成了紅土的顏色。幾個男人沒有動。他們既不微笑也不大笑,只是靜靜地坐著,身子微微前傾,注視著她。
羅塞塔以前也遇到過麻煩,一大堆麻煩,她知道怎么對付。但這次不一樣。他們看上去并沒有喝醉,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她的某個姑娘。他們說的是她自己,她很惱火。
“出去。”她喊道,“快滾出去,除非你們想惹麻煩?!钡麄儧]有動。
她停了一會兒,迅速地從桌子后面出來,向門口走去。但公鹿搶先了一步,當她走向公鹿時,老蔫和威廉從后面各抓住她的一只胳膊。
“把她鎖在屋里。”公鹿說,“我們出去吧?!?
她真的開始大喊大叫了,她說的那些話不宜寫在紙上,因為實在不堪入目。它們滔滔不絕地從她的小魚嘴里冒出來,形成一條長長的、不間斷的、高亢刺耳的水流,還帶出來一些口水和唾液。老蔫和威廉拉著她的胳膊,把她拽向一把大椅子,她像一頭被拖到屠宰場的肥豬一樣拼命掙扎,大聲叫嚷。他們把她拉到椅子前面,猛地一推,她猝不及防地向后倒進了椅子里。老蔫快步走到她的辦公桌前,迅速彎下身子,拔斷了電話線。公鹿剛才沒有關門,羅塞塔還沒來得及起身,他們三個就走了出去。公鹿已經從門里邊拿了鑰匙,此刻鎖上了門。三個人站在外面的走廊里。
“上帝?!惫拐f,“多可怕的女人!”
“完全瘋了。”威廉說,“聽聽她的聲音?!?
他們站在外面的走廊里聽著。他們聽到了她的叫喊,然后她開始使勁砸門,嘴里還在繼續喊叫,聲音不像是一個女人,而像是一頭狂怒但伶牙俐齒的公牛。
公鹿說:“現在快點。去救那些姑娘。跟我來。從現在起,你們要嚴肅起來。必須表現得非常嚴肅。”
他順著走廊跑向化妝室,后面跟著老蔫和威廉。他在門外停住腳步,另外兩個也站住了,還能聽見羅塞塔在辦公室里叫喊。公鹿說:“現在什么也別說?!彼蜷_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有十幾個姑娘。她們都抬起頭來。她們停止了交談,抬眼看著站在門口的公鹿。公鹿把兩個腳跟一碰,說道:“我們是憲兵隊的。憲兵隊?!彼逯?,嚴肅地說。他立正站在門口,頭上戴著帽子。老蔫和威廉站在他身后。
“我們是憲兵隊的?!彼终f了一遍,然后掏出身份證件,用兩個手指夾著舉起來。
那些姑娘既不動也不說話。她們定格在剛才的動作中,完全一動不動,就像一幕舞臺造型。一個正在拉一只長襪,她就那樣坐在椅子上,一條腿伸直,雙手拉著長襪,長襪已拉到了膝蓋上。一個正對著鏡子做頭發,她扭過頭來時,雙手仍然舉在頭發上。一個站在那里涂口紅,她抬起眼睛看著公鹿,口紅仍然貼在嘴邊。還有幾個姑娘只是坐在普通的木頭椅子上,什么也沒做,她們抬起頭,朝門口望去,但還是繼續坐著。她們大多穿著某種亮晶晶的晚禮服,有一兩個還是半裸,但多半都穿著綠閃閃、藍閃閃、紅閃閃或金閃閃的衣服,扭頭看著公鹿時,她們是完全靜止的,酷似一幕舞臺造型。
公鹿頓了頓。然后他說:“我代表當局聲明,很抱歉打擾了你們。小姐們,我致以歉意。但你們務必跟我們走一趟,做一些登記什么的。完事后你們就可以走了。純粹是一種形式。但拜托你們必須去一趟。我和夫人已經談過了。”
公鹿停住了話頭,姑娘們仍然不動。
“請拿上你們的外套?!惫拐f,“我們是軍方的?!彼叩揭慌裕验T打開。突然,舞臺造型消失了,姑娘們站了起來,迷惑不解,喃喃自語,有兩三個朝門口走去。其他人跟在后面。那幾個半裸的迅速穿上衣服,用手拍了拍頭發,也走了過來。她們都沒有穿外套。
“數一數。”她們魚貫走出房門時,公鹿對老蔫說。老蔫大聲數了數,一共十四個人。
“十四個,長官?!崩夏枵f,模仿軍士長的口吻。
公鹿說:“沒錯?!彼D向擁擠在走廊里的那些姑娘。“小姐們,聽我說,我從夫人那里拿到了你們的名單,所以請不要試圖逃跑。不用擔心。這只是軍方例行公事?!?
威廉從走廊里出來,打開通向樓梯的門,他第一個走了出去。姑娘們跟著他走,公鹿和老蔫殿后。姑娘們沉默不語,滿心的困惑不安,還有點兒害怕。她們沒有說話,只有一個黑頭發的高個子說道:“我的上帝,軍方例行公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接下來呢?”但僅此而已,他們繼續往下走。到了大廳里,遇到了那個扁臉、耳朵被打得變了形的埃及人。一時間,似乎要有麻煩了。但公鹿把身份證件在他臉前揮了揮,說道:“憲兵隊的。”那人驚訝極了,什么也沒做,就讓他們過去了。
他們來到了外面的街上。公鹿說:“需要走一段路,只走很短的一段路。”他們往右一拐,順著人行道往前走,公鹿領頭,老蔫殿后,威廉走在馬路上保護著側面?,F在有了一些月光。人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威廉和公鹿保持步調一致,老蔫和威廉保持步調一致,他們揮舞著胳膊,高昂著頭,看上去很有軍人的派頭,那場面很是壯觀。十四個姑娘穿著閃亮的晚禮服,在月光下,十四個姑娘穿著綠閃閃、藍閃閃、紅閃閃、黑閃閃和金閃閃的衣服,在街道上走著,公鹿在前面,威廉在旁邊,老蔫在最后。那場面真的很壯觀。
姑娘們開始嘰嘰喳喳。公鹿能聽到她們的聲音,但沒有扭頭去看。他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走到十字路口時向右拐。其他人跟在后面,沿著街區走了五十碼,來到一家埃及咖啡館。公鹿看到了咖啡館,也看到了遮光窗簾后面的燈光。他轉身喊道:“立定!”姑娘們停住了腳步,但繼續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現在誰都看得出來,隊伍里發生了騷亂。你不可能讓十四個穿著高跟鞋和閃光晚禮服的姑娘大半夜陪著你在城里游行,至少不能走太遠,不能走太遠,哪怕是軍方例行公事也不行。公鹿知道這一點,于是他說話了。
“諸位小姐,”他說,“聽我說?!钡顷犖槔锇l生了騷亂,姑娘們繼續嘰嘰喳喳,那個高個子、黑頭發的說:“我的上帝,這是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哦,我的上帝?”
“安靜。”公鹿說,“安靜!”第二遍他是喊出來的,是一聲命令。嘰嘰喳喳的聲音停止了。
“諸位小姐。”他說,這時他變得有禮貌了。他用他最文明的方式跟她們談話,當公鹿彬彬有禮時,沒有人不被他折服。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他可以讓聲音里含著某種微笑,但嘴唇并不笑。他的聲音是微笑的,臉上卻保持嚴肅。這就很有威力了,給人的印象是他真心要做一件好事。
“諸位小姐?!彼f,聲音里含著微笑,“軍隊里總是需要例行公事。這是不可避免的。這也是我感到十分遺憾的一件事。但同時也存在著騎士精神。你們必須知道,皇家空軍有著偉大的騎士精神。所以,如果你們都進來,和我們一起喝杯啤酒,我們將深感榮幸。這就是軍人的騎士精神?!彼呱锨埃蜷_咖啡館的門,說道:“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們喝一杯吧。有誰想喝?”
突然,姑娘們一切都明白了。她們一下子看清了整個事情的真面目。這讓她們大吃一驚。她們考慮了一會兒。她們互相看了看,然后看了看公鹿,又扭頭看了看老蔫和威廉,當她們看著那兩個人時,捕捉到了他們的目光,看到了那目光里的笑意。姑娘們頓時笑了起來,威廉也笑了,老蔫也笑了,他們一起走上前,涌進了咖啡館。
高個子、黑頭發的姑娘抓住公鹿的胳膊說:“我的上帝,憲兵,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她把頭往后一仰,哈哈大笑,公鹿也跟著笑了起來。威廉說:“這就是軍人的騎士精神。”他們走進了咖啡館。
這地方和他們之前去過的地方很像,木頭桌椅,鋸木屑,有幾個喝咖啡的埃及人坐在那里,頭上戴著紅色的塔布什帽。威廉和老蔫把三張圓桌推到一起,搬來幾把椅子。姑娘們坐了下來。其他桌子上的埃及人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在椅子里轉過身來,目瞪口呆。他們像許多泥潭里的胖頭魚一樣瞠目結舌,有些人為了看得更清楚些,特意把椅子轉過來,對著那一伙人,繼續目瞪口呆地看。
一個侍者走上前來,公鹿說:“十七杯啤酒。給我們上十七杯啤酒?!笔陶哒f了聲“好的”,就走開了。
坐著等啤酒時,姑娘們看著三位飛行員,飛行員看著姑娘們。威廉說:“這就是軍人的騎士精神。”那個高個子、黑頭發的姑娘說:“我的上帝,你們都是瘋子。哦,我的上帝。”
侍者端來了啤酒。威廉舉起酒杯說:“敬軍人的騎士精神?!焙陬^發姑娘說:“哦,我的上帝?!崩夏枋裁匆矝]說。他忙著四下打量那些姑娘,仔細評估她們,想確定自己最喜歡哪一位,以便馬上開始行動。公鹿面帶微笑,姑娘們坐在那里,穿著亮晶晶的晚禮服,紅閃閃,金閃閃,藍閃閃,綠閃閃,黑閃閃,銀閃閃,這又像是一幕舞臺造型,至少是一幅圖畫。姑娘們坐在那里喝啤酒,似乎很開心,看上去不再有疑慮,因為她們現在看到了整個事情的真面目,而且看懂了。
“上帝?!惫拐f。他放下杯子,環顧四周。“哦,上帝,這里能坐得下整個中隊的人。我多么希望整個中隊都在這里!”他又喝了一口,喝到一半停下來,迅速放下杯子?!拔抑懒恕!彼f,“服務員,哦,服務員?!?
“在?!?
“給我一張大紙和一支鉛筆。”
“好的?!笔陶咦唛_了,旋即拿著一張紙回來。他從耳朵后面拿出一支鉛筆遞給公鹿。公鹿敲敲桌子,讓大家安靜。
“諸位小姐,”他說,“還有最后一個手續。這是例行公事的最后一項?!?
“軍方例行公事?!蓖f。
“哦,我的上帝?!焙陬^發姑娘說。
“其實也沒什么。”公鹿說,“你們必須把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寫在這張紙上。這是給我中隊里的朋友們的。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像我現在這樣快樂,而不必事先費那么多事了?!惫沟穆曇衾镉趾θ萘?。可以看出,姑娘們喜歡聽他的聲音?!叭绻銈冊敢猓蔷吞昧?,”他接著說,“因為他們也想認識認識你們。這是一種榮幸。”
“太棒了?!蓖f。
“瘋了?!焙陬^發姑娘說,但她在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和號碼,然后把紙傳了下去。公鹿又要了一輪啤酒。姑娘們穿著裙子坐在那里確實顯得很滑稽,都在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她們看上去很高興,威廉更是顯得特別高興,但是老蔫一臉嚴肅,因為選擇是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她們都是美麗的姑娘,年輕漂亮,各有各的美,每一個都完全不一樣,有希臘人、敘利亞人、法國人、意大利人、淺膚色埃及人、南斯拉夫人,還有許多其他地方的人,但都很漂亮,她們都很漂亮、標致。
那張紙又回到了公鹿手上,她們在上面寫了字。十四個筆跡奇怪的名字和十四個電話號碼。公鹿慢慢地打量著它?!斑@會貼在中隊的布告欄上,”他說,“我會被看作一個大恩人。”
威廉說:“應該送到總部去。應該油印出來,發給所有的中隊。這對鼓舞士氣有好處。”
“哦,我的上帝。”黑頭發姑娘說,“你們瘋了。”
老蔫慢慢地站了起來,拿起自己的椅子搬到桌子的另一邊,擠在兩個姑娘中間。他只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可以坐在這兒嗎?”他終于拿定了主意,此刻轉向右邊的那個姑娘,悄悄地開始行動。姑娘非常漂亮,很黑,很俏,身材豐滿。老蔫開始跟她搭訕,完全不理會其他人。他轉向她,用一只手支著腦袋??此臉幼樱筒浑y理解他為什么是中隊里最出色的飛行員了。這個老蔫年輕而專注,像運動員一樣注意力高度集中,看準目標就一直往前走。他掌控著蜿蜒曲折的道路,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捋直,然后迅速地向前走,沒有什么能阻止他。他就是這樣,現在正在和那個漂亮女孩說話,但沒有人能聽清他在說什么。
與此同時,公鹿在思索。他在考慮下一步怎么辦,眾人快要喝完第三杯啤酒時,他又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諸位小姐,”他說,“護送你們回家是我們的榮幸。我帶走你們五個”——他已經都盤算好了——“老蔫帶走五個,娃娃臉帶走四個。我們雇三輛馬車,我的馬車捎上你們五個,我把你們一個個送到家。”
威廉說:“這就是軍人的騎士精神?!?
“老蔫。”公鹿說,“老蔫,這樣行嗎,你帶走五個,你自己決定最后送誰?”
老蔫環顧四周。“好的。”他說,“哦,好的。我沒意見?!?
“威廉,你帶走四個。把她們一個個送到家。你懂的?!?
“完美。”威廉說,“哦,完美?!?
他們都站起來,向門口走去。黑發高個子姑娘抓住公鹿的胳膊說:“你送我?”
“是的?!彼卮?,“我送你?!?
“你最后送我下車?”
“是的。我最后送你?!?
“哦,我的上帝?!彼f,“那就好?!?
到了外面,他們攔了三輛馬車,一伙人分成了幾隊。老蔫行動很快。他迅速讓他的那幾個姑娘坐上了馬車,自己跟在后面爬了上去,公鹿目送著馬車在街道上遠去。接著,他看見威廉的馬車也出發了,但似乎猛地顛簸了一下,幾匹馬立刻飛奔起來。公鹿又看了看,只見威廉高高地坐在駕駛座上,手里握著韁繩。
公鹿說:“我們走吧?!彼奈鍌€姑娘鉆進了馬車。真擠啊,但好歹每個人都上了車。公鹿在座位上坐下來,感覺到一只胳膊伸過來往下一塞,跟他的胳膊挽在了一起。是那個高個子、黑頭發的姑娘。他轉臉看著她。
“你好。”他說,“你好啊。”
“啊?!彼吐曊f,“你們真是他媽的瘋子?!惫垢械叫念^一熱,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兒,馬車骨碌碌地行駛在漆黑的街道上。
初刊于《哈珀斯》19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