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房號(1)
- 衣柜
- (波)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 6896字
- 2021-05-19 10:04:23
在酒店
首都飯店吸引來的就只有有錢人。穿著制服的門童,跑腿的伙計,操著西班牙口音、穿著燕尾服的服務員都是為了他們而存在;四面裝著玻璃的靜音電梯是為了他們,每天被矮小的南斯拉夫女孩擦拭兩次的、不能沾染上任何指紋的銅制門把手是為了他們,只有當他們電梯幽閉恐懼癥發作的時候才會使用的鋪滿地毯的樓梯是為了他們,寬大的沙發、厚重結實的被褥、在床上享用的早餐、空調、比雪還白的手巾、香皂、芬芳的洗發水、橡木坐便器、最新的雜志是為了他們;上帝為他們創造了管理臟內衣的安吉洛和提供特殊服務的扎帕塔,在走廊里穿行的穿著粉白相間制服的客房服務員也是為了他們,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員。
但可能關于“我”說得太多,當我正在走廊盡頭的小隔間里換上格子圍裙的時候,有關我的事已經沒什么可說的了。畢竟我脫下了自己的顏色、我的安全氣味、我最喜歡的耳環、我夸張的妝容和高跟鞋。我也卸下了我的外地口音、我奇怪的名字、詼諧幽默、魚尾紋、對這里極品菜肴的喜愛、對瑣事的記憶——我光裸地站在粉白相間的制服里,就好像突然之間站在了海水的白沫里。而從這一刻開始——
整個二層都是我的
每個周末,我八點鐘來,不需要趕時間,因為八點鐘所有有錢人都在睡覺。酒店將他們納入懷抱,安穩地搖晃,就好像自己是世界中央一枚巨大的貝殼,而他們則是珍貴的珍珠。遠處某個地方汽車醒了過來,地鐵則引得小草尖微微顫動。而冰冷的陰影仍舊覆蓋著酒店的小花園。
我從花園一側的門進來,一下子就聞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它混合了清潔劑、洗過的內衣和因承受不住來來往往的人而流汗不止的墻壁散發出的氣味。電梯——長寬都是半米——停在我面前做好了服務的準備。我按下了四樓的按鈕,去我的上司朗小姐[2]那里聽指令。當電梯升到二層和三層之間的時候,我臉上總會閃過類似恐慌的表情,我怕電梯停下,怕自己永遠留在這里,就像細菌一樣,被困在首都飯店的身體里。而酒店醒來以后,就開始慢條斯理地將我消化,撬開我的思想,將我身上還殘留的東西一并吸收,在我無聲地消失之前,將我變成它自己的養分。但是電梯仁慈地將我放了出來。
朗小姐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后面,眼鏡架在她的鼻尖上。所有客房服務員中的女王、八個樓層的女主席、上百個床單枕套的服務員、地毯和電梯的女管家,以及掃帚和吸塵器的女侍從官,就應該打扮成這樣。她越過鏡片看向我,然后拿出專屬于我的卡片,上面的空格和空欄里是整個二層的檢查結果,每個房間的情況。朗小姐從不注意酒店里的客人,可能他們對于更高級的工作人員來說更重要,盡管很難想象有誰能比朗小姐更加重要,更加尊貴。
于她而言,酒店就是一個完美的結構,我們必須精心呵護的鮮活的存在,雖然它一動不動。當然,人們或匆匆,或緩緩地在酒店里流動,將它的床鋪捂熱,從它銅制的乳頭吸水喝。但是他們只是過客,總會離開,而我們和酒店則留在原地。所以朗小姐向我描述房間的時候,總當它們是“被臨幸的地方”[3]——永遠都用被動語態:“被占用的”“被弄臟的”“被留下的”“暫時被解放幾天的”。她一邊說著,一邊還會不滿地看著我俗氣的衣服和臉上殘留的、匆忙化的妝。而我已經手拿寫著朗小姐漂亮的,有點像維多利亞時期書法的筆跡的卡片順著走廊走了,一邊放松自己,一邊還要思考策略。
然后我便不自覺地從后勤區走到了為客人準備的地方。我是通過味道認出來的——我必須抬起頭才能將其區分。有些時候我能區分:有的房間聞起來像男士阿瑪尼或者拉格斐,又或者像濃郁典雅的寶詩龍。我是通過在“時尚”網站購買的便宜試用裝認得這些氣味的,我知道那些小分裝瓶長什么樣。還有粉餅、抗皺霜、絲綢、鱷魚皮,灑了一床的金巴利,給溫溫柔柔的棕發女孩抽的“隨想曲”牌香煙。這就是二層獨有的氣味,但還不是所有的味道——應該只是第二層獨特氣味的前調。在我趕去自己儲物間的路上,我就會像認出老朋友一樣認出它。而在儲物間里總會發生——
轉變
我穿著粉白相間的制服,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看走廊了。我不尋找氣味,銅制的門把手上的倒影不再吸引人,我也不再聆聽自己的腳步聲。現在面對走廊的視角里,吸引我的是門上編了號的長方形牌子。這八個長方形牌子,每個后面都是一個房間——被濫用的四角空間,每隔幾天就會給別人使用。其中四個房間的窗戶面朝街道,街上總是站著一個留著絡腮胡、穿著蘇格蘭裙的男人在彈班杜拉琴。我懷疑他不是蘇格蘭人。他太有激情了。在他旁邊放著頂帽子,里面還有一枚吸引同類的硬幣。
剩下的四個窗戶面朝花園的房間采光就不是很好,總是浸沒在陰影中。這八個房間已經全部印在了我的腦海中,盡管我還沒有見到它們。我的眼睛能看到的就只有門把手,其中有幾個上面還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我挺高興,因為不管是打擾別人還是打擾他們的房間,對我來說都沒有好處,我更希望他們不要來打攪我坐擁二層的美夢。有時牌子上會顯示“請即打掃”,這個標志讓我進入了準備狀態。還有第三類信息:無信息。這讓我像打了激素一樣,有點不安,開啟我沉睡到這個時候的客房服務員的智慧。有時,當這樣的門后面過于安靜,我就必須將耳朵貼上去,仔細聽,甚至還會從鑰匙孔往里面看。這樣總好過拿著一手毛巾突然出現在房間里,撞上慌亂遮住裸體的客人,或者更糟,看見客人深陷難以掙脫的夢,就好像馬上要消失一樣。
所以我信任門上的小牌子。它們就是簽證,進入迷你世界的許可,那是——
房號的世界
200號房間沒人,床單皺巴巴的,還有一點垃圾和某人的匆忙、床上的輾轉反側、收拾行李時急急忙忙留下來的苦澀味道。這人肯定是一大早就離開了,一定是去趕飛機……也可能是去趕火車了。我的任務就是從床上、地毯上、衣柜里、小柜子里、衛生間里、墻紙上、煙灰缸里、空氣里清除他的痕跡。這一點也不簡單,日常的清掃并不夠。前一位客人留在這里的屬性殘渣需要用我自己的無屬性來洗刷,“轉變”就是為此而存在。那張臉在鏡子里殘留的倒影,我必須用抹布來擦掉,但還得用我粉白相間的無臉特性來填充這面鏡子。心不在焉、兵荒馬亂地留下來的那個氣味,我必須用我的無氣味來抹去。這就是為什么我作為一個專門來打掃的人會在這里,而正因如此,我并不是什么具體的人。而我也這樣做了。女人們待過的地方更難打掃。女人們會在身后留下更多痕跡,這意思不僅僅是說她們會落下零零碎碎的東西。她們下意識地會試著將酒店房間變成自己家的代替品。凡是可以扎根的地方,她們就會扎根,就像風里的種子。在酒店的衣柜里掛著某種深埋在心底的思念;衛生間里,她們不知羞恥地留下自己的欲望和狼藉。她們在玻璃杯和煙嘴上漫不經心地留下自己嘴的痕跡。浴缸里——頭發。她們把爽身粉灑在地上,而爽身粉就像內奸一樣,暴露了她們的腳印。她們之中有一些人睡覺的時候不卸妝,于是枕頭——酒店里的維羅尼卡的手帕[4]——向我展示了她們的臉。但她們從不留小費。留小費需要的是男人們的自信心,因為對于男人來說,世界更像是一座市場而不是劇場。他們更愿意用錢買所有的東西,甚至買來備著。
只有當他們付錢的時候,他們才是自由的。
接下來是——
224號房間,
里面住著一對日本夫婦
他們住在這里有一段時間了,而他們的房間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他們起得早,肯定是為了不停地參觀博物館、畫廊,逛商店,用數不清的照片來記錄城市,悄無聲息又頗有禮貌地穿過街道,還在地鐵里讓座。
他們住的房間是一個精致的雙人間,但這房間看起來就像沒有被任何人住過一樣。這里沒有不小心留在鏡子下的洗漱臺上的東西。他們不看電視也不聽廣播,有旋鈕的銅面沒有任何指紋。浴缸里也沒有水,鏡子上也沒有水滴,地毯上也沒有碎屑。枕頭也沒有被壓出他們腦袋的形狀。我的制服也沒有粘上他們掉落的黑發。而且,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房間里沒有他們的味道,只有首都飯店的味道。
床邊,我看到兩雙干凈又整潔,擺放整齊,暫時不用為腳服務的涼鞋。一雙比較大,另一雙小一些。衣柜上面放著旅游指南——每位旅行者的《圣經》。而衛生間里擺放著洗漱用品——實用而且低調。于是我只鋪了一下床,然后我制造的狼藉就趕上了他們一個月的量。
每當打掃這間房,我都會感動,因為我震驚于竟然能有這樣的存在方式,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我倚坐在床邊,吸收著他們的不在場。還有一點讓我感動,就是日本人總會留下不多的小費——整齊地擺放在枕頭上,是我必須得拿走的硬幣。這是一封書信,一種信息。這就是我們之間的聯絡:他們給我小費,就好像在對他們自己占用我時間不夠多而感到抱歉,這仿佛是對沒有一點噪音的補償,補償他們沒能融入這周圍的喧囂。他們擔心這有可能會讓我失望,讓我生氣。這一點小費是他們謝意的表達,感謝我允許他們以一種方式存在,就以這樣的方式存在——想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就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我盡可能地珍重他們與我見面的方式——我帶著愛意為他們鋪床。我撫平枕頭的褶皺,鋪平床單,這床單他們總也弄不皺,就好像他們小小的身體比其他人更加“不物質”。
我做這些事的時候,緩慢而莊嚴,我感覺我在給予。我在給予中徜徉,在自我中迷失。我拂過他們的房間,溫柔地撫摸所有東西。而他們這時正在陌生的城市里坐地鐵趕去下一座博物館、下一場展覽,肯定能感覺到。他們眼前閃過酒店房間的畫面,腦海中生出不明的思念情緒、啟程回家的突然想法,但沒有我的一點點痕跡。我的愛,對此,他們肯定認為是共情,沒有面孔,沒有穿著粉白制服的身體。所以他們不是給我留小費,而是給房間,給它在世界的空間里默默的停留,給它在解釋不清的變動中的永恒不變而留。兩枚放在枕頭上的硬幣將一種錯覺維持到了晚上,就好像沒有人在看的時候,這樣的房間也存在。兩枚硬幣只是吹散了真實的恐懼——世界僅僅存在于望向世界的視線之內,別處,再也沒有了。
我就這樣坐著,呼吸這個房間的冰冷和空虛,內心充滿了對這對日本夫婦的尊敬,而我僅僅是通過被脫下的涼鞋里非物質的腳印認識了他們。
但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小小的圣壇了。我靜悄悄地離開,像吸氣那樣悄無聲息,然后下到中間層,因為到了——
喝茶的時間
其他樓層的粉白公主已經在樓梯上坐著了,咬著涂滿黃油的吐司,就著咖啡咽下。瑪麗亞在我身邊坐下,她有著印第安女人的魅力,再旁邊是掌管臟內衣的安吉洛,還有佩德羅——可能他管的是干凈的內衣,因為他看起來如此莊嚴。他有著斑白的胡子和濃密的黑發,看起來像一位傳教士,一位在自己領悟之旅的途中在樓梯上坐了一會兒的圣言會信徒。而且他還看《蠅王》,有些單詞他用鉛筆重點標記,而有些單詞他就著咖啡喝了下去。
“佩德羅,你的母語是什么?”我問道。
他從書中抬起頭來,咳了一聲,仿佛剛醒來。能看見他在腦袋里將我的問題翻譯成他自己的語言,從他短暫的心不在焉就能看出來。他需要時間來進入自我深處,四處張望,為自己內心的這個節奏命名,用一句話來概括它,翻譯單詞,最后再說出來。
“卡斯蒂利亞語。”
我突然間不敢再問。
“那這個卡斯蒂利亞在哪里?”安娜問道,她是意大利人。
“卡斯蒂利亞——巴士底獄[5]。”維斯娜,漂亮的南斯拉夫女孩,高深地說了這么一句。
佩德羅用鉛筆畫了一個輪廓,艱難地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一直追溯到遠古時期,那時人們因為某些原因遠征我們今天稱為歐洲和亞洲的大片土地。出征的路途中他們混合在一起定居,然后繼續踏上征途,帶著各自的語言,就像帶著旗幟。他們組建了一個大家庭,雖然彼此并不認識,而其中只有詞語成了唯一延續下來的東西。
當佩德羅畫表格證明相似性,并從詞語中像給櫻桃去果核似的尋找詞根的時候,我們在抽煙。那些能聽明白這個講座的人漸漸明白了:坐在樓梯上,喝著咖啡,吃著吐司的所有人,曾經都說著同一種語言——當然也可能不是所有人。我沒有勇氣詢問我自己的語言,還有來自尼日利亞的梅拉也在裝糊涂。而當佩德羅在我們上方鋪陳開遠古歷史錯綜復雜的烏云時,我們所有人都想擠到它下面。
“就好像一個通天塔。”安吉洛總結道。
“可以這么理解。”卡斯蒂利亞人佩德羅悲傷地點點頭。
這邊,瑪爾嘉萊特來了。她像平時那樣匆忙趕來。她總是時間不夠,總是趕不過來。瑪爾嘉萊特是我的同胞,我們說著同樣的語言,所以她那明亮的、因為用力而通紅的臉讓我欣喜地覺得親切。我給她倒茶,給她的吐司抹黃油。
“早。”她發出類似“沙沙”的響聲,而這也成了談話崩裂為各種可能的語言的標志。
這之后,所有穿粉白制服的姑娘都自顧自地嗡鳴;詞語就像樂高積木一樣,順著樓梯向著廚房、洗衣房、內衣儲物間蹦個沒完。能聽出來,首都飯店的地基如何因為它們而震顫。
可惜休息時間就要結束,得回自己的樓層,畢竟那里還有等待著的——
剩下的房間
我們分開的時候還在喋喋不休,但長長的走廊立馬讓我們沉默下來。之后我們就一直沉默著。沉默——世界上所有酒店里的客房服務員的優秀品質。
226號房間看起來正好有人住著。行李還沒有打開,報紙沒被動過。這個男人(因為衛生間里放著男士護膚品)肯定是個阿拉伯人(行李箱上是阿拉伯語的標志,書是阿拉伯語的書)。但我馬上就想到:下一位酒店的客人來自哪里,在這里做什么,與我又有什么關系?與我接觸的是他的東西。人僅僅是這所有的物品出現在這里的理由,只是將物品在時間和空間中移位的身影。說實話,我們所有人都只是物品的過客,小到衣服,大到首都飯店。不管是那個阿拉伯人、那兩個日本人,還是我,甚至還有朗小姐。從佩德羅說過的那個年代開始,直到現在什么都沒有變。那時酒店和行李不長這樣,但旅行本身一直都沒變。
房間里要收拾的并不多。客人肯定半夜才來,甚至都沒能躺下來睡會兒覺。現在肯定出去談生意了,等到他回來才會打開行李,或者接著走遍世界,讓自己的物品的旅行牽著鼻子走。在衛生間里我滿意地發現他沒洗漱,而且就連廁紙他都用餐巾紙來代替。
他當時肯定在焦慮,要么就是沒注意,但結果都一樣。當半夜出租車載著他從機場趕到這里的時候,他肯定覺得不自在。這種情況下總會冷不丁地想做愛。沒有比性更好的適應世界的方式。他肯定溜出去尋找女人的身體,或者男人的身體。那些羸弱的小船,愜意地劃過每一份不安,每一份恐懼。
227號房間和226號房間一樣。一樣的單人間,只不過這間房里客人已經住了一段時間了。如果不是同樣的煙味、酒味和混亂散發出的味道,我也不會記得。這簡直就是戰場,讓我感到害怕。隨處可見剩著一口酒的玻璃杯,煙灰,灑出來的果汁,裝滿伏特加、奎寧水和干邑白蘭地空瓶的垃圾桶。一股圈子封閉又絕望的味道。我開窗,打開空調,但這更加重了局面沒有出路的氛圍,因為我展示了新鮮與健康的東西同發霉與病態的東西之間的反差。這名男子(衣柜門上掛了一排幾十條領帶)同其他客人不太一樣,并不僅僅是因為他喝酒、將東西亂堆亂放,更是因為他心不在焉。他不關心通過自己的東西進行自我展示和表達的界限。他不在乎表面。他將自己內在所有的混亂傾瀉,交給某個像我這樣的人。在這里,我覺得自己像是護士,甚至還挺喜歡這樣。我為因夜晚無法安眠而受傷的床包扎,我將桌面上果汁造成的傷口擦干凈,我從房間的身體里將酒瓶像拔刺一樣拔出來,甚至連除塵都是在清洗傷口。我在沙發上整齊地擺放好新奇的昂貴的玩具,肯定是昨天買的——痛苦的罪惡感的毛茸茸的病癥。這名男子肯定在鏡子前站了許久,整理自己的領帶,甚至可能不停地換西服,但是每一次換衣服本身都讓他厭惡。然后他去了衛生間——洗手池里躺著一瓶沒喝完的酒。他笨拙又無助,把香檳灑到了枕頭上,然后試著用白色的手巾去擦。我不跟他計較這些。我將他犯的這些小錯誤統統擦掉。我規整他的化妝品。我知道他害怕老去,這里有除皺霜、粉底、頂級品牌的芳香水,還有腮紅和眼線筆。每天早晨,對自己陌生的臉感到恐慌的男人必須站在鏡子前,用顫抖的手恢復它原來的模樣。他站不穩,看不清,一邊用手抹鏡子一邊靠近。他不小心灑了香檳,咒罵著,想把它都倒干凈,然后用英語、法語,抑或是德語說:“見鬼去吧。”他已經在想愛怎樣怎樣,但當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時,他投降了,回去把妝化完。粉底液遮住他嘴邊失望的皺紋和下眼圈深色的陰影,遮住他整夜不睡的痕跡和下巴上的深色斑痕,那是他吃藥的證據。眼線筆畫的眼線掩護著紅血絲。最后他終于出門,而當他回來的時候,就會發現衛生間里已經不見自己失敗的痕跡。我在這里就是為了原諒他。某一時刻我甚至想過給他留一張紙條,上面只寫:“我原諒你!”而他會接受這句話,以為這是天意,然后會回到那個孩子等待著毛絨玩具的地方,那個領帶在衣柜里都有自己位置的地方,那個即使喝完酒、臉腫著、手里拿著酒瓶也可以去陽臺,朝著世界大聲喊“你給我見鬼去吧!”的地方。
但現實就是天意,如果事情既已如此,那它肯定有著自己的深層意義。我將收拾好的房間留下來迎接它永遠的臨時房客。
在走廊里我與拿著幾袋子臟內衣的安吉洛擦肩而過。我們互相微笑。我打開223號房間的門,一眼望去我就覺得,這個房間里住著——
幾個年輕的美國人
我們誰都不喜歡打掃美國年輕人住過的房間。這并不是什么偏見。我們對美國沒什么意見,我們甚至欣賞它,而且想念它,盡管我們之中有許多人都沒有親眼見過美國。但是在首都飯店歇腳的年輕人會制造無腦又愚蠢的混亂,沒有任何意義、沒有真正含義的混亂。這是不道德的混亂,因為打掃它并不能帶來任何滿足感。應該說它沒辦法被打掃:即使將一切依次整理完,把泥巴的斑點痕跡洗凈,將床單被罩和枕頭上面的褶皺撫平,使盤旋的氣味散盡,這些混亂也只會消失一會兒,應該說是躲在某個地方下面,等待主人的回歸。鑰匙插進孔里的聲音就能驚醒它,然后它就竄向房間各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