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間文庫:南腔北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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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題記
一兩年前,上海有一位文學家,現在是好像不在這里了,那時候,卻常常拉別人為材料,來寫她的所謂“素描”。我也沒有被赦免。據說,我極喜歡演說,但講話的時候是口吃的,至于用語,則是南腔北調。前兩點我很驚奇,后一點可是十分佩服了。真的,我不會說綿軟的蘇白,不會打響亮的京腔,不入調,不入流,實在是南腔北調。而且近幾年來,這缺點還有開拓到文字上去的趨勢;《語絲》早經停刊,沒有了任意說話的地方,打雜的筆墨,是也得給各個編輯者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的,于是文章也就不能劃一不二,可說之處說一點,不能說之處便罷休。即使在電影上,不也有時看得見黑奴怒形于色的時候,一有同是黑奴而手里拿著皮鞭的走過來,便趕緊低下頭去么?我也毫不強橫。
一俯一仰,居然又到年底,鄰近有幾家放鞭爆,原來一過夜,就要“天增歲月人增壽”了。靜著沒事,有意無意的翻出這兩年所作的雜文稿子來,排了一下,看看已經足夠印成一本,同時記得了那上面所說的“素描”里的話,便名之曰《南腔北調集》,準備和還未成書的將來的《五講三噓集》配對。我在私塾里讀書時,對過對,這積習至今沒有洗干凈,題目上有時就玩些什么《偶成》,《漫與》,《作文秘訣》,《搗鬼心傳》,這回卻鬧到書名上來了。這是不足為訓的。
其次,就自己想:今年印過一本《偽自由書》,如果這也付印,那明年就又有一本了。于是自己覺得笑了一笑。這笑,是有些惡意的,因為我這時想到了梁實秋先生,他在北方一面做教授,一面編副刊,一位嘍羅兒就在那副刊上說我和美國的門肯(H.L.Mencken)相像,因為每年都要出一本書。每年出一本書就會像每年也出一本書的門肯,那么,吃大菜而做教授,真可以等于美國的白璧德了。低能好像是也可以傳授似的。但梁教授極不愿意因他而牽連白璧德,是據說小人的造謠;不過門肯卻正是和白璧德相反的人,以我比彼,雖出自徒孫之口,骨子里卻還是白老夫子的鬼魂在作怪。指頭一撥,君子就翻一個筋斗,我覺得我到底也還有手腕和眼睛。
不過這是小事情。舉其大者,則一看去年一月八日所寫的《“非所計也”》,就好像著了鬼迷,做了惡夢,胡里胡涂,不久就整兩年。怪事隨時襲來,我們也隨時忘卻,倘不重溫這些雜感,連我自己做過短評的人,也毫不記得了。一年要出一本書,確也可以使學者們搖頭的,然而只有這一本,雖然淺薄,卻還借此存留一點遺聞逸事,以中國之大,世變之亟,恐怕也未必就算太多了罷。
兩年來所作的雜文,除登在《自由談》上者外,幾乎都在這里面;書的序跋,卻只選了自以為還有幾句可取的幾篇。曾經登載這些的刊物,是《十字街頭》,《文學月報》,《北斗》,《現代》,《濤聲》,《論語》,《申報月刊》,《文學》等,當時是大抵用了別的筆名投稿的;但有一篇沒有發表過。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于上海寓齋記。
一九三二年
“非所計也”
新年第一回的《申報》(一月七日)用“要電”告訴我們:“聞陳(外交總長印友仁)與芳澤友誼甚深,外交界觀察,芳澤回國任日外長,東省交涉可望以陳之私人感情,得一較好之解決云。”
中國的外交界看慣了在中國什么都是“私人感情”,這樣的“觀察”,原也無足怪的。但從這一個“觀察”中,又可以“觀察”出“私人感情”在政府里之重要。
然而同日的《申報》上,又用“要電”告訴了我們:“錦州三日失守,連山綏中續告陷落,日陸戰隊到山海關在車站懸日旗……”
而同日的《申報》上,又用“要聞”告訴我們“陳友仁對東省問題宣言”云:“……前日已命令張學良固守錦州,積極抵抗,今后仍堅持此旨,決不稍變,即不幸而挫敗,非所計也。……”
然則“友誼”和“私人感情”,好象也如“國聯”以及“公理”,“正義”之類一樣的無效,“暴日”似乎不象中國,專講這些的,這真只得“不幸而挫敗,非所計也”了。
也許愛國志士,又要上京請愿了罷。當然,“愛國熱忱”,是“殊堪嘉許”的,但第一自然要不“越軌”,第二還是自己想一想,和內政部長衛戍司令諸大人“友誼”怎樣,“私人感情”又怎樣。倘不“甚深”,據內政界觀察,是不但難“得一較好之解決”,而且——請恕我直言——恐怕仍舊要有人“自行失足落水淹死”的。
所以未去之前,最好是擬一宣言,結末道:“即不幸而‘自行失足落水淹死’,非所計也!”然而又要覺悟這說的是真話。
一月八日。
林克多《蘇聯聞見錄》序
大約總歸是十年以前罷,我因為生了病,到一個外國醫院去請診治,在那待診室里放著的一本德國《星期報》(Die Woche)上,看見了一幅關于俄國十月革命的漫畫,畫著法官,教師,連醫生和看護婦,也都橫眉怒目,捏著手槍。這是我最先看見的關于十月革命的諷刺畫,但也不過心里想,有這樣兇暴么,覺得好笑罷了。后來看了幾個西洋人的旅行記,有的說是怎樣好,有的又說是怎樣壞,這才莫名其妙起來。但到底也是自己斷定:這革命恐怕對于窮人有了好處,那么對于闊人就一定是壞的,有些旅行者為窮人設想,所以覺得好,倘若替闊人打算,那自然就都是壞處了。
但后來又看見一幅諷刺畫,是英文的,畫著用紙版剪成的工廠,學校,育兒院等等,豎在道路的兩邊,使參觀者坐著摩托車,從中間駛過。這是針對著做旅行記述說蘇聯的好處的作者們而發的,猶言參觀的時候,受了他們的欺騙。政治和經濟的事,我是外行,但看去年蘇聯煤油和麥子的輸出,竟弄得資本主義文明國的人們那么駭怕的事實,卻將我多年的疑團消釋了。我想:假裝面子的國度和專會殺人的人民,是決不會有這么巨大的生產力的,可見那些諷刺畫倒是無恥的欺騙。
不過我們中國人實在有一點小毛病,就是不大愛聽別國的好處,尤其是清黨之后,提起那日有建設的蘇聯。一提到罷,不是說你意在宣傳,就是說你得了盧布。而且宣傳這兩個字,在中國實在是被糟蹋得太不成樣子了,人們看慣了什么闊人的通電,什么會議的宣言,什么名人的談話,發表之后,立刻無影無蹤,還不如一個屁的臭得長久,于是漸以為凡有講述遠處或將來的優點的文字,都是欺人之談,所謂宣傳,只是一個為了自利,而漫天說謊的雅號。
自然,在目前的中國,這一類的東西是常有的,靠了欽定或官許的力量,到處推銷無阻,可是讀的人們卻不多,因為宣傳的事,是必須在現在或到后來有事實來證明的,這才可以叫作宣傳。而中國現行的所謂宣傳,則不但后來只有證明這“宣傳”確鑿就是說謊的事實而已,還有一種壞結果,是令人對于凡有記述文字逐漸起了疑心,臨末弄得索性不著。即如我自己就受了這影響,報章上說的什么新舊三都的偉觀,南北兩京的新氣,固然只要看見標題就覺得肉麻了,而且連講外國的游記,也竟至于不大想去翻動它。
但這一年內,也遇到了兩部不必用心戒備,居然看完了的書,一是胡愈之先生的《莫斯科印象記》,一就是這《蘇聯聞見錄》。因為我的辨認草字的力量太小的緣故,看下去很費力,但為了想看看這自說“為了吃飯問題,不得不去做工”的工人作者的見聞,到底看下去了。雖然中間遇到好像講解統計表一般的地方,在我自己,未免覺得枯燥,但好在并不多,到底也看下去了。那原因,就在作者仿佛對朋友談天似的,不用美麗的字眼,不用巧妙的做法,平鋪直敘,說了下去,作者是平常的人,文章是平常的文章,所見所聞的蘇聯,是平平常常的地方,那人民,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所設施的正是合于人情,生活也不過像了人樣,并沒有什么希奇古怪。倘要從中獵艷搜奇,自然免不了會失望,然而要知道一些不搽粉墨的真相,卻是很好的。
而且由此也可以明白一點世界上的資本主義文明國之定要進攻蘇聯的原因。工農都像了人樣,于資本家和地主是極不利的,所以一定先要殲滅了這工農大眾的模范。蘇聯愈平常,他們就愈害怕。前五六年,北京盛傳廣東的裸體游行,后來南京上海又盛傳漢口的裸體游行,就是但愿敵方的不平常的證據。據這書里面的記述,蘇聯實在使他們失望了。為什么呢?因為不但共妻,殺父,裸體游行等類的“不平常的事”,確然沒有而已,倒是有了許多極平常的事實,那就是將“宗教,家庭,財產,祖國,禮教……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都像糞一般拋掉,而一個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會制度從地獄底里涌現而出,幾萬萬的群眾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運的人。這種極平常的事情,是只有“匪徒”才干得出來的。該殺者,“匪徒”也。
但作者的到蘇聯,已在十月革命后十年,所以只將他們之“能堅苦,耐勞,勇敢與犧牲”告訴我們,而怎樣苦斗,才能夠得到現在的結果,那些故事,卻講得很少。這自然是別種著作的任務,不能責成作者全都負擔起來,但讀者是萬不可忽略這一點的,否則,就如印度的《譬喻經》所說,要造高樓,而反對在地上立柱,據說是因為他要造的,是離地的高樓一樣。
我不加戒備的將這讀完了,即因為上文所說的原因。而我相信這書所說的蘇聯的好處的,也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十來年前,說過蘇聯怎么不行怎么無望的所謂文明國人,去年已在蘇聯的煤油和麥子面前發抖。而且我看見確鑿的事實:他們是在吸中國的膏血,奪中國的土地,殺中國的人民。他們是大騙子,他們說蘇聯壞,要進攻蘇聯,就可見蘇聯是好的了。這一部書,正也轉過來是我的意見的實證。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日,魯迅于上海閘北寓樓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