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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動物農場(1)
介紹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第六卷中,溫斯頓·丘吉爾爵士描述了這樣一個場景:那是1945年7月的波茨坦,當時他就在杜魯門總統和斯大林元帥身旁,目睹了杜魯門總統告訴斯大林元帥,接下來幾個月會有一件大事發生:西方世界即將誕生一位新的天驕,他筆下的作品注定流芳百世,對我們的世界產生深遠的影響。元帥禮貌地表現出些許興趣和好奇的樣子——顯而易見,他對杜魯門總統口中的天驕毫無興趣,更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溫斯頓爵士在書中寫道:
他并不清楚被告知的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如果他對世界范圍內正在進行的革命事件稍有了解,他就應該會對這件事提高警惕……但是他臉上的表情顯得依舊愉快而和藹……
根據杜魯門總統的說法,斯大林元帥壓根兒連一個問題都懶得問。
斯大林元帥最后得知的事件也并非是杜魯門總統口中所指。盡管這可能只是時間上的巧合,但就在原子彈襲擊廣島和長崎的同月,一本名為《動物農場》的小書即將橫空出世,出現在各大書店的書架上。一方面,毫無疑問,如果當時知道了這件事,元帥對兩者的反應多半也會是大同小異;另一方面,雖然他得知這些事花費的時間長了些,但也許,他的反應依舊不合時宜。雖然僅僅源于巧合,讓這兩件事在1945年的8月不期而遇——盡管兩者花了幾乎同樣長的時間來準備——喬治·奧威爾用一生的經歷和智慧構思出了《動物農場》這本書,并于1943年11月提筆,1944年2月成書。也正是在這一月,曼哈頓計劃同樣步入高潮。但是這個巧合,一定也給奧威爾帶來了滿滿的悲傷與諷刺:有些人認為,站在一個更廣泛的歷史背景下看待問題,第一顆原子彈所針對的對象,或許是一個與對日戰爭完全無關的政治目標。還有不少人確信,《動物農場》的政治目標與那顆原子彈所針對的對象不謀而合。奧威爾本人也許會同意這兩種說法。但他肯定也會發出辯解:個體的敵人并非單獨的個體或政府,而是整個世界范圍內有能力生產和使用原子彈的體系或制度。而發生于1945年8月的巧合就更值得注意了——湯因比教授尚未出世的弟子們很可能會指出,這段時間發生的挑戰與回應,大概是歷史上最引人注目的爭辯之一了。
早些時候有這么一種說法:筆桿子比原子彈更加強大。不過奧威爾對這類觀點并不茍同。在一百多年前,布爾沃—利頓曾告訴我們:“筆比劍更加有力。”盡管那時候劍早已是一種過時的武器了,但這種情況其實很少見。
在真正的偉人領導下,這過去的一百年里,發生了足夠多的事情。這讓我們有理由相信,筆對于武力挑戰所能做出的應對至少不是可笑而無望的。事實上,它也許正是人類面臨危機時不可或缺的希望所在。所以,在1945年的那個夏天,溫斯頓·丘吉爾爵士選擇了一本書而非一枚炸彈,這并不是什么可笑而愚蠢的舉措,因為筆一直是他軍械庫中的第一件武器。丘吉爾爵士用它贏得了我們種族歷史上最關鍵的勝利,在這場戰爭中,他還提道:“無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們都要保衛我們的島嶼……”溫斯頓爵士最終贏得了勝利(他自己也確實利用了那個有利且有力的武器)。他用自己的切身體驗,證明了在確切條件下,布爾沃所言不無道理。喬治·奧威爾在臨終前仍一直在懷疑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會出現類似的巧合(不管怎么樣,他在寫《一九八四》時就懷揣著這樣的想法)。但毫無疑問,奧威爾的作品,尤其是當他寫《動物農場》時,其目的與原子彈所帶來的武力威懾是一樣的。
如果說閱讀這本書后,你仍舊對這類問題抱有疑問的話,那么奧威爾在幾年后的一篇名為《我為什么寫作》的文章中將會為你解答它:
自1936年以來,我筆下的每篇嚴肅作品都是直接或間接地反對極權主義,并支持民主社會主義的……《動物農場》這本書是我在充分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情況下,首次嘗試將政治和藝術融合在一起。
在奧威爾寫下《動物農場》之前,他在對一些同時代作家的文章進行點評時,曾反復提到的一點就是這些人并沒有對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提出應有的抗議。他曾在1940年寫下了一篇關于亨利·米勒的最長也最嚴肅的文學批評作品——《在鯨腹中》來解釋說明這一觀點,在他看來,米勒沒有履行抗議的義務,他“就像約拿一樣,讓自己被吞沒,被動地接受了一切”。在同一篇文章中,他還批評了奧登的詩《西班牙》中的一句話:
自覺地承認必要的謀殺是有罪的
他對這句詩的評論是這樣的:“這句話只有這個人能寫出來,因為對他來說,謀殺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單詞罷了。但就我個人而言,我是不會如此輕率地將謀殺掛在嘴邊的。”但奇怪的是,在《動物農場》中,奧威爾卻又如此輕描淡寫地談及謀殺。事實上,雖然不像奧登那樣表露出強烈的情感,但他在文中使用了“謀殺”一詞足有二十次。更奇怪的是,《動物農場》的副標題居然是“一個童話故事”,要知道,普通大眾所默認的童話故事,屬于那種最好的逃避現實的文學形式。
那么,對于《動物農場》來說,它是在何種意義上被稱作童話故事呢?這本書講述了動物們是如何從整日酗酒、昏聵無能的農場主手中奪取了曼納農場;他們又是如何將曼納農場改名為動物農場,并將其建成一個所有動物一律平等的模范農場的;農場里的兩頭豬,拿破侖和斯諾克又是如何為了爭奪革命的勝利果實互相斗爭;周圍的人類回過神來要侵略農場,卻又如何被動物們擊敗;拿破侖是如何令斯諾克下臺并將其定義為叛徒;為了經濟利益,動物與人類是如何相互妥協的;拿破侖是如何與人類結盟談判,并利用這個談判來建立屬于他自己的獨裁統治;農場里的諸位動物最終是如何得知“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以及動物們最后的處境如何變得與當初人類統治下的一樣糟糕;最后,還講述了統治動物們的豬是如何變得越來越像人類的。
在這本書里,沒有往日童話故事里的一見鐘情。除了最初的動物形象的設定,也沒有任何所謂的魔幻元素。除了一個惡棍,沒有一只動物最終迎來了所謂的快樂幸福的大結局。沒有白馬王子、遇難少女或任何形式的感情元素夾雜在書中,唯一跟馬有關的就是充滿著個人悲劇色彩的駑馬鮑克瑟和輕浮虛榮的白色母馬茉莉。童話故事并非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分類,我們應該清楚,它是存在一個彈性區間的——安德魯·朗格在他的第一本彩色童話集中講述了一趟前往小人國的旅程,并不是所有的傳統元素都是童話故事的基本要素。但是,我們會自然而然地認為,既然署名為童話故事,至少能在書中找到一部分傳統元素;粗看之下,我們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奧威爾的這個副標題未免有些信口雌黃,這本書讀起來根本不像童話故事。此外,我們也無法理解,為什么這本書在過去九年里會對全世界范圍內的人類產生如此大的吸引力——要知道,如果僅僅以嘲弄取笑的精神內涵來成就的書,是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吸引力的。
實際上,奧威爾對文字抱有深沉的熱情與愛意,他從來不會故意濫用它們。如果他宣稱自己寫了一個帶有政治目的的童話故事,我們絕不可輕率地等閑視之。政治目的也就是指某些道德或寓意,就像是伊索、拉·封丹,甚至是瑟伯筆下的寓言故事,他們以故事為媒介向人們灌輸一些道理。以前也有許多童話故事聲稱其內蘊含著格言警句:里姆斯基—科薩科夫宣稱《金雞》[1](Le Coq d'Or)是一部“蘊含著道德的童話”,盡管可能除了當初的俄羅斯帝國審查員(他們認為原始版本的歌劇具有顛覆和反動的元素),沒人能界定這部歌劇到底屬于哪類故事。但不管怎么說,將這本書歸類為童話故事,這個想法看起來有點兒異想天開,似乎不太可能激起普通讀者的閱讀熱情。而且,在《動物農場》中,故事的結局最終以邪惡獲得勝利,美德徹底被摧毀而告終。因此,我們也不可能給它冠以任何曾經熟悉的道德觀念。或許這本書對農民們有所警示——不要酗酒誤事,讓你農場里的家畜失去控制。但即便如此,最終的勝利果實,多半還是會被那些惡棍們所攫取。對于那些慘遭蹂躪的動物們來說,這是個悲慘的世界,除了痛苦、殘酷和不公正之外,沒有任何道德可言,大地上最終只有驢子本杰明的悲鳴仍舊在回響:“生活都會一如既往——換句話說,很糟糕。”這本書不是那種告訴我們要三思而后行或者不要在雛鳥出殼前計數的道德——因為動物們從來沒有選擇的機會,即使有,最終的結果也不會有什么不同。
然而,正是這種別無選擇、前途無路所帶來的殘忍無情,為奧威爾的故事帶來了靈感,也是他把《動物農場》稱之為童話故事的真正原因所在。這本書之所以被歸類為童話故事,正是因為書里的角色,它們不僅沒有道德和倫理,也不存在正義或邪惡。這是一個發生在超越善與惡的世界里的故事,在那里,人類(或動物)受難或享福與倫理道德無關——而是源于其他。比如說,因為各自丑陋或美麗,或者是其他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原因。一個小女孩想要幫祖母干活卻被惡狼吃掉;一個年輕的盜賊借助自己的小提琴天賦逃離絞刑,卻讓一名老猶太人無辜受累;數十名年輕的王子為了穿過圍繞著睡美人的荊棘樹籬而慘死,僅僅是因為他們運氣不好,在她的百年詛咒到期之前就出生了;另外一個年輕的王子,他既不比其他王子優秀或差勁,也不比其他王子漂亮或丑陋,僅僅因為運氣好,正好碰到了睡美人的百年詛咒期滿失效,于是他就抱得美人歸了……即使格林兄弟的繼母被稱之為“邪惡的(wicked)”,但我們也要明白,在德語中,這個詞主要是指邪惡和壞脾氣,而非道德上的罪惡感或愧疚。所有的童話故事都是由它的講述者流傳下來的,他們對于故事里的內容既不贊同也不反對,沒有一絲主觀感受,就好像他們的筆已經被醫用酒精消毒,上面不會殘留一丁點名為“情緒”的細菌。他們從不會試圖批評或說教他人,也不會去表達抗議和懇求,或者嘗試說服他人;如果這些童話作家自身的情感對讀者產生了影響——就像那些最偉大的文豪一樣,那就已經失卻他們筆下童話故事的本質了。事實上,他們要想達到這一境界,反而會努力削弱自身的情感因素在自己的作品里所占的比例。正所謂:“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實際上,成功的童話故事并非是一部簡單虛構的小說,可以說,它至少不會比《創世紀》的開頭幾章遜色。它是一種利用高度簡化的符號表達出作者人生觀的作品;當一部童話成功地實現了它的文學目的時,將會給讀者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真理感;如果《動物農場》也成功了——就像奧威爾當初所設想的那樣——那么它將在政治和藝術層面上同時取得成功,并給讀者留下一種對所揭示的真相的反叛情緒。這本書并非在懇求人們起身反抗,而是通過最樸素的語言文字和揭露最赤裸裸的經濟利益關系的描述,借此實現自己的目的;為了避免被認為是故意挑動讀者情緒,故事中的角色并非是隨著時間進展心智越發成熟的、性格飽滿的、立體的人類角色,而是一些固定而刻板的木偶、剪影或動物。一個特別好的例子就是《木偶奇遇記》:這個童話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叫作匹諾曹的木偶,當他終于獲得了自己的心臟和良知時,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小男孩。故事講到這里,科洛迪[2]憑借著自己身為作家的直覺結束了整個童話——因為他寫的是童話故事,而不是說教式的兒童浪漫文學。從這些方面來講,《動物農場》被稱作童話故事不無道理。它就像其他偉大的童話故事一樣,傳達出了這樣的信息(絕非寓意):“生活向來如此——接受或放棄它。”因為這是一位詩人寫的,所以我用另一首詩來描述我們對它的反應——這首詩是另一位詩人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萊(Edna St.Vincent Millay)在面對另一困境時(兩者差別不大)所作的應答:
我知道。但我并不茍同。我也不會聽天由命。
這種爭論無疑是把奧威爾歸入詩人一類,然而這并不荒謬——雖然他的詩作并沒有取得太高的成就。《動物農場》中的歌曲《英格蘭的生靈》并不是一個恰當的例子,因為它和《天佑女王》[3]一樣,都算不上真正的詩歌。事實上,《英格蘭的生靈》作為科林伍德教授的美學理論中所謂的“魔法藝術”,倒是一個非常棒的實例。但是在奧威爾的一些其他作品中,也確實有一些被稱作詩歌(比如在他死后出版的散文集中,《英格蘭,你的英格蘭》這一篇)的作品,但最終卻反響平平。對于奧威爾而言,詩歌不過是他看透事物的本質后的一種表達手段罷了。他可以簡單地憑借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直覺,剝離周遭世界雜亂無章的外殼,并直指其核心。就像柏拉圖所說的酒神的直覺,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癲癇病患者所擁有的那種直覺,或者就如奧爾德斯·赫胥黎夫人所言,享有墨斯卡林[4]的信徒們所擁有的那種直覺。然后他有意地使用最樸素的表達工具來傳達自己的想法。奧威爾是詩歌的擁躉者,他是那種會被詩人當作同伴的散文家,就像雪萊[5]會接受希羅多德、柏拉圖、李維、普魯塔克、培根和盧梭這些人一樣,奧威爾為詩歌辯護。而雪萊,想必當他了解了奧威爾所奮斗的目標后,肯定會欣然接受一個作家是如此自信,并如此頑固地努力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正如他在詩中所言:“詩人是未經公認的立法者。”
奧威爾的說法有道理嗎?顯然,現在還沒有;至于未來,誰也無法肯定,只有交給命運來判決。但自從1945年8月《動物農場》和它那令人害怕的孿生兄弟(《一九八四》)面世以來,一切似乎都顯得有些搖搖欲墜了。到目前為止,這兩本書都給人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它們并沒有華麗奪目的文字,也未曾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但是奧威爾以平靜、執著,甚至近乎嘮叨的方式,讓自己那微小的聲音能不斷被人聽到。當這股連綿不斷的、堅定不移的私語在人們耳邊回響時,20世紀中葉那甚囂塵上的核問題終于獲得了短暫的平息。此時,《動物農場》已經在十幾個國家流行開來,并被翻譯成十幾種語言,還被改編成了連環畫(現代最適合童話故事的載體之一);而且,其中作者想要傳達的政治主張——無論是正確還是錯誤的——至少都沒有在轉譯的過程中丟失掉。奧威爾已經發起了一場“馬拉松”式的行動,他收回了一些曾經蘊含著重要意義的詞匯,比如“平等”“和平”“民主”——這些詞曾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拿來欺瞞普通民眾,并被化作政治戰爭中的陳詞濫調。對于任何讀過《動物農場》的人(以及許多還沒有讀過的人)來說,當聽聞那些蠱惑人心的政客們叫囂著平等的時候,不可能聽不到那平靜而細小的聲音接著補充道:“但有些人總比其他人更平等。”
任重而道遠,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漫長的時光要度過。《動物農場》不會像《湯姆叔叔的小屋》[6]那樣,僅僅十年左右便影響了歷史進程。但是,它可能與任何當代作品一樣,有機會為其作者贏得一席之地——作為一名未經世界公認的立法者——在雪萊的世界當中。無論如何,奧威爾作為《一九八四》和《動物農場》的作者,就算他的理念未能成功,作為一名前無古人的首倡者,他在世界歷史上也必然擁有一座不朽的豐碑。
C.M.伍德豪斯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倫敦,1954年8月6日
第一節
夜色漸深,曼納農場的主人瓊斯先生喝的實在太多了,雖然他已經鎖好了雞舍大門,但是居然忘記把雞舍所有的小門也加上鎖。他手里拎著馬燈,燈光伴著他的太空步一同在夜空中起舞。瓊斯先生踉踉蹌蹌地穿過院子,在后門口一腳一只踹掉靴子,又從洗碗間的酒桶里舀起最后一杯啤酒喝掉,這才心滿意足地準備上床睡覺。此時,瓊斯太太早已鼾聲如雷了。
等到瓊斯夫婦臥室的燈一熄滅,整個農場的棚舍里就傳來了一陣陣的騷動。實際上,早在白天那會兒消息就傳開了,說老麥哲,就是那只得了“中等白鬃毛獎”的雄豬,在前天晚上做了個奇怪的夢,他要把這個夢告訴其他動物。大伙兒商定,等瓊斯先生離開了,農場變得安全后,就在大谷倉集合。老麥哲(大伙兒習慣這么稱呼他,盡管他在展覽時的正式名字是“威靈頓美人”)在農場里風評極好,因此每個人都愿意犧牲上一小時的睡眠時間聽聽他要說些什么。
在大谷倉的一頭,一個高高的平臺上鋪滿了稻草,老麥哲安坐在上面。橫梁上的馬燈盡職盡責地為大伙兒指引著方向。老麥哲已經十二歲了,最近越發顯得肥胖,但一眼望去仍舊是威風凜凜,盡管他的獠牙從來沒有被割過,但他的外表卻顯得睿智而仁慈。沒過多久,其他動物也陸續趕到,并按各自的方式安頓下來。最先到的是三只狗,分別是布魯、杰西和平平,然后是豬群,他們很快在平臺前的稻草墊上坐下。母雞們棲息在窗臺,鴿子們撲騰上房梁,牛羊們跪坐在豬群后面,開始反芻食物。鮑克瑟和克拉弗在農場里負責拉車,他們一起走了進來,緩緩地邁著那毛茸茸的蹄子,生怕踩著稻草里的什么小動物。克拉弗接近中年,是一匹有些發福的母馬,渾身散發著母親般柔和的氣息。在克拉弗成為第四個小馬駒的母親后,她的身材就一直沒有完全恢復。鮑克瑟體格雄壯,差不多有兩米多高,力氣比兩匹普通馬加起來還大。他的鼻子下面有一道白色的條紋,這讓他看起來顯得笨笨的。可事實上,雖然他并不怎么聰明,但依舊憑著堅毅的性格和賣力地工作,贏得了動物們普遍的尊敬。緊隨其后的是白山羊穆麗爾和驢子本杰明。本杰明在農場里年紀最大,脾氣也最壞。他寡言少語,但一開口就少不了說些風涼話——例如,他會說上帝給自己一條尾巴是為了驅趕蒼蠅,但他寧愿沒有尾巴也沒有蒼蠅。在農場里的動物中,只有他從來不笑。問他為什么,他就會說沒什么可笑的。不過,雖然沒有公開承認,但本杰明跟鮑克瑟的關系向來不錯;他們常常一起在果園那邊的小牧場上度過星期天,肩并著肩,默默地低頭吃草。
兩匹馬剛躺下,一群失去了母親的小鴨子就魚貫而入,溜進谷倉。他們的叫聲顯得有氣無力,四處張望著想找個不會被踩到的地方。克拉弗用她巨大的前腿輕輕地把他們圍在懷里,小鴨子們依偎在一起,很快就睡著了。壓軸登場的是茉莉,她是匹漂亮但愚蠢的白母馬,專職為瓊斯先生的座駕拉車。茉莉嘴里嚼著一塊方糖,嬌滴滴地進來找了個靠前的位置坐下,便開始專心梳理起她那修長的白鬃毛,希望這樣能讓大家注意到上面系著的紅緞帶。貓走在最后,她像往常一樣四處張望著,想找個最暖和的地方。最后她一眼相中了鮑克瑟和克拉弗中間的位置。在老麥哲講話的整個過程中,她都發出心滿意足的呼嚕聲,壓根兒就沒聽他說什么。
除了摩西——他是只被馴養的烏鴉,正在農場后門的棲木上睡得正香,其他所有的動物都到場了。老麥哲瞧著大伙兒都坐好了,聚精會神地等著他的發言,便清了清嗓子,開始講道:
“同志們,你們大概都已經聽說了,我昨晚做了個奇怪的夢。不過在講這個夢之前,我還有些別的話要先說。同志們,我想我可能不能繼續和你們生活在一起了,在我死之前,我有責任把我獲得的智慧傳授給大家。我已經活了很長時間,當我獨自躺在豬圈里時,我有足夠多的時間來思考。我想我可以說,我比地球上現存的任何動物,都了解這個世界的生命的本質。今晚,我想和大伙兒談的就是這個問題。”
“同志們,想想看,我們現在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我們的生命是痛苦、辛勞且短暫的。自我們出生那刻起,所獲得的食物就僅夠維持基本的生存,而勉強幸存下來的動物,又被迫工作到只剩最后一口氣;等到我們干不動活兒了,接下來唯一的命運就是被迅速而殘忍地屠殺。在英國,動物在一歲成年后,便再也體會不到什么是快樂或休閑。這片土地上沒有一只動物是自由的,我們的一生都充滿著痛苦和奴役,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們的苦難是自然氣候導致的嗎?是我們生存的這片土地太過貧瘠,不能讓大伙兒過上體面的生活嗎?錯了,同志們,大錯特錯!英國土壤肥沃,氣候宜人,可以提供豐富的食物供養比現在多得多的動物。僅憑我們這一個農場,就可以養活十二匹馬、二十頭牛、幾百頭羊,讓它們過上舒適而體面的生活。難以想象嗎?確實難以想象。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我們的命運仍舊如此悲慘呢?因為我們的勞動成果幾乎全部都被人類偷走了。同志們,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所在。我們所有的苦難都可以用一個詞來解釋——人類。人類是我們唯一且真正的敵人。只要把人類從這片土地上趕走,饑餓和過度勞累就永遠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人類是唯一只消耗食物而不事生產的生物。他既不產奶,也不下蛋,身體太弱拉不動犁,跑得太慢抓不到兔子。然而人類是所有動物的主人。他讓所有動物替他工作,卻只給動物們生存最基本的食物,讓大伙兒不至于挨餓,至于剩下的,就都放進他自己的腰包里了。我們的肉體耕耘著土地,連我們的糞便都被人類用來施肥,然而我們所擁有的卻比人類裸露在外的皮膚更少。就說說你們這些奶牛,在過去的一年里你們生產了多少加侖的牛奶?那些本應該用于哺育出強壯小牛的奶水又去哪里了?每一滴都流進了我們敵人的喉嚨!還有你們這些母雞,去年你們下了多少蛋,又有多少孵出了小雞?大多數雞蛋都被瓊斯夫婦拿去市場換了錢。還有你,克拉弗,你生的那四匹小馬駒又在哪里?他們本應是你晚年生活的支柱和樂趣,結果每匹小馬駒都在一歲時被瓊斯賣掉了——你再也見不到他們了。而作為對你四次分娩和在地里辛苦勞作的回報,你除了僅有的口糧和一間馬廄之外,還擁有過什么?”
“我們的生活如此悲慘,甚至于在場的各位都無法壽終正寢。至于我自己,其實我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因為我比大伙兒都幸運。我今年已經十二歲高齡,并且有了四百多個孩子,基本走過了一頭豬圓滿自然的一生了。至于你們其他動物,最終都不能逃脫那殘忍的屠刀。你們這些坐在我面前的小肥豬們,不出一年,一個個的都會慘叫著被人類宰殺吃肉。你們每一位——牛、豬、雞、羊,每一位——都必定會經歷那種恐懼。即使是馬和狗,你們的命運也注定悲慘。你,鮑克瑟,一旦你年老體衰,瓊斯就會把你賣給屠夫,他們會割斷你的喉嚨,把你的肉煮了喂給獵狗。至于那些狗,等他們老了,牙齒也掉光了,瓊斯就會在他們的脖子上拴一塊磚頭,然后沉入附近的池塘里。”
“還不明白嗎?同志們,我們生活中的一切苦難都來自人類的暴政。只要擺脫了人類的統治,我們的勞動成果就能屬于我們自己。一夜之間,我們就可以變得富有而自由。為此我們應該做些什么?毋庸置疑,我們要投入全部身心,夜以繼日地為了推翻人類這項偉大事業而奮斗終生!同志們,這就是我要告訴你們的:革命!我不知道起義什么時候會到來,可能是一個星期,也可能是一百年,但我知道,就像我能看到腳下的稻草一樣,正義遲早會得到伸張。同志們,在你們今后短暫的余生里,這一點請一定要銘記于心!最重要的是,要把我的這句話傳給你們的后代,這樣才能薪火相傳,直到勝利。”
“千萬謹記,同志們,千萬不要動搖你們的信心。不要被任何花言巧語所誤導。有些人類會告訴你們:人和動物有著共同的利益,人類和動物將會走向共同富裕。絕對不要聽信!這是謊言!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們所有的動物都應該在斗爭中完美地團結在一起,讓每只動物都成為我們的朋友,而人類的每一分子都將是我們的敵人。”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騷動。原來在老麥哲演講時,有四只大老鼠從老鼠洞里偷偷溜出來,坐在地上聽他演講。不幸的是,盡職的狗發現了這四只大老鼠并沖向他們,直到逃回洞里,他們才驚險地保住小命。這時老麥哲抬起蹄子,示意大伙兒安靜下來。
“同志們,”他說,“現在,有個問題必須先解決。野生動物,比如老鼠和兔子,他們是我們的朋友還是敵人?讓我們投票決定吧。我向此次大會提出這個問題:老鼠是我們的朋友嗎?”
表決即刻進行,絕大多數動物們都同意老鼠屬于大家的朋友。只有三只狗和一只貓持反對意見,只是后來大伙兒才發現,原來他們既投了贊同票也投了反對票。老麥哲繼續說:
“該說的基本都說了。我僅僅再重復一遍,千萬謹記,我們每只動物都應該對人類和人類的一切行為抱有敵意,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任何靠兩條腿行走的都是我們的敵人,凡是靠四條腿行走或有翅膀的,都是我們的朋友。還要記住,在與人類斗爭的過程中,我們要小心不被同化。無論我們是否戰勝了人類,都不要繼承他們的惡習。動物們不可住進房子,不可睡在床上,不可穿衣,不可飲酒,不可吸煙,不可使用錢幣,不可從事貿易。人的一切行為習慣都是邪惡的。最重要的是,任何動物都不能對同類施行暴政。無論弱小或強大,聰明或單純,都是我們的兄弟。任何動物都不能殺害其他動物。所有動物生而平等。”
“現在,同志們,讓我來告訴你們昨晚我到底夢到了什么。那是個夢幻般的世界,那里的人類早已消亡,動物才是那片土地的主人。我很難向大伙兒具體描述夢里的情景,但它讓我想起了一件我早已忘記多年的往事。許多年前,當我還是一頭小豬的時候,我的媽媽和其他母豬們經常哼一首歌,雖然她們并不知道歌詞,僅僅知道歌名是什么。所以我很小就學會了這首歌的調子,但時間讓我早已忘記了它。然而,在昨晚的夢里,我又想起來了。更重要的是,那個奇幻的夢將歌詞也教給我了——我敢肯定,那是很久以前的動物們所傳唱的歌曲,至今已經失傳許久了。同志們,現在我就唱給你們聽。我老了,聲音也沙啞了,但等我把這首曲子教給你們,你們會唱得比我更好。記住,它的名字叫——《英格蘭的生靈》。”
老麥哲清了清嗓子,開始唱歌。正如他所說,他的聲音沙啞,但他唱得還不錯,那是一首激動人心的曲子,介于《克萊門汀》[7]和《拉·庫卡拉查》[8]之間。歌詞大意如下:
英格蘭的生靈,愛爾蘭的生靈,
無論你生于何地,養于何處
且來聽我歌一曲,
那未來的美好光景。
勝利終將到來,
人類的暴政必被推翻,
英格蘭的千里沃土,
將任由爾等馳騁。
取下鼻頭的鼻環,
扔掉背上的挽具,
嚼子和馬刺將永遠生銹,
殘忍的鞭打則必定消亡。
堆山積海,超乎想象,
小麥和大麥,燕麥和草料,
還有苜蓿、大豆和甜菜,
這將屬于所有生靈,于勝利來臨之日。
光明將照耀英格蘭的大地,
它的水將更加清澈,
它的風將更加甜美,
于自由來臨之日。
為了勝利,必須努力,
前赴后繼,死不旋踵;
無論牛和馬,還是鵝與雞,
若為自由故,血汗皆可拋。
英格蘭的生靈,愛爾蘭的生靈,
無論你生于何地,養于何處,
且來聽我歌一曲,且來隨我唱一曲,
那未來的美好光景。
此歌一出,動物們就歡喜得發狂。老麥哲都還沒唱完,他們就自發地開始唱了起來。這些家伙中最笨的也已經學會了調子和幾句歌詞,至于聰明的,比如豬和狗,幾分鐘后就能背下整首歌。接著,大伙兒試著起了幾次頭后,整個農場里的動物就整齊劃一地唱起了《英格蘭的生靈》。牛哞哞地唱著,狗汪汪地唱著,羊咩咩地唱著,馬吁吁地唱著,鴨子嘎嘎地唱著。所有動物都非常喜歡這首歌,大伙兒一連唱了五遍,要不是被人打斷,可能會唱上一整晚。
不幸的是,喧鬧聲驚醒了瓊斯先生。迷迷糊糊的他以為有狐貍溜進了農場,于是立馬從床上跳了起來,抓起臥室角落的那把槍,扳機一扣,一發6號鉛彈就朝著黑暗射了出去。伴著火光與巨響,四散的鉛丸嵌入了大谷倉的墻壁上,大會戛然而止。大伙兒都逃回了自己的住處,鳥兒撲騰上棲木,牲畜們則回到畜欄休息。頃刻之間,整個農場都進入了夢鄉。
第二節
三天后,老麥哲在睡夢中安詳地去世了。他的遺體被埋葬在了農場的果園里。
老麥哲是在三月初去世的。而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農場里私下的聚會變得越來越頻繁了。老麥哲的一番演講,給農場里那些腦子比較聰明的動物們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看待世界的視角。大伙兒不知道老麥哲預言的起義什么時候會發生,也并不覺得會在他們有生之年內發生起義,但是他們清楚地認識到,準備起義是他們的責任。教導和組織其他動物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豬群的身上,他們是農場里公認的最聰明的動物。而豬群里表現最突出的是兩只年輕的公豬,分別叫作斯諾克和拿破侖,他們是瓊斯先生專門培育出來準備出售的。拿破侖體型龐大、皮膚黑白相間,看上去彪悍且兇猛,是農場里唯一的伯克夏豬。拿破侖不善言辭,行事向來我行我素。斯諾克就比拿破侖活潑多了,口才更好,想法也更多,但卻被大伙兒認為不如拿破侖沉穩。農場里其他的公豬都是肉豬。其中最出名的是一頭胖胖的小豬,名叫斯奎拉,他長著圓圓的雙頰,炯炯有神的眼睛,動作敏捷,聲音尖厲。斯奎拉是一個聰明的演說家,當他與其他動物因為一些問題爭執不下時,他會一邊講解,一邊搖擺著尾巴左右橫跳,不知怎的,這種肢體語言讓他的話語變得出奇的有說服力。大伙兒都說斯奎拉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這三只豬把老麥哲的演講編撰整理成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他們稱之為動物主義。每周總有幾個晚上,等瓊斯先生入睡后,他們仨就會在大谷倉里舉行秘密會議,向其他動物詳細闡述動物主義的要旨。萬事開頭難,拿破侖、斯諾克和斯奎拉一開始就見識了許多動物的愚蠢和冷漠。有些動物認為要對瓊斯先生保持忠誠,因為他是動物們的“主人”;有些會不經大腦地發出評論,如“瓊斯先生負責喂養我們。如果把他趕走了,我們會餓死的”;還有些則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為什么要關心死后會發生什么?”“如果起義無論如何要發生,我們干不干又有什么關系呢?”這些聰明的豬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讓大伙兒明白他們這些想法是違背動物主義精神的。最愚蠢的問題莫過于白母馬茉莉提出的。她問斯諾克的第一個問題是:“起義后還會有糖嗎?”
“沒有,”斯諾克無情地打破茉莉的幻想,“在這個農場里,我們沒有辦法制糖。但是,你并不需要糖。而燕麥和牧草,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那我還可以在我的鬃毛上系上漂亮的緞帶嗎?”茉莉繼續問道。
“我的朋友,”斯諾克說,“那些你鐘愛的緞帶其實是奴隸主烙印在你身上的標志。你難道還不明白嗎?自由比緞帶更有價值。”
茉莉對斯諾克的說法表示贊同,但她表現得并不是很堅定。
這三頭豬所面臨的更艱苦的斗爭,是抵制烏鴉摩西散布的謊言。摩西集瓊斯先生的寵愛于一身,他擅長刺探消息,搬弄是非,同時也是一名聰明的說客。他聲稱有一個神秘的國度,叫蜜糖山,那是所有動物死后的歸宿。摩西說,蜜糖山就在天空之上,離著云層不遠。在蜜糖山,每天都是星期天,一年四季都生長著新鮮的苜蓿,方糖和亞麻籽餅密密麻麻地掛在樹籬上。動物們都討厭摩西,因為他光動嘴皮子,從來不干活。但有些動物真的相信了蜜糖山的存在,所以豬群不得不極力說服他們不要信。
拿破侖他們這群豬的最忠實的信徒非鮑克瑟和克拉弗莫屬。這馬沒有獨立思考問題的能力,但一旦將豬認定為他們的導師,就會將豬老師們說的話奉為圭臬,并主動通過簡短的話語向其他動物宣揚老師們的“動物主義”。鮑克瑟和克拉弗從不缺席大谷倉的秘密會議,并且總是在會議結束時帶頭高歌《英格蘭的生靈》。
現在,事實證明,起義比任何動物預想的都來得更早,也更容易。
在過去那幾年里,不得不承認,盡管瓊斯先生嚴厲苛刻,但卻是個勤勞能干的農場主,然而近來他時運不濟。在打官司輸了錢之后,他變得非常沮喪,而且還染上了酗酒的壞毛病。每天從早到晚,他都懶洋洋地靠坐在廚房的溫莎椅[9]上,看看報紙、喝喝酒,偶爾給摩西喂些蘸了啤酒的面包皮。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農場里的員工也跟著偷奸耍滑起來,沒過多久,田地里長滿了野草,屋頂破了洞,樹籬沒人照管,牲畜也餓得不行。
六月來臨,到了收割牧草的時節。仲夏前夜,瓊斯先生去了威靈頓,那天是星期六,他在紅獅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星期天中午才回來。這天一大早,農場的員工剛擠完奶就溜出去打兔子了,連牲畜都懶得喂。而瓊斯先生一回家就癱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臉上還蓋著《世界新聞報》。因此,直到晚上,動物們都沒吃上一口飯。最后大伙兒再也受不了了,一頭母牛用犄角撞開了儲藏室的大門,所有的動物都闖了進去,開始找東西填飽肚子。就在此時,瓊斯先生被驚醒了。沒過多久,他就帶著四個員工趕到了儲藏室,并用鞭子抽打驅趕沖進來的動物們。然而,饑餓和疼痛反而激起了動物的激烈反抗。盡管事先并沒有計劃,但大伙兒不約而同地向折磨他們的人撲去。瓊斯和他的員工突然發現自己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動物們圍毆了。局勢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們從未遇到過這種事,這群平日里被隨意鞭打虐待的動物突然起義反抗,把他們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過了一會兒,瓊斯五人就放棄抵抗,溜之大吉。一分鐘后,這五個敗軍之將沿著農場的大道狼狽逃竄,動物們則跟在后面乘勝追擊。
瓊斯太太從臥室窗口看到了事件的始末,連忙把一些金銀細軟塞進她的毛氈手提包里,從另一條路溜出了農場。摩西從棲木上跳下來,啞啞大叫,撲扇著翅膀跟在她的身后。與此同時,動物們把瓊斯和他的員工都趕出了農場,砰的一聲關上了農場門口的柵門。就這樣簡單,在大伙兒還不知道是什么情況的時候,起義就開始了,革命就成功了:瓊斯夫婦被驅逐了,曼納農場屬于所有動物了。
一開始,動物們都難以相信這是事實。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繞著農場的邊界狂奔了整整一圈,仿佛要確定農場里還有沒有藏著其他人。然后,他們跑回農場的棚舍,決定要把瓊斯殘暴統治的最后痕跡統統消滅掉。畜棚盡頭的工具房的門被踹開了:嚼子、鼻環、狗鏈,以及瓊斯先生過去常用來閹割豬羊的殘忍刀具,統統被扔進了井里。韁繩、籠頭、眼罩,還有令他們感到羞恥的馬糧袋(掛在牲畜脖子上的飼料袋),統統被扔進了院子里那燃燒的大火里。當然,鞭子也不例外。所有的動物在看到鞭子被扔進火堆時都高興地跳起來了。斯諾克還把趕集時用來裝飾馬鬃和馬尾的緞帶也都扔進了火堆里。
“緞帶,”斯諾克說,“就像衣服一樣,這是人類的標志。所有的動物都不該穿衣服。”
鮑克瑟一聽這話,就取出他夏天常戴的那頂小草帽——這玩意兒是用來避免那些討厭的蒼蠅鉆進耳朵的,最終也難逃被付之一炬的命運。
不一會兒,動物們毀掉了一切瓊斯先生曾經存在過的痕跡。然后,拿破侖把大伙兒帶回了儲藏室,給每只牲畜分發了雙份的玉米,給每只狗分發了雙份的餅干。接著,他們把《英格蘭的生靈》從頭到尾唱了七遍。唱完之后,大伙兒就在那兒安頓下來,美美地睡了一覺——動物們從未睡得如此安穩踏實過。
黎明初現,動物們像往常一樣早早地醒來了,迷迷糊糊間突然想起了昨晚發生的光榮事件,大伙兒瞬間清醒了,一起跑到了牧場上。沿著牧場走,不遠處有個小山丘,在那里,整個農場的大好風光可以一覽無余。動物們沖向山頂,在明朗的晨光中四下張望。是的,這里是屬于他們的——放眼望去的一切都是屬于他們的!這個事實讓動物們陷入狂喜,他們旋轉、跳躍,興奮地把身邊的同志拋向空中。他們在露水中打滾,盡情地享受著夏天香甜的青草,他們踢起黑土塊,滿足地嗅著那泥土的芬芳。然后,動物們巡視了整個農場,帶著無言的贊嘆之情察看了耕地、草地、果園、池塘和樹林。大伙兒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些東西,即使到了現在,他們也很難相信這一切都是屬于他們自己的。
視察完后,動物們有序地來到了瓊斯夫婦的住所外,駐足不前,安靜得大氣都不敢出。那里現如今也是他們的,但卻沒有動物敢進去。然而,過了一會兒,斯諾克和拿破侖用肩膀撞開了門,動物們魚貫而入,他們躡手躡腳地走著,生怕打攪了什么。大伙兒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只敢低聲耳語,不敢高聲喧嘩,敬畏地看著眼前這難以想象的奢華:用動物的羽毛做的床墊,光潔的鏡子,馬鬃做的沙發,來自布魯塞爾[10]的地毯,客廳的壁爐上方還掛著維多利亞女王的畫像。參觀完畢,動物們正欲下樓時,突然發現茉莉不見了。結果,大伙兒在最大最好的臥室里找到了茉莉。她正從瓊斯太太的梳妝臺上取下一條藍緞帶,在肩膀上比畫著,對著鏡子陶醉于自己的美麗而無法自拔。其他動物嚴厲地訓斥了她,然后帶著不情愿的茉莉下了樓。路上大家看到了廚房里掛著的那幾只火腿,便取下來埋葬了,鮑克瑟把洗碗間里的啤酒桶不小心踢爛了——除此之外,屋子里的一切都沒有動過。就在現場,大伙兒一致通過了一項決議,該農舍應作為博物館保存下來,任何動物都不得在里面生活。
動物們吃完早餐,斯諾克和拿破侖又把大伙兒召集到一起。
“同志們,”斯諾克說,“現在是早上六點半,還有漫長的一天在等著我們。今天我們就要開始收割牧草了。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必須先處理了。”
斯諾克他們現在才透露,在過去的三個月里,他們從一本舊的拼寫書里學會了讀書和寫字,這本書原先的主人是瓊斯先生的孩子們,后來書被扔進了垃圾堆。拿破侖派動物去取了幾罐黑漆和白漆,帶著大伙兒來到農場的木柵門前。接著,斯諾克(因為斯諾克最擅長寫字)用蹄子夾起一把刷子,把門頂橫欄上的“曼納農場”涂掉,重新寫上了“動物農場”幾個字。從現在起,這座農場就叫作“動物農場”了。接著,他們又回到農場的棚舍里,斯諾克和拿破侖又派動物去取了一個梯子,把梯子搭在了大谷倉的后墻上。他們解釋說,經過過去三個月的研究,動物主義已經被成功地精減成“七戒”。這“七戒”現在要被印在墻上:它們將成為農場里的鐵律,不可更改,萬世不移,農場里所有動物都必須永遠遵守這“七戒”。斯諾克費了好大的勁(因為要一頭豬在梯子上保持平衡實在太難為豬了)才爬了上去,開始工作,斯奎拉在斯諾克下面舉著油漆桶。戒律用白色的油漆寫在涂了柏油的墻上,三十碼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七戒
1.凡雙腿行走者,皆為敵人。
2.凡四足踏地,或有雙翅者,皆為朋友。
3.任何動物不得著衣。
4.任何動物不得睡在床上。
5.任何動物不得飲酒。
6.任何動物不得殺害其他動物。
7.所有動物都是平等的。
這些字寫得很整齊。除了“friend(朋友)”被寫成了“freind”,還有個“S”寫反了,其余的拼寫都是正確的。斯諾克對其他動物大聲念出來。大伙兒都點頭表示完全同意。一些比較聰明的,立刻就開始用心學習這些戒律。
“現在,同志們,”斯諾克扔下刷子,大喊道,“到牧場里去!我們要證明我們比瓊斯他們手腳更快,更勤勞。”
但就在這時候,三頭母牛低聲叫了起來,她們顯得很不舒服。原來,已經有二十四小時沒人幫她們擠奶了,她們的乳房幾乎要被脹裂了。拿破侖想了會兒,就讓一只動物取來了奶桶,用他的蹄子成功地擠出了牛奶。很快,五桶泛著泡沫的牛奶就新鮮出爐了,動物們都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
“這些牛奶該怎么辦?”有動物問。
“瓊斯有時會在我們的飼料中加上點兒。”一只母雞說。
“別管牛奶了,同志們!”拿破侖站在奶桶前喊道,“這些我會處理好的。收割牧草更重要。斯諾克,你先帶大伙兒去牧場。我隨后就到。沖吧,同志們!牧草在等著我們呢。”
于是,動物們成群結隊地來到牧場開始干活。等他們傍晚回來時,發現已經找不到牛奶的蹤跡了。
第三節
這些日子,盡管動物們都累得大汗淋漓,但他們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收獲的牧草比大伙兒想象中的還要多。
當然,困難還是有的。很多農具是為人類而非動物量身定做的,沒有動物能僅靠后腿站立并擺弄那些工具,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但豬確實聰明,他們總能想出各種辦法來解決困難。至于馬,他們對牧場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事實上,這些馬比瓊斯和他的員工更懂得如何耕地和收割牧草。實際上豬并不參加體力勞動,他們的工作是負責指導和監督其他動物。這是理所應當的,因為他們有著淵博的知識。鮑克瑟和克拉弗會主動套上割草機或馬拉耙(當然,現在不需要嚼子和韁繩),沉穩地走上一圈又一圈,豬則跟在后面,喊著:“加油,同志!”或者“慢點,朋友!”這需要視情況而定。農場里的每只動物都在努力干活,就連鴨子和雞也整日在陽光下辛勤地用嘴銜著一根根牧草來回奔波。到最后,相比往年瓊斯和他的員工,動物們少用了整整兩天就完成了收割牧草的工作。值得一提的是,這是農場有史以來最大的豐收。大伙兒沒浪費一根牧草,母雞和鴨子用它們敏銳的眼睛把最后一根草莖都收了起來。并且,農場里的動物連一口也沒有偷吃過。
整個夏天,收獲的工作都進展得很順利。動物們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和幸福。農場里的每一顆糧食都是屬于動物們自己的,是他們自己勞作,自己生產,為自己準備的,而非來自吝嗇主人的施舍,因此,每口食物都給動物們帶來強烈的滿足感。隨著壓榨動物們的人類的離去,每只動物都有了更多的食物。雖然他們沒有經驗,但有了更多的閑暇時間去應對遇到的困難,例如,晚秋的時候需要收割稻谷,由于沒有脫粒機,大伙兒不得不效仿先人,先在稻谷上踩踏碾壓,然后靠嘴巴吹掉谷殼——豬聰明的腦子和鮑克瑟強壯的肌肉總能解決大伙兒的難題。農場的動物們都對鮑克瑟贊嘆不已。即使在瓊斯時代,鮑克瑟也是最賣力的那一位,到了現在他更是一個頂三個;有時候,大伙兒甚至認為農場里的工作幾乎全落在他那強壯的肩膀上了。每天從早到晚,鮑克瑟不是在推磨就是在拉犁,永遠在最辛苦的地方。他還和一只小公雞約定,每天早晨在叫醒別的動物之前要提早半小時叫醒他,他想在每天正式工作之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對于所面臨的每個問題與挫折,鮑克瑟總是這樣回答:“我要更加努力地工作!”——這也是他的個人座右銘。
但是,對于農活,每只動物也只能量力而行。例如,雞鴨們只能負責收集零散的谷粒,但這也讓大伙兒的收獲增加了整整五蒲式耳[11]。沒有動物偷東西,也沒有動物抱怨自己的口糧太少,過去生活中常見的爭吵、撕咬和嫉妒也幾乎消失了。沒有動物逃避——或者說幾乎沒有。茉莉的確不善于早起,但的確善于偷懶,她常常借口蹄子里卡了塊石子兒而早早地拋下地里的農活。那只貓的行為也是頗為古怪。大伙兒很快注意到,每當要干活時,總是找不到貓。她會連著好幾個小時無影無蹤,然后若無其事地在飯點或晚上農活干完后出現。不過,她總能找到些絕妙的借口,還會發出非常親切可人的咕嚕聲,讓動物們難以心生惡意。老本杰明,也就是那頭驢子,起義對他來說似乎沒有任何影響。他像過去一樣,慢條斯理地干著活兒,既不偷懶,也不主動。對于起義及其結果,他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當被問及瓊斯走后他是否感到更快樂時,他卻答非所問:“驢子活得久,你們誰都沒見過死驢吧。”對于這莫名其妙的回答,大伙兒只好作罷。
星期天沒有工作,大伙兒睡了個懶覺,因而早餐比平時晚了一個小時。早餐后還有一個議會,這是每周都要舉行的。首先是升國旗。斯諾克在農具室里發現了一塊瓊斯太太的綠色舊桌布,并在上面用白色油漆畫了一個蹄子和犄角。每個星期天早上,這塊桌布都會在農場花園的旗桿上升起來。斯諾克解釋說,國旗是綠色的,代表綠色的英格蘭大地,而蹄子和犄角象征未來的動物共和國,這個共和國最后將會在人類被完全推翻后建立。升旗過后,所有的動物會有序進入大谷倉,準備參加大會。大伙兒將在這里計劃下星期的工作,并提出和爭論各項決議。當然,提出決議的總是那些聰明的豬,其他動物也就知道如何投票,從來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斯諾克和拿破侖是大會里最活躍的兩位。有心人注意到,這兩個家伙從來就沒有意見一致的時候,無論他們中的一個提出什么建議,另一個總會反對。甚至一些誰都不會反對的事——例如提議把果園后面的小牧場留出來,用來給年邁退休的動物養老,這兩位對此也會爭執不休。而對于每種動物的退休年齡,他們更會爭得面紅耳赤。大會結束后,大伙兒會合唱一首《英格蘭的生靈》。至于下午,則是動物們的娛樂放松時間。
斯諾克他們把農具室騰出來作為他們的辦公室。晚上,他們就在這里學習從農場主的書房里帶來的書本,包括鍛造、木工和其他必要的技藝。斯諾克還成立了動物委員會,并積極地邀請其他動物入會。對于這類事,這家伙向來樂此不疲。他為母雞成立了產蛋委員會,為牛成立了清潔尾巴聯盟,為野生動物成立了再教育委員會(其目的是馴化老鼠和兔子),為羊發起了羊毛增白運動,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組織。此外,他還設立了讀寫班。總的來說,這些活動基本上都是失敗的。例如,馴化野生動物的想法幾乎剛上線就宣布流產了,那些野生動物表現得一如既往,便宜占盡,不能吃虧——只要有一點好處就會一擁而上,但要讓他們乖乖聽話或者干些什么,那保管找不見蹤影了。貓倒是參加了再教育委員會,并且表現積極。有一天,有動物看到貓坐在屋頂上,和她夠不著的麻雀說話。貓告訴麻雀們,現在所有的動物都是朋友,任何麻雀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她的爪子上棲息。但是很可惜,麻雀們依舊決定和她保持距離。
也有例外的情況,讀寫班出乎意料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到了秋天,農場里幾乎所有的動物都能耍幾下筆桿子了。
最聰明的豬已經能很好地閱讀和書寫了。狗學習得相當不錯,但除了“七戒”之外,他們對讀書毫無興趣。山羊穆麗爾比狗學得更好,認識的字也更多,她常常在晚上從垃圾堆里找到些舊報紙,并讀給大伙兒聽。本杰明學得不比豬差,但他從不讀書。他說,據他所知,沒什么書值得他去浪費時間。克拉弗學會了整個字母表,但就是不會拼單詞。鮑克瑟對于字母D以后的字母毫無頭緒,他可以用他那巨大的蹄子在地上寫出A、B、C、D,然后就只能杵在那兒,支棱著耳朵,盯著地上的字母,時不時地晃晃腦袋,試圖從自己的記憶里將下一個字母給搖出來——可惜從來沒有成功過。好幾次,鮑克瑟絞盡腦汁,總算學會了E、F、G、H,但等到回過頭來,卻發現A、B、C、D這四個小家伙已經偷偷地藏進了他的腦海深處,怎么也找不到蹤影了。最后,他決定止步于字母表的頭四個字母,并且每天復習上一兩遍,用于加深記憶。茉莉在學會自己的名字如何拼寫后(Mollie),就再也不肯多學一點了。她會用小樹枝整齊地拼出自己的名字,然后用一兩朵花裝飾它們,踱著步子,欣賞著自己的杰作。
農場里的其他動物都只學會了一個字母A。大伙兒還發現,一些腦子比較遲鈍的動物,如羊、雞和鴨子,連“七戒”都記不住。經過反復商討,斯諾克宣布將“七戒”簡化為一條準則:“四條腿好,兩條腿壞。”斯諾克說,這句話包含了動物主義的基本原則。凡是能完全掌握它的動物,都能免受人類的影響或蠱惑。起初,禽鳥們表示反對,因為它們似乎也只有兩條腿,但斯諾克向它們證明事實并非如此簡單。
“同志們,你們都有翅膀,”斯諾克說,“這種器官是用來幫助你們飛翔的,而非用來操縱工具的。因此,你們那對翅膀也應該被視為一雙腿。人和動物的區別是手,那是他們作惡多端的工具。”
禽鳥們被斯諾克的長篇大論搞得暈頭轉向,但好歹接受了他的解釋。接下來的日子,所有腦子較笨的動物都開始努力背誦這條新格言。“四條腿好,兩條腿壞”,這句話最后也被印在大谷倉的墻上,位置比“七戒”還高,字寫得比“七戒”更大。羊們把這句話牢牢地記在了心里,并有了一個新的愛好,每當他們躺在地上開始休息時,就開始“咩咩”念叨:“四條腿好,兩條腿壞!四條腿好,兩條腿壞!”一叫就是幾個小時,從不覺得厭煩。
拿破侖對斯諾克的委員會不屑一顧。他認為教育應該從小抓起。碰巧,秋收時節剛過去不久,杰西和布魯就生下了九只強壯的小狗。小家伙們剛一斷奶,拿破侖就把他們從母親身邊帶走,聲稱要親自負責他們的教育。拿破侖把這些小狗帶到了一間閣樓上關了起來,只有用農具室里的梯子才能爬上去,沒過多久,農場里的其他動物就忘記了這些小家伙的存在。
牛奶的下落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它被加進了每天的豬飼料里。果園里,早熟的蘋果被風兒吹到草地上,滿地打滾兒。動物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蘋果應該被大伙兒平分;然而,一條命令從農場辦公室(農具室)里頒發出來,要求所有的蘋果都應被收集起來,送到農具室供豬食用。對此,其他動物都頗有微詞,但這沒有用。所有的豬都完全贊同這條命令,就連斯諾克和拿破侖也不例外。最后,為了平復其他動物的怨言,斯奎拉被派去給其他動物做必要的解釋。
“同志們!”斯奎拉委屈地留下了淚水,“你們中不會有動物認為我們豬頒布這條命令是出于自私和為了特權吧?實際上,許多豬并不喜歡牛奶和蘋果,包括我自己。我們勉強自己吃下這些東西的唯一目的是為了保持健康。牛奶和蘋果(這已經被科學證明了,同志們)含有對豬的健康絕對必要的營養物質。我們是腦力勞動者。整個農場的管理和組織都要靠我們。是我們日夜守護著動物們的幸福。要不是為了大伙兒,我們干嗎要喝牛奶、吃蘋果呢?你們能想象得到,如果我們豬因為身體原因而失職,會有什么恐怖的后果吧?瓊斯!他會卷土重來!是的,他會再次回來奴役大伙兒!當然,同志們,”斯奎拉一邊左右跳著,一邊甩著尾巴,幾乎是懇求地喊道,“肯定沒有動物希望看到瓊斯回來吧?”
對于此時的動物們而言,要說哪件事是大伙兒一致同意的,那一定是拒絕讓瓊斯回到農場了。在斯奎拉的一陣聲嘶力竭下,動物們都變得啞口無言了。按照他的邏輯,保持豬的健康不但重要,而且非常重要。因此,爭論被平息了,大伙兒一致同意,牛奶和蘋果(以及之后的一些主要收成)應該單獨供給豬。
第四節
其實,在這年夏末那會兒,動物農場里發生的事情就已經傳遍半個郡了。斯諾克和拿破侖每天都要放出鴿子,讓鴿子混入周圍農場的動物里,給他們講起義的故事,教他們唱《英格蘭的生靈》。
在這段日子里,瓊斯先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了威靈頓的紅獅酒吧里,他向任何愿意聽他訴苦的人抱怨他被一群好吃懶做的動物趕出了自己的農場,因而蒙受了巨大的不公。雖然其他農場主嘴上安慰著他,但真要這些人幫什么忙,他們就立刻表示愛莫能助了。他們甚至還在內心深處暗自思量自己是否能夠趁火打劫一把。幸運的是,動物農場周圍的兩個農場主之間的關系并不和睦。其中一個叫作福克斯伍德農場,是個面積不小,但疏于管理的老式農場,里面的林地、牧場和樹籬都荒蕪了。它的主人皮爾金頓先生是一位隨和的紳士,根據季節的不同,日常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悠閑地釣魚或打獵。另一個叫平徹菲爾德的農場雖然規模較小,但管理得不錯。它的主人是弗雷德里克先生,雖然總是官司纏身,但卻是個強硬而精明的男人,并以善于討價還價而聞名。這兩人天生八字不合,以至于即使事關二人的共同利益,他們也互不買賬。
不過這次,皮爾金頓先生和弗雷德里克先生都被動物農場的起義嚇壞了,所以他們主動封鎖消息,防備自己農場里的動物從外界了解動物農場里的情況。其實,這兩位農場主起初都對動物管理農場的消息嗤之以鼻。他們覺得最多兩周,這場無聊的戲劇就會結束。這兩位還放言聲稱,曼納農場里的動物(他們堅持稱其為曼納農場,并表示無法容忍“動物農場”這個名字)將會在無止境的爭斗中死于饑餓或傷病。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動物們顯然都活得好好的。于是弗雷德里克和皮爾金頓立即改變了論調,開始散布謠言,聲稱曼納農場里動物無倫理、無道德,里面的動物同類相食,用燒紅的馬蹄鐵互相折磨,還肆意玩弄雌性動物的身體。弗雷德里克和皮爾金頓說,起義是違反自然法則的,這就是他們的惡果。
當然,這些編造的故事大家并沒有完全相信。而有關動物農場的消息——在這個神奇的農場,人類被趕走了,動物們管理著屬于自己的家園——則繼續以各種方式流傳著。而在這一年里,起義的浪潮漸漸席卷了整個鄉村。向來溫順的公牛忽然變得暴躁,綿羊破壞了樹籬、吃光了苜蓿,母牛踢翻了奶桶,馬匹甩掉了身上的騎手。最重要的是,《英格蘭的生靈》,這首歌的曲調甚至歌詞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蔓延。盡管人類貌似對這首歌不屑一顧,但每當聽到它時,他們總是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人類都說,他們無法理解,為什么這些動物會唱這種垃圾歌曲。任何被發現唱這首歌的動物都會被當場鞭打,然而歌聲卻從未被暴力遏制。畫眉在籬笆上吹著口哨,鴿子在榆樹上咕咕地唱著,歌聲漸漸宏大,壓過鐵匠鋪的喧鬧,勝過教堂的鐘聲。當人類聽到它的時候,總是禁不住瑟瑟發抖,因為它預示著人類未來的厄運。
十月初,動物農場的玉米收割完畢并堆放好了,其中一些都已經脫好粒了,一群鴿子從空中盤旋而來,興高采烈地落在農場的院子里。就在這豐收的時節,一群惡客不請自來。瓊斯和他所有的手下,還有另外來自福克斯伍德農場和平徹菲爾德農場的六個人,破開木柵門,沿著農場的大道闖了進來。這些家伙手里都拿著棍棒,而瓊斯更是手里拿著把槍走在了最前面。顯而易見,這群人打算用武力奪回這個農場。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戰爭的準備早就做好了。斯諾克是這次防御戰的總指揮——他曾在農場主的住所里翻到一本有關尤里烏斯·愷撒的征戰的舊書,并對此進行過深入研究。斯諾克很快下達了命令,幾分鐘后,動物們都各就各位。
當這伙人靠近農場的棚舍時,斯諾克發動了第一次襲擊。首發佯攻的是三十五只勇敢的鴿子,他們像沉默的勇士一樣沖向人群,在人群的上空徘徊騷擾。就在瓊斯一伙人被這群鴿子搞得手忙腳亂的時候,一群躲在樹籬后面的鵝沖了出來,惡狠狠地啄向他們的小腿。當然,這些不過是用于制造混亂的開胃菜而已,瓊斯一伙人輕而易舉地就用棍棒把鵝趕跑了。不等人類喘口氣,斯諾克接著率眾發動了第二輪進攻。他帶領著茉莉、本杰明和所有的綿羊向敵人沖去,從四面八方沖撞攻擊人類,本杰明還轉身用后蹄踹人。但是,對動物們來說,那些拿著棍棒、穿著釘頭靴的人類還是太強壯了。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斯諾克突然發出一聲尖叫,這是撤退的信號,所有的動物都趕忙轉身從大門逃進院子。
發覺動物們在四下逃竄,瓊斯一伙兒發出勝利的歡呼聲。此情此景與他們事先所料想的一般無二——這些動物不堪一擊!他們跟著四下追獵動物,想要擴大戰果。但這正中斯諾克下懷。這群人剛追進院子,埋伏在牛棚里的三匹馬、三頭牛和其余的豬就突然出現在他們的身后,切斷了他們的退路。此時,斯諾克發出了沖鋒的信號。他自己則徑直向瓊斯沖去。瓊斯見狀,連忙舉槍開火。子彈呼嘯著擦過斯諾克的背,他身旁的一只綿羊不幸中彈身亡。但死亡的尖嘯聲并沒有讓斯諾克有片刻猶豫,他奮起一躍,舍身向瓊斯撞去。瓊斯被那幾百磅的重量一下撞到糞堆里,手里的槍也飛了出去。但最讓敵人膽寒的還是鮑克瑟,他仿佛一頭史前巨獸,人立而起,用那巨大而粗壯的鐵蹄狠狠地踹向人類,僅憑第一拳就擊中了福克斯伍德農場的一個馬夫的腦袋,這人直接摔倒在地,一命嗚呼了。看到這一幕,剩下幾人毫無戰意,驚慌失措,扔下棍棒,潰敗而逃。所有的動物都在院子里追著他們跑。他們被頂撞,被踢傷,被撕咬,被踩踏。農場里所有的動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向他們復仇。就連那只貓也突然從屋頂上跳到一個牛仔的肩膀上,用爪子劃傷他的脖子,這讓這名牛仔發出了驚恐的哀號。這群人奮力掙扎,總算逮到機會逃出院子,向農場外狼狽地逃竄而去。至此,這場不到五分鐘的戰爭以人類可恥的潰敗而告終。一路上,還有一群鵝跟在后面譏笑著這群敗軍之將,啄著他們的腿肚子,讓他們趕緊滾蛋。
除了被鮑克瑟踹倒的那位,其他人倒是都逃掉了。動物們回到院子里,鮑克瑟用蹄子推著那個臉著地的馬夫,想給他翻個身,可惜沒有成功。
“他死了,”鮑克瑟悲傷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我還釘著馬蹄鐵。但誰又會相信我不是故意的呢?”
“別再多愁善感了,朋友!”傷口還在滴血的斯諾克喊道,“戰爭就是戰爭。只有死了的人類才是好人。”
“我不想傷害生命,即使那是人類的。”鮑克瑟喃喃自語,他的眼里充滿了淚水。
“茉莉在哪兒?”有人突然喊道。
茉莉找不見了。一時間動物們驚慌失措:大伙兒擔心她可能在亂戰中受傷了,甚至被人類抓走了。一陣雞飛狗跳后,動物們在馬廄里發現了躲藏起來的茉莉,這會兒她還把頭埋在料槽的干草堆里瑟瑟發抖呢——瓊斯的槍一響,她就被嚇跑了。當大家再次回到院子里時,發現那馬夫已經溜走了,原來剛剛他只是被打暈了。
此時的動物們興奮不已,沒太在意這些小問題,大伙兒聚在一起,大聲吹噓著自己在戰斗中的英勇事跡。趁著勝利的喜悅,他們立即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慶祝活動。農場的旗幟被升了起來,大伙兒齊聲高歌《英格蘭的生靈》,然后為被殺的綿羊舉行了莊嚴的葬禮,一棵山楂樹被種在了她的墓上。斯諾克在墓地旁做了一個簡短的演講,強調農場里的任何動物都應該做好為革命起義犧牲奉獻的準備。
動物們一致決定設立“一級動物英雄”勛章,并當場授予了斯諾克和鮑克瑟。這是一枚銅質獎章(其實是在農具室里找到的一些舊的銅質馬飾),可以在星期天和節假日佩戴。還有一枚“二級動物英雄”的勛章,被追授給了那只死去的綿羊。
對于該如何稱呼這場戰爭,大伙兒商討了許久,最后決定根據其發生的地點命名為“牛棚之戰”。有動物在地上撿到了瓊斯先生的槍,又在農場里發現了備用的子彈。于是他們決定把槍架在旗桿腳下當作禮炮用,每年鳴槍兩次,一次是為了紀念10月12日的“牛棚之戰”,另一次是為了紀念仲夏日的革命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