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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錢雷再辭拔擢事 費鐸初入太平莊

  • 廬灰
  • rey43
  • 4695字
  • 2021-02-05 00:20:17

現在想來,那日饗宴雖不可說是不歡而散,然最終還是隱約間折了主客顏面。好在明面上吳雅芙言語間是作猜測,唐突處只在這猜測未順了濮伯思之話風,又是插話進去說得,還偏偏就中了要害。解了費鐸尷尬,倒陷了濮伯思進那窘況里,他本是乘興而來的一番自作得意,沖撞之下只演成了一則消息而已——雖說這則簽封題字的消息還是演出了既定效果,可思想這過程,仍是好不敗興。

那日,堂屋前天井里的雨倒是不管這人世關系的繁雜,自落得盡興。白樂天說這急雨嘈嘈似琵琶老弦,費鐸彼刻聽不出這風雅,那聲響卻驚醒了他對山縣久遠往事之記憶。那記憶端是塵封得久了,桌上的味喚不醒,他只像個老饕,自顧貪食,卻食而不知其味;吹過的風也喚不醒,他如身體麻木之人,無感于那氣息拂面;連那雨終是落下也喚他不醒,他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雨中貪歡半晌的赤子。老朝口中的故事業已斑駁,像久未修葺的舊屋,只剩了大概模樣。向那稚子說過的道理,他許還記得,但這些年是否還時時戒省,做事之時還是否依照,如若老朝問起,他已不敢回應。

那時,這孩童若是違了行事做人之禮,老朝會使戒尺打了手板,或罰他堂前面壁思過,小小懲戒只想讓他記得,可究竟還是會心疼于他。小杖每每重舉輕落,面壁亦是老朝伴他在側。落雨了他便會跑開到那天井里,老朝也不再管,只喚他檐下避雨,再教他白樂天那首琵琶引。那歌行七言詞長,他不記背了多久,那檐下時光真真如雨而逝,過得快了。

當刻,那雨聲確是醒了費鐸,他只覺得面上似火燎過。過往縱是清晰不再,記不下具體,那些感受仍是實實在在的。費鐸眼見郝赫送了濮伯思出了正門,門上飛起雙面磚雕門罩,是山縣舊居制式。雨水順墻而下,遇著門罩,便沿檐而落,自是濕不了門下所站二人衣裳。郝赫前后照應,頗是殷勤。傅蘭慈一人獨走,恰如其一人獨來,馬伊惟送他出堂屋,他只道主家留步,又先后與費鐸、濮伯思打了招呼,便撐傘匆匆消失于雨幕里。另一邊廂,吳雅芙果然與馬伊惟同行,伊惟喚了從人駕車候在前門,二人循例各自與費鐸、郝赫并濮伯思告辭,也不見面上有甚急切之色,款步上車便走。

車行漸遠,雨落得急,墜在地上便揚起片片水霧,那宅落很快就隱入背影煙煴里,落雨又在車窗上織下個水簾兒。馬伊惟與吳雅芙并坐在后排,各自看著兩側窗上層層水幕,一時皆沉默無語。

還是馬伊惟先開口,破得這無言氣氛,說道:

“倒是有何要緊事,便這般急著要走?”

吳雅芙鼻頭出氣,只嗤得一聲笑,使手輕扶了額頭,思想后回道:

“也無甚緊要事,不過由他人差事驅使,明日需出得差去。我見宴后應無安排,就索性約你先走。”

馬伊惟點首以示了然,神態間似是猶豫一下,還是問道:

“今日與他談了?”

吳雅芙像早料著有這一問,不假思索也不看對面,回答:

“便是談了,沒覺出特別。也不知郝赫與你盤算他些什么。”

馬伊惟被嗆一句,卻也不惱,反是莞爾而笑,接著話把兒又問:

“既是無感,又何必替他解圍。”

吳雅芙知其所指是點破簽封題字之事,便轉過身子看著馬伊惟,明眸如水,只讀得出清澈澄凈,這眸子背后定是不會扯謊;接著她只搖頭輕嘆一聲,面上含了微微苦笑說道:

“哎,就偏要問個究竟。我那時所以回話頂撞,非是為了替費鐸解圍,全因為看不過姓濮的那廝處處都要得了便宜,上風占盡,有意在他釜底抽薪;再則,我確是知道那簽封篆字是早年翁伯韜山縣任職之時,在太平莊所留墨寶,又不是隨便打了誑語欺他。”

再說費鐸,今日所收著消息數多且雜,足令他消化一陣,以致默默站在堂屋門前,神情都添了些許木然。見郝赫終是送走了濮伯斯這尊真神,心弦立時也隨之松弛些。費鐸自認不是個懷祿貪勢之輩,傅蘭慈既點明了這晉升之道,又非行得甚左道旁門,自己當仁不讓也應該盡力作為一番;只是這掮客口中消息半真半偽,費鐸權衡之下,自覺還是當與郝赫商議。世事往往如此,交情者多,而交心者少;可問事者眾,而可問計者寡。費鐸雖不喜郝赫作得商賈嘴臉時的虛情套路,轉念又想,許是他人亦覺得自己假作文人清高。然而真逢著當事之時,費鐸還是慶幸,能有郝赫從旁作伴,為他出得主意。

那邊郝赫眼望濮伯思乘車已出目力所及,便返身冒雨穿過天井,來尋檐下站立的費鐸。郝赫一邊拍去頭臉身上所沾雨水,一邊啟口勸慰費鐸莫要介懷濮伯思方才作派行為,直言自己是與他各取所需,故才事事忍讓云云。費鐸其實倒不在意,卻也明白郝赫暗藏的一點心機:看似急著一通剖白,實際也為堵了他抱怨之口,把謎底翻至在謎面之前,這手段倒是讓費鐸想起了吳雅芙。這吳雅芙便是他今日添得另一樁心事。這女子像是早熟識于他,幾次言語間為難,又幾次解了他難堪。本欲向郝赫問她由來,但突想起吳雅芙臨行囑咐,既應了她將來聯絡,就親口向她討得明白便是。所以,當郝赫問起今日與吳雅芙所談何事、作何印象之時,費鐸便照吳雅芙所教授,不說詳細,只道與她各自敷衍,約了再行交流,談話間亦多是場面話應付,郝赫聽得時時蹙眉,也就不再追問。

郝赫招呼從人端過兩把椅子來,見這雨一時間也不得停,有心就與費鐸坐在此處說話賞雨。今日事還算是順利,再多得這一分情趣,郝赫自然也不會嫌滿。從人于是端過椅子兩把、手巾兩條并兩甌清茶,二人分別落座;費鐸覺得適才話題已過,便來問郝赫可知傅蘭慈所道消息,實也為了尋他意見。

郝赫聽罷先只是不答,反倒來問費鐸屬意于何。聞聽費鐸坦誠相告不知,他方才緩緩言道:

“消息倒是聽說了,未與你知曉,是因見你習慣了閑云野鶴,不想擾了清凈。我不知傅蘭慈向你通消息,是為討得什么好;然而我較他,端是多曉得些內情的”,

郝赫見費鐸聽了真切,無意打斷他,知其確系關心此事,便放心接言道,

“走動關系非你所長,我自會從旁相助。你這般和善性格,定可積攢下好人緣,此事如遇需社內投票之時,便只以平常心經營即是。于你而言,最是不彰顯,或為近期作為成就。我知你平日不喜爭功,故已為你謀了個好項目”。

費鐸當然不知,這項目便是濮伯思所言的山縣之行。濮伯思早早便有心把費鐸放入他的計劃里,郝赫如今只是使了一招順水推舟罷了。郝赫雖然確實不解,傅蘭慈緣何向費鐸透露了此事,然而也不打緊,畢竟如今二人可算是殊途同歸了。費鐸最終還是應承下了這山縣差事,只說還需向社內申請,可此行既是翁伯韜主導,想必也不會遇著什么為難。郝赫也覺一切皆在掌握,心下已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但恰似雨勢隨風,風向許在何時就突然變了,這躊躇之人正在得意,卻忘記了見風轉舵,恐怕就要覆在了這風波里。

費鐸所供職觀點類雜志,屬省內出版集團旗下邊緣產業。雖早已盈虧自負,卻還懸掛著個事業單位的虛名。這信息爆炸時代本是埋葬紙質媒體之墳場,費鐸們不做得掘墓之人,大概也應是守墓的孝子賢孫。可是所幸亦是不幸,便是這雜志社有了主編錢雷。錢某人而立光景便入了此道,如今歲數已近耳順之年,這里也由當初的似錦前程,變作了個外人眼里的清水衙門。

然而錢雷積年以來,雖始終不修文墨風流,卻越發精通經營之道。他一早便向集團討了個市場化經營的權柄,這詞聽來似是個新鮮,錢某人翻譯過來便是擁抱市場,再簡而言之就是擁抱錢財。自此,他便領了手下一茬茬人才奔在自謀生路的康莊大道。先是謀廣告收入,又是引資本招商,再到辦電子雜志,每每被他做得弄潮兒。經年不變,是最終財貨總得穩穩落袋。錢雷卻不好做得守財奴,在任多年亦可稱御下有道,所得實惠大都確切給予社內眾人,也不著意干涉費鐸這般理想之輩。

其人貌似單純享受盤活這產業,而實際個中好處皆被他得在事外。明明溺在個文章風流鄉,偏行得八面玲瓏,左右逢源。那郝赫與錢雷便相交甚篤。錢雷嘗言:若事有變,他便是君子豹變。費鐸知他所謂豹變是在體量,非在質量。然孰能料到,在傅蘭慈那道消息里,錢雷這千年的土地公卻要被移了土地廟。這些年雖也不時風傳錢雷行將高就他處,最終都被證實,僅是閑人們捕風捉影而已。此番費鐸在郝赫處做實了這消息,反倒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帶著這預設心情再回社里,費鐸總覺得諸多事情都被看得失了平衡。只笑自己仿佛一個小沙彌,修為不夠又沒了獨到法門,好像再經不住那誘惑;便只好勉強自己只專注眼前事,莫要憑空多想,庸人自擾。不想費鐸好容易渾渾噩噩捱過半日,下午一到,卻還是被錢雷喚去了主編室。

那主編室可謂此雜志社之縮影——在外觀看裝飾格局可稱低調,然而好處都被落在隱蔽實在處。一個主編室硬是被套生出了三個單間,單個面積自是不超規定上限:一間作會客,一間作辦公,一間為休息所用。會客用房間內日常坐一編輯,表面辦公,實為前臺接待效用;而休息用房間內常年文件存放,觀之似是個儲藏所在。如此安排便不易落人口實,那錢雷之細密心思亦可窺見一斑。

費鐸甫一進屋,錢雷即熱情招呼他入座,那座位旁已備好了一杯茶,看來這次談話時間應是不短。錢雷隨即親自授意外屋編輯,勿要讓人擾了他與費鐸交談。交代完畢便再退返屋里,卻也沒坐回辦公桌里,倒是自桌上取了茶杯,坐在了費鐸旁邊的賓客座位上。

“今日我也不是主編,你也非是我手下得意主筆。我們現在正好平起平坐,我只貪長幾歲做個兄長,與你說些體己話。”

費鐸怎么也猜不透這個開場所謂何意,只覺得背脊發涼,低聲回道:“主編言重,如此說真是折煞我了。如有什么要求,但說便是,萬勿這般客氣。”

錢雷大約也覺前番擇詞有些太過,于是輕嗽一聲,借正嗓音來掩狼狽,接言道:

“那我便也不客氣了。請費生來此,主要有二事相商。其一是省內主管宣傳之翁公,近日將赴山縣考察非遺傳承人之宣傳一應事宜,其秘書處也已先期擬好名單。翁公之意,是中意費生文采,親自點將,欲借你進其考察隊伍。又由秘書處具體安排,想讓費生先期打一前站:最近便去山縣太平莊走訪一制茶技藝傳人,做個以小見大,定個提綱方向。意思我已傳達到了,不知費生意下如何?”

費鐸心下一驚,想方才自己還在琢磨如何向錢雷申報山縣項目之事。這班掮客好生速度,怎地就已經落實了。聽錢雷話里意思,此事是翁伯韜親自過問,莫道是濮伯思的手腕操作,而郝赫又在其間扮得如何角色?費鐸思想不出合適解答,而那廂錢雷卻已是再問一遍。費鐸雖一時無解,只好先應下,只說愿意接受翁公好意,一切但聽組織安排。

錢雷雖然也曾想過這費鐸怎么突然有了通天的名聲,但他之優點便是無己無關,即不深究。倒是他將與費鐸說與的第二件事,與他、與這雜志社都可說是休戚相關。

錢雷滿面笑意,費鐸卻仍覺得冷。

“費生若同意去,也是社里榮光。這周便不需日日坐班,可去尋點資料,做些準備”,

然而此話題方告一段落,他便好似換了副嗓子,壓低了聲音說道,

“另一件事,主要是想聽得費生意見。官方消息尚未公布,費生也請暫時保密”。

又是個已被破了的謎語,費鐸心里暗想。如此看來,人事之事亦確只有少數人知曉。傅蘭慈只說錢雷要他處調用,想來許是退休前再擢升半級,調離實權位置的慣常安排,不知此事能尋著我什么意見。雖是如此,費鐸還是擺了副傾聽樣子在面上,心下卻已滿是敷衍意思。

錢雷于是說道:

“上面早先又來征求了我的意見,可調我去其他相關部門任職,級別上自然是有所提升,”

話說至此,錢雷硬塞進了幾聲笑,許是自覺都太過生硬,笑過幾聲也再無法繼續,便只得把那因笑而斷了的話頭再行接上,

“當然,我還是頗有無功授祿之感。在任之時也未做出什么成績,故而懇請上峰,將機會讓予了更合適人選”,

見費鐸聽得這話,表情已然有些反應,言語間便更要在火上添些柴薪,

“費生恐怕還不知曉,這社內或將有大動作。而因這動作所得好處,遠非是虛名可比”。

費鐸聽罷,當即愣在當場。這字字句句雖是簡單,可其中每字內含意思,全然不在費鐸意料,倒似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冷滲到了骨里。錢雷貌似粗魯,言語莽撞,其實卻心細如發;他將自己堅辭高就與費鐸山縣之行前后說出,究竟作何用意。

費鐸有些后悔,如此草率便應了那差事,現在也悔之晚矣。只好聽由錢雷繼續說著,自己當再行隨機應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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