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臘月二十三，小年夜的寒風裹著煤渣味灌進診所的窗戶。李娟的指甲摳進產床鐵架，指節泛著青白。接生婆的藍布圍裙上沾著暗紅，她突然直起腰，沖著門外喊：“老劉家女婿，進來搭把手！“

劉程正在走廊數藥費單子，聞言手一抖，紙片雪花似的落了一地。產房里的血腥氣讓他喉嚨發緊，嬰兒的啼哭像把生銹的剪刀，硬生生鉸開凝滯的空氣。他看見妻子汗濕的頭發黏在臉上，像團浸了墨的棉絮。

“是個帶把的。“接生婆用舊棉襖裹著皺巴巴的嬰孩，劉程的視線卻越過襁褓，落在妻子身下洇開的血漬上。診所的白熾燈管滋啦作響，在墻上投下搖晃的影子。

那年施俊村的雪下得特別早，老槐樹的枯枝裹著冰棱，在風里發出碎玻璃般的響動。李娟坐月子用的紅糖是賒來的，裝糖的搪瓷罐擺在床頭，被劉程摔出個豁口。滿月那天，劉望在竹編搖籃里蹬腿，李娟望著窗外結冰的池塘：“你爹說去鎮上買紅雞蛋。“

暮色染紅窗紙時，劉程才踩著積雪回來。他軍大衣兜著寒氣，掏出的塑料袋里躺著三個干癟的橘子。李娟的指甲掐進橘子皮，汁水濺在劉望眉心，嬰孩突然咯咯笑起來。這笑聲讓劉程摔了搪瓷缸，鐵皮在水泥地上滾出刺耳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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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這天，泥墻根鉆出零星的婆婆納。劉程把最后半袋復合肥倒進板車，車轅上掛著褪色的蛇皮袋。李娟抱著劉望追到村口，孩子胸前的長命鎖在晨光里晃蕩。“這次去東莞跟二舅干裝修，年前準回來。“

劉望在母親懷里扭動，小手抓向父親后頸翹起的衣領。劉程沒回頭，板車膠輪碾過碎石路的聲響，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李娟站到日頭偏西，懷里的孩子尿濕了棉褲，冰碴似的貼著她的小腹。

秋雨來時，匯款單上的數字越來越小。李娟蹲在灶臺前擇菜，劉望趴在她背上玩紐扣。灶膛里的火苗舔著潮濕的柴禾，騰起的青煙熏得她直淌眼淚。“你爹在電話里說包工頭跑了。“她對著嗆人的煙霧自言自語，劉望突然伸手摸她濕潤的臉頰。

臘月二十八，劉程帶著三根變形的手指回來。說是給酒店裝水晶燈時摔的，醫藥費抵了三個月工錢。年夜飯的燉鍋里漂著幾片肥肉，劉望抓著木勺敲碗沿，劉程的筷子“啪“地抽在孩子手背上。李娟摔了碗，碎瓷片蹦到劉望腳邊，他嚇得忘了哭，瞪著水汪汪的眼睛看父母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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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最盛的午后，劉望學會了走路。他搖搖晃晃撲向堂屋的八仙桌，膝蓋磕在條凳上也沒哭，只顧著去夠桌上的玻璃罐。李娟沖進來時，看見孩子攥著冰糖往嘴里塞，晶瑩的糖渣沾了滿臉。

“要死啊！“她奪過糖罐的瞬間，劉程正拎著酒瓶跨進門檻。碎玻璃混著冰糖鋪了滿地，劉望坐在地上，舉著粘糖的小手要父親抱。劉程通紅著眼睛蹲下，酒氣噴在孩子臉上：“小崽子，知道這糖多錢一斤嗎？“

李娟的掃帚柄砸在劉程后背，竹枝抽裂空氣的哨音驚飛了梁上的燕子。劉望突然清晰吐出“媽媽“兩個字，正在廝打的兩人同時僵住。李娟扔了掃帚抱起孩子，淚水打在劉望抓著的冰糖上，融出小小的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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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風來的前夜特別悶熱。劉望蜷在竹床上，汗津津的小腿貼著發霉的涼席。堂屋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他爬起來，看見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畫出銀白的柵欄。

“當初要不是懷了他...“李娟的哭喊被雷聲碾碎。劉程的吼聲震得房梁落灰：“老子在外頭裝孫子掙錢，你在家連個娃都看不好！“

兩歲半的劉望光腳踩過碎瓷片，血珠在磚縫里開出暗紅的花。他抱住父親的腿，卻被甩到墻角。李娟撲過來時，劉望看見她脖子上的紅痕，像條扭曲的蚯蚓。

“帶著你的賠錢貨滾！“劉程扯下墻上的結婚照，相框玻璃炸裂在門檻上。李娟胡亂往包袱里塞衣服，劉望拽著她的褲腳被拖行半米。最后一件塞進去的是褪色的撥浪鼓，鼓面上的鯉魚早掉了鱗片。

夜晚，劉望望著媽媽的背影，穿著開襠褲蹲在地上聲嘶力竭的吼著。

“媽媽不要走！”

四周圍滿了人，但是沒有一個人靠近這里，全場很安靜，只有劉望的呼喊。可是在劉望眼中，媽媽好像是聽不見一樣，頭也不回的走了。

暴雨在凌晨兩點砸下來。劉望哭啞了嗓子，攥著李娟落下的碎花頭巾。爺爺把他從堂屋磚地抱起來時，孩子的手心還粘著片風鈴碎片——那是去年七夕劉程從縣廟會買來的，如今只剩半只生銹的鈴鐺在屋檐下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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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時，劉程提著編織袋出門。村口的槐樹被風雨打折了枝椏，斷口處淌著清亮的樹汁。劉望被奶奶抱到院門口，老人粗糙的手掌捂住孩子的眼睛：“望娃乖，爹媽買糖去了。“

最后一串風鈴在晨風里叮當作響，劉望突然掙扎著伸手。朝陽刺破云層，在他滿是淚痕的小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遠處盤山公路騰起塵土，早班中巴車正駛向縣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