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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書記

話說林大為從毛二貴家出來,心里就不像來時那樣著急了,他慢慢踱著步,往村委會走。漸漸西斜的太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心里的念頭也翻翻滾滾,跑出去很遠。來云蒙崮村前前后后的經歷,像走馬燈似的,一幕接著一幕在他的腦海里浮現。

起先他還在琢磨著剛才見到的“毛驢”,心里想著老書記說的那些往事,今天看了一陣,感覺他倒也不像什么大奸大惡之輩,頂多是社會上混得久了,沾了幾分油痞氣。這也沒辦法,俗話說,一樣米養百養人,別說在農村,就連大學生群體也不能要求人人都是謙謙君子、道德模范啊。毛二貴在城里掙了錢,想要回家鄉顯擺顯擺,也是一種正常心理,誰還不想衣錦還鄉呢。

所以說,對毛二貴回村這件事,老書記恐怕是有點過于擔心了。毛二貴這次回來,還真不一定是壞事,這人在外省待了這么多年,多多少少也該有點能耐。先富帶動后富,先富之人的致富模式和經濟聯系是其中的重要因素。毛二貴這個先富之人,不管主觀上意愿如何,客觀上很可能在村里的扶貧工作中起到積極作用。

不過,今天太不湊巧了,初次見到毛二貴,卻趕上鄰里糾紛這么個尷尬場合,面兒是見了,底兒卻沒摸到。想到這兒,林大為決定,明天看看老書記張仁義有沒有空,跟他說說今天的見聞。如果老書記愿意的話,兩人可以一起再去毛二貴家,仔細地跟他聊聊,了解下他回村有什么打算。

在農村基層工作就是這樣,事情瑣碎、麻煩,還免不了有反復,但事事都不能馬虎大意。

說實在的,林大為這個人并不怕做瑣碎和細致的事兒,工作這幾年,早都習慣了。下鄉之前,林大為在市委綜合科工作,這個科室負責辦理省里調研、督察等部門的來文來電,還要草擬、審核市政府及其辦公室下發的各類文件,整理市政府各類工作協調會的會議記錄和會議紀要。這些工作要求精細,可馬虎不得,別說文字上千萬不能出岔子,連標點符號都得保證準確。

林大為學歷不算高,大專畢業后自考本科,起先在化工行業做行政和人力資源方面的工作。三年后,他從企業辭職,參加公務員考試,由于成績優異且有相關經驗,被分配到了市委綜合科。

在綜合科工作這幾年,他表現一直不錯。時間啊,真是過得飛快,一晃他已經三十出頭了。有一天領導突然找他談話,開始只是一般性地問了問工作情況,最后說希望他能進一步深造,讀個在職研究生。林大為聽明白了,這可不是嫌他學歷低的意思,而是組織考慮提拔的可能。出了領導辦公室,他就打電話跟愛人周萍說了這個事,周萍非常高興,表示家里的事她全包了,要他專心準備學習。

但最終,林大為并沒有去上學,而是下了鄉。

就在林大為積極準備報考研究生的時候,市委開了一個討論會兼動員會,議題是在各科室中選拔幾個青年干部,到本市下轄的幾個貧困村擔任第一書記,任期原則上定為兩年。林大為毫不猶豫,第一個在會上報了名,申請到扶貧一線去。當時有幾個村子可以選擇,林大為選了其中的老大難——云蒙崮村。

對于他的選擇,組織上非常贊賞,表示優先考慮派他下鄉。但林大為的愛人周萍可就不那么贊賞了。

林大為清楚地記得,報完名當天回家跟周萍一說,周萍那個臉色啊,氣得都發綠了,連連罵他“抽風”。周萍不樂意林大為下鄉,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倆的女兒眼看就要上小學,周萍又是市報的記者,趕上忙起來的時候,下班根本沒個準點兒,有時還要出差到外地采訪。林大為這一下鄉,最少要在村里扎兩年,其間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誰來照管?

在單位里,同事們都知道林大為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對此,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捏造了一句名言:“家大業大,媳婦兒最大!”家里的事情,常常是林大為提議,周萍最后拍板。但這一天,情況就不同了,林大為說什么也要說服周萍,把她統一到自己的戰線上來。

于是,在周萍發火的時候,林大為先跟旁邊賠笑臉,等周萍抱怨完了,他趕緊給媳婦倒上一杯茶,自個兒小心翼翼地在旁邊坐下,一邊給媳婦捏肩捶背,一邊向她解釋,自己為啥選擇下鄉扶貧。

林大為說,自己從上學改成下鄉,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條,可以說是主要原因,比起讀研究生,去農村下基層更能了解實際,更能鍛煉本領,將來才能擔負更大的責任,勝任更重要的崗位。第二條原因,不妨叫直接因素,前些日子,市委組織參觀了孟良崮戰役紀念館。

當時周萍就問:“第一條不用你多說,我也明白。你就說說這第二條,參觀紀念館和你下鄉扶貧有啥關系?”

林大為說:“媳婦兒,你知道孟良崮戰役吧?1947年5月,華東野戰軍在陳毅、粟裕的指揮下,經過浴血奮戰,于孟良崮一舉殲滅了國民黨精銳部隊整編七十四師及援軍一部,一舉扭轉了華東乃至全國的戰局,在黨史軍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周萍打斷了他:“說重點,你這講起歷史課來,還不得講到天明了。”

林大為說:“是,馬上就到重點了。想當年,我軍圍困了國民黨張靈甫部隊,但國民黨援軍也形成了對我軍的反包圍,敵我力量對比是二比一,我們憑什么以少勝多,取得了最后的勝利?”

周萍說:“中學歷史課都學過,這還用說嗎?解放軍什么戰斗力,國民黨什么戰斗力?”

林大為說:“戰斗力的根源在哪里?就說這孟良崮戰役吧,勝利是怎么來的?是老區群眾用獨輪小推車推出來的。整個孟良崮戰役期間,沂蒙老區支前民工高達九十二萬余人,平均每個戰士身后有三四個老鄉提供保障。你想想這個情景:前方,解放軍戰士沖鋒陷陣、前仆后繼;身后,浩浩蕩蕩的民工用小推車搶運彈藥、救護傷員、端水送糧。這筆賬一算,敵我對比就從二比一翻成了一比二,什么叫驚天逆轉?這就叫驚天逆轉!”

周萍說:“又扯遠了啊,你以前又不是沒去過孟良崮,小時候,咱市里哪個學校清明節沒組織學生去孟良崮?這跟眼前的事兒到底啥關系?”

林大為說:“是,小時候就去過,當年還不叫孟良崮戰役紀念館,叫烈士陵園。說實話,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說去給烈士掃墓,心里其實凈想著春游了。唉,真不好說受到多大的教育。現在的孟良崮戰役紀念館是2007年改造的,我還是頭一次去參觀。紀念館里展出了豐富的歷史資料,我都細細地看了,這次的感受和小時候相比,那真不可同日而語。”

“你知道嗎?支援前線的群眾,可不只青壯年男人,而是老弱婦孺齊上陣。我看資料說,在一次戰斗中,汶河上的木橋被敵機炸斷,是幾十個婦女奮勇跳進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扛著門板架起了‘人橋’,用血肉身軀支撐起幾千名戰士奔向戰場。戰斗最激烈時,炮兵連長施夫俊奉命前去摧毀敵軍指揮所,但在地圖上怎么也找不到具體位置。焦急萬分之際,一位老大娘冒著槍林彈雨來到陣地,準確地指出了目標位置。”

“哎,有一段當年的視頻,我覺得挺有意思。那是美國戰地記者西奧德·懷特,講述他當年的一段親身經歷。他說,1947年的時候,他跟著三個國民黨士兵在沂蒙山區里走,人困馬乏,眼看沒吃沒喝了。好容易來到一個村兒里,國民黨士兵就找到老鄉說,他們是八路軍,讓給弄點草料和水,老鄉很痛快地就給他們了。這記者感到很驚訝,想說他們不是八路軍啊,一名士兵讓他別吱聲,偷偷告訴他,在這里必須冒充八路軍,要是知道他們是國民黨,老鄉才不給他們東西呢。”

聽到這里,再笨的人也大概能猜到林大為的思路了,何況周萍是個記者。她知道,林大為說這一大篇鋪墊,意思肯定是革命老區人民對黨和國家作出過巨大貢獻,不能忘了他們。她也知道,林大為平時好像“怕老婆”,可關鍵事情上一旦拿定了主意,攔是攔不住的。這個云蒙崮村啊,估計他是去定了。

她剛要開口,就聽林大為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大聲說:“今天,國家日益繁榮,咱們的生活越過越好,但革命老區的人還在受窮,要飲水思源啊。只要是個中國人,心里能過得去嗎?何況我還是黨員干部!幾十年前,老區人民幫助我們黨打贏了孟良崮戰役,現在,我們要幫貧困群眾打贏‘脫貧戰’!我這次要去的云蒙崮村,相當于脫貧戰役當中的一個堡壘,我一定要爭取在最短時間里,把這座堡壘攻克下來!”

周萍說:“哎,你這嘴上激動,下手也重了哈,捶死我了,快別捶了!好啦,去吧,這要不讓你下鄉,我還不配當中國人了呢。”

林大為一聽,連忙起身,給周萍敬了個禮,笑著說:“謝謝媳婦兒支持!”

周萍說:“別光顧著一腔熱血,我得提醒你一句,村兒里可比機關更難待。那里人文化不高,人際關系也不簡單,到時候可有你頭疼的。”

林大為說:“沒關系,我都找好‘高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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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為說的“高參”,是一個微信群,叫“第一書記群”,群里有三四十位第一書記,分布在沂蒙山區大大小小的行政村里。在準備下鄉的那段時間里,只要群里有人說話,林大為就仔細地聽,吸取經驗,有些不明白的問題,他也主動提問,聽聽大家的想法。

群里的第一書記們,通過學習“精準扶貧”政策和總書記重要講話精神,又聯系各人在各村的實際經驗,總結出了“三輕三重”工作法,林大為覺得很有道理。

這“三輕三重”,指的是“輕表冊、重應用;輕考核、重發展;輕政績、重實際”。具體怎么講呢?

輕表冊、重應用,就是在貧困村摸底建檔的時候,不要把填表造冊當重點,而是要重視對檔案資料的實際運用。

輕考核、重發展,就是在考察和調研的時候,不要老糾結過去的失誤或者成功,要把根本目標對準到當地的發展上。

輕政績、重實際,意思就是首先要對群眾負責,決不能光想著對上級負責,把上級意見簡單化理解、機械化執行,一定要親身體察所在村的實際情況。

林大為覺得,他身后上有國家政策指導,下有“高參”支招,兩年時間,足夠他為貧困群眾實實在在做點事情了。

報名之后,不到半個月,組織任命就正式下來了,林大為帶著從“第一書記群”里學到的經驗,又下功夫做了一番前期調研,信心滿滿地來到了云蒙崮村。

不過,他并沒有照搬“高參”的理論,而是根據自己的前期調研,結合全村摸底、建立檔案等工作,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獨家理論,還給它起了個名,叫“鋪路理論”。

林大為覺得,扶貧工作最難的地方,是把人扶起來之后,怎么能不再倒下去,即“脫貧”不能再“返貧”。而且,還有一個貧困戶標準帶來的現實問題。打個比方說,家庭年收入在三千元以下的算是貧困戶,那年收入在三千一百元的,生活就不困難了嗎?這部分在貧困標準線附近的邊緣戶,怎么辦?符合標準的貧困戶得到國家補貼,經濟上一下子超過了邊緣戶,邊緣戶反而成了新的墊底群體,那他們一對比,心里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不夠公平?可以預見,這種形勢肯定會給干群關系和村里風氣造成不良影響。

所以說,林大為認定,第一書記在把握“精準扶貧”的政策紅利和使用國家專項資金時,眼睛不能只盯著標準劃定的貧困戶,也不能光是給他們發錢、找工作這么簡單,而要用整體和長遠的眼光,一體化地給所在的貧困村解決問題。因此,自己這第一書記,要給村子鋪好三條路,只要走上了良性循環的道路,將來自己離任后,村子也能自發地繼續發展。

究竟要鋪哪三條路呢?物理路、經濟路和思維路。

物理路,說起來很簡單,就是一條高質量的進村公路,有個成語說得好,“窮鄉僻壤”,偏僻往往是貧窮的根子,首先要把交通問題解決了;經濟路,要讓村里的勞力和產品,與外界的資金實現順暢交換,讓小農經濟轉化為商品經濟、市場經濟;思維路,最可怕的閉塞往往不是地理上的,而是思維上的,要讓貧困村的人跟現代社會的發展思路接上軌,才能分享到國家整體進步帶來的好處。

這三條路有一定的內在關系,前一條路能為后一條路提供堅實的基礎,在實現上,也就順理成章地有了工作次序和方法。拿打仗來比喻:修第一條物理路,好比前鋒戰斗,講究速戰速決;修第二條經濟路,好比攻堅戰,要全線推進、多點開花;修第三條思維路,相當于收尾戰,目的在于鞏固成果,徹底轉變貧困村的精神面貌。

理清了思路,林大為自然就把前期工作重點,放在了修建進村公路上。他估摸著,這也應該是相對來說最省心的一項工作。

林大為從小生活在城市里,一出門就是大馬路,一點兒也不覺得一條路有什么稀奇的。工作后,他對于城市里修建道路的流程,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修路背后還有很大的學問。不過,總體來說,修路算不上特別困難的事情。比如說,修建市政道路,一般分這么幾個步驟,首先向上級部門申請道路修建項目,再按照法規,向相關路政管理部門報批,然后國土資源部門進行建設項目用地預審,通過后,就可以招標和施工了。在農村修路的話,所需資金原則上由國家財政和省市縣各級財政一起承擔,如果仍然有資金缺口,征得農民同意后,可以由農民出錢補足,其他流程基本上大同小異。

對云蒙崮這樣的貧困村,各級政府的支持力度就更大了,還有扶貧辦的國家專項資金來兜底保障,幾乎不需要村民掏什么錢,只在必要的時候,由村委會組織村民做一些配合工作,比如清障、灑水、填土等。

但是林大為沒想到,這修路的過程,比他預想的可費勁多了。從準備申請立項材料開始,到路最后修成,各種麻煩和爭論接踵而至,就沒斷過。

比如,對于修一條什么樣兒的路,老書記張仁義和林大為的想法就不一樣。

農村的路,不外乎三種,柏油路、水泥路和泥土路。泥土路不用說了,所謂“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頂多在農閑時節,村里組織平整一下路面。這樣的路,也就聊勝于無吧。林大為在調查農村修路的注意事項時,還從互聯網上了解到,在南方的貧困山區有這么一句諺語:“晴天一片紅,雨天一包膿”,說的就是泥土路的尷尬。

云蒙崮村這次修路,肯定是柏油路或者水泥路二選一呀。

當時,林大為和張仁義召集村里幾個黨員,在村委會辦公室開了個小會,征求大家意見,討論確定修路方案。會上卻出現了意見分歧,林大為傾向于修柏油路,而老書記張仁義認為,應該修水泥路。村里的幾個骨干分子,半數贊成林大為,半數贊成老書記,大家眼巴巴地坐在那里,就等著新老兩位書記最后拿定一個主意。

對老書記的意見,林大為真有點想不通了:柏油路的規格可要比水泥路高,現在國家全力支持,為什么不把握難得的機會,修一條漂亮的柏油路呢?按道理說,柏油路不是比水泥路更結實、更耐用嗎?于是,他耐心地把柏油路的特點和幾種等級,又給大伙兒好好科普了一番。

張仁義仔細聽完,說:“林書記,我咋能不知道柏油路好呢?也不是我覺悟高,一心要給國家省點錢什么的。這里頭有幾個困難,我給你擺擺。第一個,咱們村可是迫切需要一條公路啊,那柏油路投入大,工期長,不是耽誤事兒嗎?再說,村里修路可不像你們市里,直接封閉施工,村里人每天都要進進出出的,時間長了,我怕他們再給鬧出點岔子來;還有啊,柏油路那么高級,如果后面哪段兒壞了,村里自己咋修啊。水泥路嘛,我們自己搗鼓點水泥,抹抹不就行啦?”

林大為聽了,在心里好好合計了一下,對張仁義說:“老書記,你說的確實有道理!不過呢,咱們不能光看眼下的困難,還得算算長久的好處。你看,現在農村發展越來越快,這是個大趨勢,將來咱們村搞起產業振興,那車流量、人流量不知要翻幾番。不說小車,光那些拉貨的重型大卡車,來來回回,兩年不就把水泥路給壓壞了?”

“到時候,一年水泥路,二年石子路,三年成土路,那不白搭工夫嗎?我跟別的村了解過情況,他們說,水泥路破損嚴重的地方,還不如土路呢。土路,村民自己還能用鐵鍬給平平,只要別下雨,走起來也還湊合。要是搞成水泥路不水泥路、土路不土路的,還老得去重修,鄉親們沒法安穩出門,更要抱怨咱們瞎折騰了。長痛不如短痛,咱們不如一步到位。”

張仁義還是擔心,說:“那柏油路要是壞了呢?村里咋修么?”

林大為笑著說:“老書記,你不用擔心這個。正常使用的話,哪怕最低級別的柏油路,也至少七八年不用重修。而且,一旦通了柏油路,施工隊那些大型機械不是更容易進來了嗎,將來不怕沒有專業的維修。資金方面,政府有財政預算,再說,只要這條路能讓村里脫了貧、致了富,將來就算咱們自己補點兒錢翻新,也不成問題啊。”

張仁義聽了,默默地琢磨了一會兒,覺得確實也是這么個道理。他朝在座的各位點點頭,跟林大為說:“林書記,我建議咱們這么著,綜合考慮利弊,進村主路修柏油路,村里的支路修水泥路,你說好不好?”

林大為拍板道:“好,老書記,咱們就這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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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轟”的一聲巨響,云蒙崮村千百年來的寧靜,被徹底打破了。那是筑路施工隊爆破山體的聲音。

盡管施工隊做足了安全防護措施,還是有少量碎石逃過防護網的攔截,飛到村頭幾戶人家的屋子上,好像天上落雹子一般,“啪啪”地砸到屋頂上。這下子,村里人可坐不住了,非但村頭那幾家,連不受影響的人也結伴擁到村委會里,群情激動,團團圍住了林大為和張仁義,喊著要討個說法。

新老兩位村支書正在小會議室里商量成立農業合作社的事情,一聽外面人聲嘈雜,趕緊走出來,只見一樓大廳里站滿了人,七嘴八舌地嚷嚷著,亂哄哄的。

張仁義有點生氣,做了個手勢要大家安靜,問道:“干啥呢?都來吵吵啥?”

老書記在村里還是有威信的,一看他生氣了,大家不自覺地都閉上了嘴。村民二虎從人群里站出來,說:“老書記,林書記,修路就修路,咋還炸起山來了?這么多碎石頭,把我屋頂砸漏了,誰賠錢么?”

張仁義說:“山里修路,不炸山咋修?我說二虎啊,合著你家屋頂是紙糊的,幾顆小石頭兒就能砸漏?漏了多大的窟窿啊?我掏錢給你賠!”

二虎說砸漏了屋頂,那是虛張聲勢,一見老書記跟他較真,張了張嘴沒出聲,但臉上還是有點不服氣。

林大為見狀,拉了拉張仁義,意思是讓他別發火,然后對村民們說:“鄉親們,修路的事,不是早就全村通知過了嗎?咱們要修一條寬七米的雙向道,人家市里施工隊勘察過了,說咱原先的山路太窄了,不炸山,哪來的空間修大路啊?”

村民們聽了,互相看了看,嘴里小聲嘀咕著。不知是誰突然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云蒙崮鬼神多,炸山驚了鬼神,大伙兒都要遭災!”

張仁義一聽,火氣又上來了:“這話誰說的?給我站出來說。”

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站出來。張仁義哼了一聲,壓住火氣,說:“鬼神,鬼神,咱村窮了這么些年,鬼神開過眼沒?別說世上沒鬼神,就是有,我看也活該把它們給炸了!”

林大為說:“鄉親們,鬼啊神啊,都是些故事傳說,沒影兒的事。進村公路才是大家都能看見的實在事兒。這條路要是修好了,能給咱們帶來真金白銀啊。有了路,咱們種的東西才能運出去賣個好價錢。不知道大伙兒聽說過沒有,在南方的廣西,有個叫荔浦的地方,祖祖輩輩種芋頭。要是沒路,那芋頭運不出去,就只是個破芋頭;可有了路,運到京城,那就成了乾隆爺的‘御用貢品’,身價高了十倍不止。咱們種的東西比誰也不差啊,現在賣不出去,賣不上價,不就是因為沒路運出去嗎?”

村民們聽了這話,一個個都不吱聲了,確實,鬼神誰也沒見過,人民幣可是人人都見過。

林大為又說:“就是在城市里修路,一開始的時候也會讓大家覺得不方便,何況咱們在山里修路?可天下的事情,就跟咱種地一樣,春天不遭點兒罪,秋天哪有收獲?施工隊的操作我看過,很正規,防護也都到位了,偶爾幾個石子崩出來,那也是難免的,大家多體諒點兒。忍一忍,過了這幾天就好了,說到底,這又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咱自己啊。”

聽了這話,二虎又第一個出頭表態了,他說:“林書記這么說,那俺就不要賠償了。將來俺家的水果要能賣上十倍價錢,那也值了!”

聽二虎這么說,好些人都笑了。有人說:“二虎,你小子真是見錢眼兒就鉆啊。”

林大為一聽也笑了,說:“二虎兄弟也沒說錯,該咱掙的錢就得掙。今天在場的鄉親不少,我有幾句話得跟大家商量商量。”

有人在人群中喊道:“林書記,那您就說唄。”

林大為說:“這炸山開路,只是第一道工序,過不了幾天,就要開始鋪路基、鋪路面了,那才是真正的苦活累活。施工隊的師傅們大老遠跑來給咱們修路,多不容易,咱們呢,也不能光看著,得組織人去幫忙,配合他們掃掃障礙,填填土,給人師傅弄點茶水啥的。各家門前那一段呢,先自己動手平整平整,過后鋪路面就更快了。其實,這也不是給施工隊幫忙,而是給咱自己幫忙,爭取讓這條路啊早日完工通車。”

村民們聽了,都齊聲說好。

張仁義放了心,跟大家說:“好了,大家沒事就都回家吧,回去把林書記說的幫忙修路的事,也通知其他人一聲。”

眾人答應著,漸漸都散去了。張仁義看著眾人的背影對林大為說:“唉,咱們農村群眾啊,說精明也真精明,就是眼皮子淺,好些時候,精明不到點子上。”

林大為說:“老書記,慢慢來吧,我覺得咱村的人,心里還是熱,眼睛還是亮的,你看,一旦你把道理說明白,大家不是馬上就理解了嗎?”

張仁義點了點頭,說:“唉,但愿吧。”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云蒙崮村仿佛給林大為的判斷作了證明。

筑路施工隊炸開山體,做了加固,就開始鋪路基了。這片地區還好沒有明顯的地下水,路基持力層,采用灰土換填就可以。施工隊開著挖掘機,把路的輪廓給勾畫了出來,然后旋風機和壓路機輪番上場,旋風機先松土,壓路機再碾壓基層。

這一段時間,村里有一多半人家都出了人力。張仁義帶著男人們組成小隊,拿著鐵鍬配合機器作業,或者灑水,或者清障,或者填土,干勁十足。婦女主任趙海霞,則組織起村里的婦女,兩班輪換,給“前線”的施工隊和勞動力送飯、送水。

路基鋪好后,施工隊先自檢,然后上報監理和質檢站,讓指定實驗室的人來做彎沉實驗。在這個環節,林大為全程跟蹤,每一步都仔細地看著,生怕有什么紕漏。這不能怪他太多心,彎沉實驗的方法涉及不少人的主觀判斷,這一步是最容易做假的地方,主要是在承載車重上造假。如果不達標,路修好后,過不了多久就會產生不均勻沉降和路面開裂的現象。

林大為覺得,凡事與其事后追責,不如防患于未然。要是這路真出了問題,他不但沒法向村里交代,更辜負了自己的初心。

好在經過實驗驗證,路基壓實系數完全達標,修路工作也順利進入瀝青攤鋪階段,這是最能表現柏油路特色的階段了——施工隊從瀝青攪拌站拉來一車車的瀝青,攤鋪機把瀝青鋪到路基表面,前前后后,總共鋪了八輪。

云蒙崮村絕大部分村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瀝青攤鋪的情景,覺得很新鮮,紛紛跑出來看熱鬧。但他們看了不到半小時,就都受不了了,一邊捂著鼻子一邊笑著,又紛紛“逃離現場”了。

林大衛事先了解過,瀝青這東西非常熱,剛攪拌出來的時候,在130度左右。到了攤鋪的時候,溫度降了一些,但也有100度左右的高溫,跟剛開鍋的滾水差不多,非常燙。鋪路工人們不論穿什么防護鞋,也避免不了危險,要是被瀝青崩到了,非得嚴重燙傷不可。

鋪這玩意兒還有溫度要求,日均氣溫低于5度的時候不能攤鋪,得停工等著氣溫上來。這也就罷了,最要命的就是那氣味兒,村民們遠遠看著,都被嗆得睜不開眼睛,鋪路工人可真是辛苦,三班輪換,二十四小時不停地鋪,那一個個被熏的,全身上下除了牙齒都是黑的。

親眼見過這情景的人,要是不感動,那真是鐵石心腸了。所以,攤鋪瀝青那一個多月里,云蒙崮村的氛圍,異常團結,異常和諧。特別是在修路這件事情上,誰家多出力,誰家少出力了,根本沒有人吵吵這些。見此情景,最高興的當屬老書記張仁義了,他每天都先到工地轉一圈,再回村里轉一圈,臉上笑瞇瞇的。

在全村的喜悅和期盼中,一條寬闊的進村公路逐漸成形了。

進村的主干道完工之后,施工隊又進村,鋪起了水泥支路,等這幾條支路弄好,家家戶戶出門就是路,跟城里比也不差什么了。

張仁義心想,到底是林書記水平高,村里人的小農思想也不是那么根深蒂固嘛,人心都是肉長的,干部真心為群眾干實事,群眾看在眼里,還是能支持工作的。

沒想到,他還沒欣慰多久,村里就有人鬧幺蛾子了,還是他的本家,張鐵牛家。要擱過去,論起來,張鐵牛還長他一輩,他得管人叫叔。

張鐵牛死得早,家里事情都是張大嬸做主。這位嬸子,巾幗不讓須眉,事事有她自己的主意,在云蒙崮村也算是一號難纏的人物了。張鐵牛家門口正該通一條支路。眼看路快鋪到她家門口了,張大嬸覺得,這路面應該有個坡度。

本來路面修個坡度,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哪條路在沿路縱向上,都常有個上坡下坡什么的。稀奇的是,張大嬸要的坡度,是打橫的,換句話說,她想讓這路半邊高半邊低,那么個坡度。

為了表達自己的決心,張大嬸特地叫兒子和本家兩個侄子,拉了幾車土過來,堆在自家門外,接著就把土夯實了,把地勢抬高。這樣,等鋪水泥面的時候,她家門口就可以高出來了。筑路隊的技術員在勘察的時候發現了這個情況,先過來勸了幾句,讓張大嬸整改。張大嬸立刻撒起了潑,把人家技術員罵個狗血噴頭。技術員哪見過這陣仗,趕緊上報村委會,請村里自己解決這個事。

這也太奇葩了,林大為聽說這個事,就跑去張大嬸家問問是怎么回事。張大嬸這次倒沒敢罵人,但別的話也沒有,反復就一句:如果不修這個坡,就不讓從她家門口修路。

林大為實在搞不明白張大嬸的思路,趕緊去找老書記商量,想請他出馬,去問一問、勸一勸,可不敢耽誤了修路。張仁義一聽,心里直犯嘀咕,哪個村子都有幾戶刺兒頭,這張鐵牛家的就是其中之一,真不好打交道。但自己不去實在是不行,人家林書記一個文化人,哪能斗得過村里的潑老娘兒們?

咬咬牙,張仁義來到張鐵牛家,只見張大嬸已經在門口站著等了,也不知誰給傳的信兒。他還沒開口,就聽張大嬸說:“老書記,你來想說啥,俺都知道了。你說啥也不好使,不給俺門口修個坡,大家就別想通這路。”

張仁義耐住性子,好聲好氣地說:“咱們哪,都是一個祖宗傳下來的,按理我還得叫你一聲嬸子。可嬸子你得給我說說,到底為啥非得在你家門口修個坡?”

張大嬸把頭一扭,說:“不為啥,俺就想要一個坡。老書記,我倒想問問你,修路是為人民服務不?俺是不是人民?這路是不是該為俺服務?”

這“靈魂三連問”一出,張仁義真不知道說啥好了。他伸手指了指張大嬸,又猛地放下了,他心里明白,張大嬸這么做必定有原因,而且是說不出口、見不得光的原因。既然她不愿意直說,那就自己看一看,找一找。于是,張仁義也不再跟她多啰唆,把雙手背在背后,在張家屋門前這一段慢慢地轉了幾圈,四下察看。

轉了一會兒,他突然看明白了,走過來對張大嬸說:“我看出來了,你這是為的啥。你家門口墊高,下雨的時候,積水不往你這邊走,全流到別家門口了啊。我說怎么有人要橫坡呢。”

張大嬸見張仁義識破機關,索性承認了,大聲說:“我就要橫坡,怎么著了?有本事,就別給修這條路,大家倒霉一塊兒倒!”

張仁義一聽,氣得夠嗆,說:“你這是私心重,私心重啊!”

張大嬸也不還口,就站在那兒一副“我就私心重,你能怎么著”的架勢。張仁義沒辦法再說什么,氣呼呼地一甩袖子走了,丟下一句話:“拖全村后腿!治不了你,我這書記還不當了!”

張仁義匆匆走回村委會,林大為正跟小會議室里等著他呢,兩人一照面,林大為就問:“老書記,怎么樣?張大嬸家到底為啥非要路上修個橫坡?”

張仁義嘆了口氣,說:“為啥?私心病又犯了唄。她是想讓自家門口高,雨水不往自家門口流,都往別家流。這一下雨,她倒省心,別人家還不淹了啊。”

林大為說:“老書記剛才去這一趟,把她勸過來沒有啊?”

張仁義煩惱地擺擺手,說:“勸不過來,這張鐵牛家的別看是女的,心比男的還硬,認準的事誰勸也白搭。”

林大為一聽,覺得事情有點棘手了,說:“這可麻煩了,人家施工隊是有施工計劃的,耽誤不起。這可咋辦,總不能叫人去張大嬸家,硬把她門前給鏟平了吧?這路難道真修不成了?”

張仁義一直眉頭緊皺,但聽到林大為說“路修不成”這幾個字,突然心里一動,往大腿上一拍,冷不防把林大為嚇了一跳。

林大為趕緊問:“咋了,老書記?”

張仁義哈哈一笑,說:“對!就按你說的,這路啊,修不成了。”

啥?這下子,林大為有點傻眼了。老書記別是氣糊涂了吧,這條支路連著好幾戶呢,又不是張大嬸一家,怎么能說不修就不修呢。

看到林大為一臉迷惑,張仁義跟他解釋說:“林書記,我想了個主意,你看行不行。張鐵牛家的不是不讓修路嗎,咱跟施工隊商量,就先不修她家那一段,先緊著別的路段修。等全村的路都修好了,施工隊要走的時候,家家門口通路,就她家那段沒路,她自己就急了。就算她不急,鄰近幾家受她影響,也得跟她急起來。咱們黨員干部講素質,拉不下臉來跟她一般見識,她也就是吃準了咱們這一點。換成她那幾家鄰居,那招架不住的,可就是她咯。”

林大為明白了,老書記這是要采用心理戰術和群眾戰術啊,他不禁笑了,說:“老書記,你覺得這樣真能行嗎?”

張仁義拍拍胸脯說:“能行!林書記,論別的我不如你,論各家脾氣和關系,我心里還是有點兒譜的。你放心,真要出了啥事兒,我來頂著!”

林大為考慮了片刻,說:“行,老書記,我相信你的眼光,咱就按你說的辦。”

當天,林大為就去跟筑路施工隊說了這個情況,隊長說這么操作并不困難,那就先留著張大嬸家那段不修好了。

事實證明,老書記張仁義這一招“不修而修”還真管用。

村里的水泥支路鋪起來要比柏油主路簡單許多,水泥路面壓平之后,兩天就干透,能走人過車了。十幾天之后,全村的支路差不多都鋪好了,只有張大嬸家前面還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顯得格外扎眼。

這天,張仁義招待施工隊的工人們到村委會喝茶、休息,讓林大為陪著他們說說話。他自己則叫來了“大喇叭”,把特地買的一串兩千響的掛鞭交給他,讓他用竹竿挑著,到村口燃放。

然后,張仁義跑到廣播室,開起真正的大喇叭,向全村通報了一條消息:“鄉親們,注意了,現在播報一條好消息:咱們云蒙崮村的道路工程,現在勝利竣工啦,請大伙先放下手上的活計,到村委會前集合,感謝并歡送施工隊離村!”

全村人聽到這條廣播,都挺高興,只要手上沒什么要緊活計的,都準備去村口送送人家施工隊。只有一個人不高興,不用說,那自然是張大嬸了。她一聽廣播就懵了,老天爺啊,還真狠心不給自己家修門前路了啊,這可咋辦?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幾家鄰居又打上門了。

張大嬸為人潑辣,可鄰家的嬸子大嫂們也沒那么好惹啊。前些日子她們看著施工隊的鋪路走向,就覺得不太對勁,找來“大喇叭”一問,立刻知道了原委。本來大家也不是很著急,心想林書記是來給咱辦事的,總說“一戶也不落下”,還能真把這幾戶的門前路給落下嗎?萬萬沒想到,還真不給修了,這施工隊馬上就要回城,還能有假?

大伙兒立刻就急眼了,一聽到廣播就一窩蜂地沖到罪魁禍首張大嬸家里,圍著她直嚷嚷。張大嬸又是理虧又是著急,都抬不起頭來了。

后來,緊鄰張大嬸家的一個大嫂說:“行了,說她也沒用,咱得趕緊去村委會,把施工隊攔下來。”另一個大嬸一聽,趕緊說:“對,把張鐵牛家的也拽過去,她作下的爛攤子讓她自己收拾去。”說著,幾個人就拉著張大嬸往村委會去,讓她給林書記、老書記賠不是,求施工隊把路修了再走。

那天林大為第一次見識了農村婦女集體出動的情景,眼里只看見六七個嬸子、大嫂,抓著張大嬸,扯袖子的扯袖子,拽胳膊的拽胳膊,往自己面前帶;耳朵里只聽到各種詞兒,什么“豬油蒙了心”“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求不成林書記,下半輩子你就別想安生”,聲音此起彼伏。

林大為見狀,想要趕緊迎上去勸阻,旁邊有個人卻一把拉住了他。林大為轉頭一看,原來是張仁義。只見老書記朝他眨了眨眼,臉上居然帶著幾分頑皮的神色。林大為立刻心領神會,偷偷向張仁義豎了豎大拇指。老書記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好像在說:“山人自有妙算。”

張大嬸蔫頭耷腦地來到林大為面前,說:“林書記,是我錯了,耽誤了村里的大事兒。您還是請師傅們給修好路再走吧。”

林大為還沒開口,只聽張仁義說:“嬸子,你家門前的坡……”

張大嬸趕緊說:“我不要坡了,我這就叫侄子們來把土堆鏟走。”

林大為笑著對她說:“張嬸子,不用你動手,施工隊有鏟土機。”

旁邊站著的幾位嬸子、大嫂一聽事情有了轉機,紛紛說:“謝謝林書記,那就快點請施工隊來鋪路吧,我們幾家都等不及了。”

接下來的事就不用多說了,當天,林大為和張仁義便陪同施工隊,一齊開到張大嬸家門前,把墊高的土堆鏟平,鋪上了光潔的水泥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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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一天張大嬸扒在自家大門上,眼巴巴看著施工隊鏟土,一副不甘心卻又沒辦法的樣子,林大為不禁“撲嗤”一聲笑了出來。突然,他又“哎喲”了一聲。原來,他從毛二貴家出來,一路上腦子里過電影,腳下心不在焉,走到村委會小樓,在臺階上絆了一下。

“看我這腦子,一想起事來,還剎不住車了。”林大為覺得自己也挺好笑,搖了搖頭,收拾起心思,走進了村委會。

一進大門,他突然想起來,今天周萍剛跟他說好,晚上要過來看他,下午讓“毛驢大戰東方不敗”這一鬧,差點給忘了。之前他想干什么來著?對了,要收拾一下宿舍。

想到這茬兒,林大為加快腳步,來到里間。他先把行軍床上掛的蚊帳撩開夾好,把床角落里團著的幾件衣服拿出來,丟到一個塑料盆里,把盆塞到桌子底下。接著,他又把桌上攤著的幾本書收好,整齊地擺在桌子的一角。然后,他在屋里轉了一圈,看了看這間十來平方米的小屋,好像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了,不如學習一會兒材料吧。

于是,林大為從桌上挑了份資料,在辦公桌前坐下,手里拿支筆開始看。墻上的掛鐘嘀嘀嗒嗒地走著,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窗外有一道光突然閃了一下,接著就是“嘀嘀”兩聲,有人在按汽車喇叭。一定是周萍到啦。

林大為趕忙收好桌上的資料,跑到村委會院子里迎接。院子里停了一輛轎車,周萍已經下了車,手里提著一個外賣盒向他走過來。她臉上笑吟吟的,調侃道:“林書記,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林大為滿面笑容,說:“都挺好,就是太思念媳婦兒了。”

周萍瞥了他一眼,說:“思念媳婦兒?我看你是想羊肉燴菜了吧。”

兩人互相打趣,說說笑笑來到屋里,周萍把外賣盒打開,取出一次性筷子,張羅著一起吃飯。

林大為夸張地吸了一口氣,說:“真香啊。”

周萍瞧了瞧他,說:“哪里比得上你們村里的有機食品啊。”林大為沒接話,嘿嘿一笑,埋頭吃飯。

不一會兒,周萍擱下筷子,說:“我吃飽了,你慢慢吃。我去里屋給你收拾一下。”說完就進了里間,過了一會兒,她手里端著個塑料盆出來了,里面堆著林大為的臟衣服和一包洗衣粉。

周萍說:“你說,你這么大個人了,就不知道自己把衣服洗了。你還給藏桌子底下,現在天兒也熱了,不怕擱餿了啊?我這就拿去水房給你洗洗!”

林大為一聽,趕緊把剩下的飯菜幾口扒完了,起身把外賣盒往塑料袋里一塞,拎在手里,說:“媳婦兒,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村委會的廁所兼水房,樣式跟大學宿舍的公共洗手間差不多,靠一邊墻是一排廁所隔間,對面有一條長長的洗手池,有四個水龍頭,墻上是一面大鏡子。

周萍把塑料盆放在水池里,擰開水龍頭,洗起了衣服。林大為把手里的塑料袋丟到垃圾桶里,就跑到水池子邊上,站在媳婦兒旁邊陪著。

洗了一會兒,周萍也沒聽見林大為開口說話,心里覺得有點兒奇怪,這話癆一樣的人,咋半天沒個動靜?她抬頭一看,只見鏡子里映著林大為的臉,正跟那笑呢。只是笑得不太正常,一下微微笑,一下又張大嘴笑,一下又搖頭笑,一下又點頭笑。

周萍說:“干嗎呢你?齜牙咧嘴的,對著個鏡子傻笑個啥?”

林大為繼續齜牙咧嘴:“練笑呢。”

周萍說:“啥笑啊你這是?”

林大為說:“笑就是笑啊,笑就是smile啊,laugh啊。”

周萍瞪了他一眼,說:“大晚上的,發什么神經啊你?”

林大為一聽,正色道:“媳婦兒明鑒,這不是發神經。告訴你,到云蒙崮村快一年了,你老公我就全指著這工作呢。”

周萍把臉一板,說:“你指著笑工作?那你也指著笑給你洗衣服去!”說著,她端起洗好的衣服,走出廁所,穿過走廊,來到村委會二樓小門外,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抖平,晾在一個簡易的鐵絲架上面。

林大為跟在她身后,也伸手去盆里拿衣服,幫忙抖平,嘴里說:“媳婦兒啊,我這不是整天忙嗎,沒空洗衣服。”

周萍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說:“你忙,你就整天忙著笑呢吧?”

林大為在胳膊上被打的地方擼了兩下,說:“哎喲,你聽我說啊,媳婦兒。這笑的學問可大了。見了村民,你得大笑,要不人家覺得你不親近。跟村干部開會,遇到再難的事,你都得微笑,你要臉一沉,他們心里準發慌。就連在村里遇見個小孩,你都得笑。你要是不會笑啊,村里人肯定說你城里來的擺官架子,對你有意見。”

周萍說:“意見?我就對你有意見,你知不知道?”

林大為忙問:“啥意見?”

周萍說:“咱閨女上小學,正式開學前第一次家長會,要求父母必須都到場,你倒好,說死不來!就半天時間啊,能耽誤你村里多大事?”

林大為一聽,忙滿臉堆笑,搶著拿起盆里最后一件衣服,晾在了鐵絲架上。在女兒的事上,他確實理虧。但女兒剛上小學那會兒,正是村里修公路、組建農業合作社等幾件大事的關鍵時候,他一刻也不能離開啊。眼下村里倒是基本上軌道了,不過,女兒上學上得挺好的,又不用他特別操心了。

但這些話他可不敢說出來,于是跟在周萍后頭,賠著笑臉回了宿舍。周萍放下盆,又打開他的簡易衣柜,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柜子里也是一團糟,便動手開始收拾。她把衣服都抱出來,攤在床上,一件件拿起來,重新疊整齊。

周萍一邊疊衣服,一邊說:“對了,我之前不是說給你帶個好消息嗎?你們村安裝路燈的事兒,壓油溝集團的馮總答應全包了。”

林大為一聽,高興地跳了起來,說:“真的啊?媳婦兒萬歲!我就知道,沒有你周大記者辦不成的事兒!”

周萍把疊好的衣服放回衣柜里,回過頭來說:“你少給我灌迷湯兒吧。針線包呢,你給擱哪兒了?快拿出來,你看你,你這是穿襪子,還是吃襪子啊?全都頂上一個破洞,沒有一雙囫圇的了。”

林大為找出針線包遞給周萍,然后坐在她旁邊,嘴里說:“媳婦兒,你是怎么把路燈給拿下的?說給我學習學習,將來我也好去拉贊助。”

周萍說:“前段時間,我們報社要發一組系列報道,以‘安全生產標兵’為主題。我跟我同學、朋友挨個聯系了一遍,讓他們幫忙找企業。找了有五六個吧,我都去采訪了。等采訪完呢,各公司一般都請我們吃個飯。飯桌上,只要有他們領導在場,我就把話題往什么‘企業的社會責任’啊、‘精準扶貧’啊上面引。”

林大為笑著說:“噢,學到了,要拉贊助,先帶節奏。”

周萍瞥了他一眼,說:“少嬉皮笑臉的,你以為企業老總們那么好糊弄啊,能輕易讓你帶節奏?他們都精明著呢。遇見馮總這樣的,也是巧了。我們跟飯桌上閑聊,聊著聊著,說起了過去的事兒。馮總跟我們說,別看他現在是企業老總,當年也是農村出身的苦孩子。他說,他小時候上學可不容易了,來回要走十幾里地,就一雙鞋,走爛了家里還罵他,當年可真是艱苦。當時我一聽,就向他提起了‘扶貧’的事兒,說了好多云蒙崮的情況。馮總可能是感同身受吧,一問村里已經修好了路,就答應出錢給咱們裝路燈。不過,施工隊伍得讓我自己聯系。我當時心想,馮總別是飯桌上一時高興,過后又反悔。吃完飯,我就在朋友圈里找同學朋友,問誰有做路燈工程的,想趕緊把這事兒敲定。哎,還真讓我給找著了。這次算你小子運氣好!”

林大為說:“哈哈,是我們村運氣好啊,托媳婦兒大人的福!”

周萍:“我這點人情,可都用在你們云蒙崮村了。哎,你知道朋友圈里現在大家都管我叫什么嗎?”

林大為好奇地問:“叫你什么啊?”

周萍一字一頓地說:“扶!貧!女!王!”

林大為樂了,說:“扶貧女王?不對不對,應該叫你‘扶貧女神’!”

周萍說:“女神?守著你這黨員干部,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我可不敢當女神!”

林大為一把抱住周萍,說:“敢當敢當,太敢當了!”說著,一臉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周萍突然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定睛看著林大為,說:“我問你,你這叫啥笑?”

林大為嘿嘿地笑著說:“這叫巴結媳婦兒的媚笑。”

周萍伸手戳了一下林大為的額頭,說:“貧嘴!快松開我吧。”

說話之間,周萍補好了襪子,又把宿舍稍微歸置了一下,兩人聊了會兒家常,看看時間快九點了。周萍得趕快回城去,明天一早還要從母親那里接回女兒,去上課外補習班。

林大為送周萍上了車,幫她關上車門,對著窗口說:“回去路上開車當心啊,山路不好開。”

周萍一邊插上車鑰匙打火,一邊說:“行啦,自打你當了第一書記,我這車技提升得特別快。你們村這條路啊,我閉著眼睛都能開回去。”

林大為說:“行。對了,替我謝謝咱哥啊,老借他的車,怪不好意思的。”

周萍說:“原來你也知道不好意思啊。你要知道不好意思,就多回家看看,不顧著我,你也顧著點你老娘和你閨女,你對孩子上點心,別總是一天就知道忙忙忙。”

林大為笑著說:“知道了知道了,我都記著呢。”

周萍無奈地笑了一下,說:“行了,我走了啊。剛在你包里留了一千塊錢,是你的生活費。你別亂花,但也別虧待了自己,知道嗎?”

林大為說:“知道了,媳婦兒。我跟村里花不著什么錢,趕明兒都給閨女攢著。”

周萍說:“行了,我走了,你快回去吧。”說完,便發動車子,駛出了村委會的院子。

看著車子開走,林大為心里真有點戀戀不舍。他沒有立刻回屋子里去,而是在原地站著,目送車子遠去。一會兒,車子的燈光漸漸消融在山間的夜色中,林大為剛要轉身回屋,突然看見村委會院門口有個黑黢黢的人影,杵在告示欄邊上。

林大為冷不防嚇了一跳,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眼花了,趕緊揉了揉眼睛。再一看,原來沒花眼,確實有個人站在那里,那人影正朝他走過來,叫道:“林書記!”

林大為心里奇怪:都這個點兒了,這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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