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立秋前夜，楊柳村的老竹枝在狂風里折了腰。

舒穗攥著濕透的褲腳蹲在灶房門口，雨水順著茅草檐溝澆在脖頸上。堂屋里傳來嫂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混著接生婆焦灼的吆喝，像把生銹的鐮刀來回刮著耳膜。

“小穗！“大哥舒磊頂著斗笠沖進院子，蓑衣下擺甩出串水珠子，“王嬸子家院墻讓泥石流沖垮了，這會兒正帶著孫子在曬谷場躲災！“

灶膛里的柴火“啪“地爆開火星，映得少女瞳孔驟縮。她望著檐外潑墨似的雨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十五里山路，六道河溝，這樣的天氣連騾子都不敢走。

“我去請張桂枝大夫。“沾著草屑的布鞋突然蹬上門檻。

“胡鬧！“舒磊一把拽住妹妹手腕，“黑燈瞎火的，后山那條道...“

話沒說完就卡在喉頭。十七歲的姑娘仰起臉，濕漉漉的睫毛下眸光清亮，分明是稚氣未脫的模樣，卻讓他想起三年前在縣城見過的軍犬——那種盯準目標便不死不休的狠勁。

正屋突然傳來瓷盆墜地的脆響，母親趙秀蘭帶著哭腔的呼喊刺破雨簾：“羊水渾了！“

舒穗猛地掙開兄長的手。沾著泥漿的褲管掠過門框時，舒磊恍惚看見妹妹嘴角抿出冷硬的弧度，像極了父親擦拭獵槍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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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嶺的夜雨泡軟了黃土，舒穗踩著腐葉往山梁上躥。雨點子砸在臉上生疼，她卻覺得渾身血液在突突跳動——這具身體里藏著團火，燒得骨骼都在噼啪作響。

三日前收麥時她就發現了異樣。當鐮刀在掌心磨出水泡時，眼前忽然閃過銀白色艙室，有個穿連體制服的女人正在操作臺前飛速敲擊按鍵。那些畫面碎得抓不住，卻讓她的肌肉記住了某種韻律。

就像此刻，腳掌精準地避開暗溝里的毒蛇，指尖拂過巖壁時竟能摸出青苔的濕度。當第一道閃電劈開夜幕時，少女已經翻過第二座山頭。

泥漿灌進草鞋的剎那，舒穗突然想起這是重生后第一次全力奔跑。前世最后那場爆炸的灼熱仿佛還黏在脊背上，而此刻冰涼的雨水正順著鎖骨往心口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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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夫！張大夫開門！“

木板門吱呀裂開條縫，五十來歲的赤腳醫生舉著煤油燈愣住。門外的小姑娘渾身滴水，發梢間纏著斷藤，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黑沉沉的瞳孔映著燈火，竟泛出狼崽似的幽綠。

“舒...舒家丫頭？“張桂枝被夜風嗆得咳嗽，“這個天...“

“我嫂子難產，請您救命。“舒穗伸手撐住即將合攏的門板，腕骨在木頭上硌出青印。她聞到屋里飄來的艾草味，突然想起前世醫療艙的消毒水氣息。

老大夫的手在顫抖：“從你們村過來少說兩個時辰，這雨...“

“我抄了近道。“少女側身讓開半步，露出身后漆黑的雨幕，“勞您帶上針灸包和止血鉗。“頓了頓又補上句：“我哥在村口老槐樹等著。“

謊話。張桂枝看著小姑娘泥漿斑駁的小腿，突然覺得后頸發涼。她行醫三十年，見過被野豬追趕的獵戶，見過滾落山崖的采藥人，卻從未見過誰能在暴雨夜翻越青竹嶺而不帶半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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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建國蹲在堂屋門檻上抽旱煙，火星子在黑暗里明滅。里屋的哭喊聲漸漸弱了，接生婆滿手是血地掀簾子出來：“村長，得準備兩副棺材了。“

煙桿“咔“地折成兩截。趙秀蘭突然從灶房沖出來，沾著面粉的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讓小穗回來！現在就去把閨女找回來！“

話音未落，院門外傳來騾子嘶鳴。舒磊渾身滴水地撞進來，身后跟著踉踉蹌蹌的張桂枝。老大夫的藥箱還在嘩啦作響，人已經被舒穗推進了里屋。

少女轉身時，舒建國注意到她褲腳滲著暗紅。不等開口，小女兒已經拎起木桶往井臺走：“我去燒熱水。“

雨還在下。舒建國摸黑蹲到井沿邊時，正看見女兒把褲腿按進水桶。血色在清水里洇開，露出腳踝上猙獰的傷口——分明是滾落山崖的擦傷。

“后山的斷龍石...“老村長喉嚨發緊，“你怎么過去的？“

“繞了鷹嘴崖。“舒穗擰干破布，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出薄痂，“那邊新長了片葛藤。“

舒建國心頭劇震。鷹嘴崖是連采藥人都避讓的險地，上月暴雨剛沖塌了半面山壁。他借著月光細看女兒面容，突然發現那對總是低垂的眉眼，不知何時淬出了刀鋒似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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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聲嬰啼響起時，趙秀蘭正把最后半碗參湯灌進兒媳嘴里。接生婆捧著血水出來時，臉上還帶著活見鬼的表情：“奇了，方才明明摸不到娃兒的頭...“

舒穗靠在柴堆上昏睡過去。混沌中又看見漫天火光，有個穿軍裝的男人在硝煙里轉身，肩章上的鷹隼圖騰正在滴血。她想看清那人的臉，卻被嬰兒的啼哭拽回現實。

晨光染白窗紙時，村里已經傳遍了三件事：老舒家添了個八斤重的大孫子；村長天沒亮就往公社去了；最邪乎的是村口老槐樹上的麻雀窩——本該在東南枝椏的鳥窩，不知怎的跑到了西北頭。

只有早起挑水的漢子看見，舒家幺女晨露未散時就拎著竹籃上了后山。籃子里那雙沾滿泥血的布鞋，當天晌午就進了村長家的灶膛。